“要完蛋咱们就一起完蛋!”
老三回过头对娇娇抛下一句狠话。娇娇仍然低头走着。一辆出租车从秋月和老三身边驶过,司机放慢了速度探出头来问:“走不走?”
秋月紧拉了一下老三的手,示意让他上车。老三却傻子一样无动于衷地看着她。秋月苦笑着。司机一踩油门,走了。
派出所在个很小的庭院内。胖公安领着秋月几个人上了楼,左拐右拐的来到一个会议室。几个人随便的坐了下来。胖公安燃了一支烟,待秋月、老三、娇娇坐稳后,将烟习惯性的在烟灰缸上一磕然后问道:“知道今晚为什么叫你们来吗?说一说你们为什么事争吵?”
“她欠我抚养费。她的孩子在东北我母亲那儿养着。我是来跟她要钱的。”老三答道。
“要钱!要钱!钱我都给过了,他逼我,还打我,每次给他钱他都不给我的孩子花一分。”娇娇和老三你一言他一语的又在两个公安面前吵了起来。
“你说孩子不要了,让我送人。我要起诉你,告你遗弃罪。”
老三抛出自以为可以击中要害的话。娇娇果然不敢吭气了。其实她也弄不明白这是不是就够遗弃罪。
“那你呢?”
胖公安扭过脸问秋月。从他的眼神中秋月知道,他实际上第一个想说话的对象是自己。她觉得有了一点希望。
“我……是他的女朋友。以前和她是好朋友。”
“现在不好了?”
胖公安微笑着问。秋月看出也听出了那微笑中的恶意。
“因为她总是躲着我男朋友。她不欠我的钱,那是他俩的事。”
胖公安弹着烟灰,自言自语地说道:“这算个啥事嘛?”又抬头看了看另一个公安,“没有什么别的事就让他们回吧?”
那个公安站了起来点了点头,胖公安将烟捻灭在烟灰盒里,说:“这样吧,也不早了,你们的事不属于我们管的范围,要告的话就去法院告。你们都回去吧,以后别兴师动众的。我们也累了一天了,走吧!”
娇娇一听就急了。她眼见救星就要从眼前溜走,想着一出这个大门就会被老三像拎小鸡一样拎走,便站起身来跺着脚喊:“那抢人东西你们管不管呀?”
“抢东西?”两个公安迈出门槛的脚又收了回来,警觉地问:“抢什么东西?”
秋月怕娇娇开了口就收不住乱交代,忙在一边打岔:“娇娇,是不是你让你三哥给你出气那次,你在西街被人抢了手机那次啊,是不是?……”
“不是。”娇娇极力反驳着,语气少有的坚定和干脆。“是三哥抢人家东西,还把人打的住院了呢……”
老三眼睛瞪得牛眼睛一样的看着娇娇。娇娇却不理会他。她现在的想法是:先让公安关了老三,以后自己就不用因为老三而整天提心吊胆了。
胖公安没有再问下去,他将娇娇领走了。另一个公安把老三和秋月带到了留置室。进来一个保安让他们脱下鞋,取下身上的腰带,然后就出去并把门从外边锁了。
“哎,给双拖鞋,我老婆刚做过手术不敢受凉。”
老三蹲在椅子上喊着。那是肯德基店里摆放的那种塑料椅子。门窗都是敞着的,窗子没有玻璃,只有铁栏杆。
窗外扔进来一双拖鞋,老三拾起来递给秋月。
“快穿上!”
老三用命令的口吻说。他让秋月伏在他腿上休息,并告诉秋月暖气是热的,可以一只脚踩着鞋,一只脚放在暖气上。
“夜里三点多了。老婆,你把衣服脱下来包着头,趴在这里睡吧。”
秋月就蹲在那里,将手伸进老三的腋窝取暖。
“等会儿公安问我,我该怎么说呀?”
老三一双无神的大眼睛看着水泥地发呆。他压低了声音,嘴里嘀咕着问秋月,秋月感觉到他的身子在发抖。
“嗯,娇娇准是说了那件事。她说的一定就是这件事!老三,打死咱都不能承认,知道吗?”
秋月温和地对老三说。老三抖动的身子和迷惘的眼神让秋月感受到老三怕了。他心底的那道远比身体更脆弱的防线正接近崩溃的边缘。
“想告我,没那么容易!说我抢人家东西了,证人呢?赃物呢?什么都没有能把我怎么样?老婆,不用怕,她想玩我还嫩了点。我从小就在公安局长大,见的事多了,知道怎么应付他们。张易清还不是我想让他当爷他就当,不想让他当爷他就得孙子一样躺在床上。哼!”
听秋月那样一说,老三突然没来由地强硬和亢奋起来。秋月知道,张易清正是他“那件事”的主要受害者。
“你小点声,你这是不打自招呢!”
秋月掐了老三一把。
天放亮了。留置室在二楼。窗外楼下,几个民工正挖着土方,还时不时的停下手里的活往留置室里扔小苹果。秋月感激地对着他们微笑,一伸手没有接到,那苹果落在了楼下的土堆上。老三探出头来,民工又开始干活了。秋月忽然看见四坊街的老张在楼下徘徊。他示意他们将身上的手表、传呼机等物扔下。老三摇头表示不肯。秋月取了自己的手机和传呼机,又不由分说把老三的手机也扔了下去。秋月见老三口袋里还藏着一把刀,就让他快扔出窗外。老三在犹豫。秋月知道,那刀毕竟跟他走南闯北几个春秋。他用它撬过医院的锁,因而娇娇母子得以逃脱几千元的医疗费;他用它恐吓过秋月,杀过小狗沙沙……
“扔了吧!一会审问时如果发现你身上还有凶器对你是不利的。”秋月劝说着,老三终于不舍地摸出刀子扔了出去。
老三被带到问讯室去了,很久没有回来。看着留置室雪白的墙壁,和那黑色的“坦白从宽,重新做人”的标语,秋月心里泛起一丝丝凉气。这种在书里在电视电影里不知道多少次看过的场景,如今是那么真实地展现在自己面前。不同的是,在今天以前,自己是旁观者、评判者;而今天以后,自己却成了其中的当事人。这是真的吗?这不是做梦吧?
秋月想,人生是多么的充满着戏剧色彩啊。自己,一个曾经天真烂漫的乡村女孩子,一个曾经对未来有着美好憧憬的大学生,一个为了爱着自己的男人无奈堕落风尘的弱女子,在今天又成了为人所不齿的犯罪嫌疑人。这是为什么呢?是命运吗?如果说是命运,这个世界上一个女人能够体验的苦难,能够经历的所有不幸,怎么就都降临在自己身上呢?“劳其筋骨,苦其心志”,那是对即将降其以大任的伟人们而言的。自己是一个普通的女子,虽然漂亮,虽然聪明,可是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从来就没有过要做大事业的想法。从小,自己所想要的不过是衣食无忧,能够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能够有一个爱自己自己也爱他的男人相伴,能够孝敬父母报答兄长。为什么这样简单的愿望也是那样的难以达成呢?如果这就是自己的命运,那上天对自己是否也太不公平了呢?为什么那些和自己一样生长在山区的女孩子不是这样呢?为什么自己那么多的大学同学就不是这样呢?
可是,如果说不是命中注定,那又是因为什么呢?难道是自己的性格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行为方式导致了这一切吗?记得上大学的时候,心理学老师讲过:性格决定人的命运,因为性格决定人的行为方式,而行为方式在客观上决定着行为的结果。哲学老师讲过:有怎样的思想就有怎样的人生,因为人的思想决定着行动。当时,自己曾经反复比较和求证过这两句话,却始终不能确定到底哪个老师讲的更对。现在,自己走到这一步,也许是因为自己个性的善良和懦弱,也许是因为自己思想的多变和灵活。善良使自己总是能够站在别人的角度看问题,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往好里说这是善解人意——这也许就是后来那么多男人喜欢自己的原因之一;往坏处看就是懦弱了。懦弱使自己在经历了人生第一个重大挫折的时候选择了委曲求全而不是反击。如果被老三强暴后自己选择的是告发,那样自己最起码可以读完大学,起码可以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而不至于沦落风尘。自从自己选择了跟从老三,似乎就注定了今天的命运。这不怪自己又能怪谁呢?从思想角度看,在那次选择中起作用的,或许还有自己在山区从小形成的贞操观念。虽然事情发生的时候自己已经上了几年大学,虽然当时已经是一个生活观念很开放的时代,但是在自己思想深处,仍然把女人的第一次,把女人的贞操,看的如同生命一样重要,看的比任何美好的东西都要珍贵。所以,当老三占有了自己后,自己思想中这样的念头最终占了上风:这个可恶的男人以这样可耻的方式占有了我,不管我怎么恨他、报复他,也不管他最终受到多么严厉的惩罚,不可改变的事实是我已经是他的人了。他除了没有文化没有钱没有地位,事后对我还是很好的。只要他一直这样对我好,我为什么不让自己慢慢的爱他呢?或许就是这个念头,最终瓦解了自己的报复心,心甘情愿地跟从了他,又糊里糊涂地走到了今天。唉!
“你说,天亮了我们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娇娇不知道什么时间醒了。她揉着发红的眼睛半睡半醒地问秋月。
秋月扭头看了一眼蜷曲在椅子上的娇娇。她那懵懂的神态和显得有些可笑的问话,勾起了秋月心底对她的怜悯,这是一种深刻的怜悯,一种近乎于本能的怜悯,一种不受任何其他因素干扰的怜悯!在秋月看来,娇娇是一个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的蠢女人,一个只凭着感性甚至是本能做人做事的浑女人,一个今日有酒今日醉填饱肚子到天明的短视的女人!每当秋月这样想的时候,对她并没有哪怕是一丁点的歧视,有的只是觉得她可怜又可气。秋月记得和她刚认识不久,有一次闲得无聊,和她在一起议论男人。那时候娇娇觉得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喜欢她,她对刚出道的秋月说:姐姐,你的年龄比我大,可是我的社会年龄却比你大呢。你要记得,男人和女人之间只有两样事情是真的,那就是钱和性。其他都是假的,包括爱情都是假的,说不定还是最假的!男人给女人钱或者是给女人花钱,那是为了女人能够和他上床,是为了女人在床上顺他的意愿;女人和男人上床甚至委屈自己迎合男人,是因为男人可以给她钱或者给她花钱。当然女人有钱了就可以只和自己喜欢的男人上床。可是我们都是没有钱的女人,就只能好好的满足男人换回他们的金钱!那时候秋月除了老三还没有过别的男人,对娇娇的所谓经验之谈很不以为然。记得自己有些激动地对娇娇说:你简直就是一个天生的动物!没有想到的是,娇娇却讲出一句令自己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话:呀,你还大学生呢。你不知道人本来就是动物吗?高级动物也还是动物!秋月本来想反驳她,可是看着她当时的自信与坚定,秋月终于什么也没有说。秋月知道,这个女人讲的是真话。她真的就是这样认为的。那些话是她从15岁闯荡社会周旋于各种男人之间得出的结论。现在,看着她那一副无知天真的模样,秋月竟一点儿也不恨她。对这样的一个女人她根本恨不起来。虽然没有她的愚蠢,自己昨天晚上就不可能会来到这里。可是她仍然不恨她。她想,对这样一个人,你能够和她计较什么呢?也或许在自己的心里,根本就没有恨的因子。
“我也不知道!”
秋月懒得理她,语气中却似有不平。娇娇朦胧中讨了个无趣,一转身就又睡去了。她那不怎么响亮的呼噜声,搅扰得秋月更加心绪难宁。
天都放亮了,该怎么办呢?
老三被带走后没有多久就被送到了另外一间房子。这间房子很暖和,椅子也很长,完全可以躺着睡觉。老三却像猴子一样蹲在椅子上,脑子早就乱成了一锅粥。他不停地挠着头,心突突的蹦跳着,像要从胸腔冲出来。腿肚子不可控制的抖着,他必须不时挪动才可以保持平衡。耳边嗡嗡地响,在这寂静的夜晚,像是有响亮的锣鼓声。怎么也挥之不去的,是公安那温和却威严的声音:政策我们给你已经讲清楚了。抢劫是很严重的罪行。你做的事情,你自己讲出来比别人讲出来好;别人讲出来你承认了比不承认好。现在,我们只是为了给你一个争取主动的机会,希望你能珍惜和把握这个机会!
的,都怪娇娇这个养的!我老娘那么大岁数了还给你养着你的野种,你不该给钱吗?你没有钱?你卖×弄来的钱都养男人了吗?你没有多的也没有少的吗?你一定没有钱也就算了。你三哥我是那么没有情义的人吗?你倒好,陈芝麻烂糜子的事情都过去几年了又翻出来害我!那张易清又不是你的小白脸。人家能看上你那堆肥肉吗?笑话!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当初你在医院生孩子欠医疗费就不该管你。你死在医院最好!你母子都死在医院更好!你害得老子这大冬天的在这个鬼地方受这份洋罪。你等着,老子出去了不宰了你就不算爷们!可是,现在怎么办呢?承认了吧。就那么一点事情,况且老子当时说的是“借”啊。有那么抢劫的吗?就算勉强说是抢劫,也就是几千块钱。100块钱换一天罪受,也不过就是一个月啊。再说啦,问讯自己的那个公安看着面善,态度也很温和,似乎也还诚恳。搞得好,罚点钱也就过去了。唉,又是要花钱!怎么会犯在娇娇这个烂女人手上啊。真背运!
“呜哇!呜哇!”
窗外的树上,一只猫头鹰在叫,吓得老三打了个激灵。说来也怪,老三越是想坚强、想控制,内心却越是害怕,双腿也越是哆嗦的厉害。而越是害怕,那已经过去几年几乎已经遗忘的往事,却越是清晰的浮现在眼前——
那是两年前的一个夜晚。因为“严打”的关系,娱乐城的生意很淡。秋月和娇娇已经几天都没有挣到钱了。而老三大富翁一样的消费习惯,早已经把手头的那点钱花光了。快过圣诞节了。囊中羞涩的老三心里开始发虚:没有钱这节怎么过呢?总要和朋友们喝喝酒玩一玩吧?要不然以后谁还看得起我老三,谁还会和我老三一起混呢?得弄点钱!老三坐在金翅鸟夜总会的吧椅上正喝着啤酒烦恼着,领班张易清走了过来。这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长得又白净又英俊。
“三哥,怎么这么蔫啊?怎么了?又想哪个女人了?”
“狗屁!女人有什么好想的?能让你三哥想着的女人还没有生出来呢!来,喝酒。”
“谢谢了啊,三哥。我正上班,不能喝的。不好意思。”
“好啊。没有关系。等你下班了咱哥俩好好喝一场!”
“实在不好意思啊三哥。下班了我要去我女朋友那里。”
“你呀,不是三哥说你。怎么就那点儿出息?记着,朋友永远比女人重要!”
“不是啊三哥。我女朋友家里出了点事。她明天回家,我得给她送点钱去。”
“送钱?”老三眼睛一亮,“你那点工资能送多少钱啊?她没有钱吗?”
“也不是。她家里的事情把她的钱都花光了。我只有三千块钱,给她送去,好赖应个急嘛。”
“不错!兄弟,你真有情有义,是个爷们。三哥我就喜欢交你这样的朋友。你的钱够不够?不够了你言语一声。”
“不用了。谢谢三哥。我上班前都取好了。”张易清拍了拍自己的上衣口袋。
老三心里有了主意,就不想和他再啰嗦。
“那你忙吧兄弟。我也要走了。还有朋友约我说事情呢。”
老三一仰脖喝完了杯中酒,就走出了娱乐城。到了街上,他看了看时间,马上就要下班了,就急急地给大个子打电话。在路州市,大个子算是老三的“铁杆兄弟”了。他是省体工队下来的,多少会些拳脚功夫。老三的想法是自己不出面,叫大个子在半路上截了张易清的钱,然后和他二一添做五。自己和张易清太熟悉了,不好下手。可是打了半天,大个子的电话总是关机,老三就急眼了:这是多么好的机会啊!张易清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奶油小生。他一个人到路州市来打工,在社会上没有什么根基。抢了他的钱再吓唬吓唬,估计他就稀松蛋了。可是偏偏大个子关机!这个该死的傻小子,金元宝砸着脑门也不知道接。真是的!
“你在这里傻转什么呢?没有生意,都下班了,我们回去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秋月和娇娇已经换了衣服出来站在老三旁边,把正烦恼的老三吓了一跳。他正想找个理由摆脱这俩女人,却见张易清走出了娱乐城的大门。
“三哥,怎么还没有走啊?”张易清热情地和老三打招呼。
老三看见张易清就好像看见了那红灿灿的三千元。焦急中他灵机一动,就有了办法。
“啊哈,是兄弟啊。我也刚才办完事情回来。你女朋友住哪里?要不要哥送你一段路啊?太晚了,不安全。最近街上乱得很。”
“不用了,就在附近。我走路二十几分钟就到了。”
“是这样啊。”老三应付着,又扭头对秋月和娇娇说:“你们先回去。我陪小张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干吗去呀?都几点了还要去哪里混啊?”
娇娇不敢吭气,秋月却不高兴地抱怨着。
“不是啦!小张要去他女朋友家,我去送送他。”
老三很焦急,生怕这两个女人坏了自己的好事。
“他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送的?你就不怕我们被人抢了啊?”
秋月仍然不依不饶。
“说什么呢!”
秋月的一个“抢”字,惊得老三额头冒出一层细汗。他生怕他们的对话被张易清听见而起了警惕心。扭头看那边,张易请已经在十米开外正向一个小巷子拐去,老三就急急的说了声:“要愿意你们就跟着。”然后加快脚步朝张易清走去。
就这样,老三、秋月还有娇娇就赶上张易清一起走着。路上张易清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老三一边观察着前后左右一边应付着;娇娇傻乎乎的哼着小曲儿跟在老三身后;秋月觉得老三有些反常有些奇怪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大约十分钟后,几个人走到了小巷的转弯处。这里离大街已经很远了。老三忽然一手掐住张易清细长的脖子,一手从腰间摸出刀子顶住张易清的胸口。秋月和娇娇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三哥!你干什么?”
张易清吓的浑身抖了起来。他的声音很无力;他的颤抖却给了老三莫大的鼓励。
“放低声!不想活了你就叫。”
老三把手中的刀子往前一逼,张易清果然不敢再出声。
“兄弟,你也别怪你三哥手狠。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找你借几个钱花。”
“不行啊三哥。我就这点钱了。我女朋友等着要用呢。你放了我吧。求你啦!”
张易清哀求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了。
“少废话!别给脸不要脸。拿出来!”
昏暗的路灯光下,刀子闪着寒光。张易清忽然挣脱了老三掐着脖子的手,就要跑开,却被老三一脚踢翻在地。
“老三!你在干什么?”
终于明白过来的秋月大声喝道。老三却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他踩住已经倒地的张易清,一把从他的上衣口袋抢过钱包,迅速把里边的钱掏出来装进自己的口袋,然后把钱包扔在张易清身上,又拉起张易清的左手用刀子不轻不重的划了一下,看着鲜血渗了出来才撒了手。
“老实点儿,小子。等哥哥有了钱再还你。你要敢声张,老子就把你和你女朋友快活的那玩意儿割了给狗吃!”
张易清倒在地上只是哭不敢动,老三这才回头对两个女人说:“走!”
回到住的地方,秋月怒斥着老三,老三就说:“你俩少多事!这事情真要闹出去,你们谁也脱不了干系。再说啦,我这样还不是为了你们过的好些吗?我也不是不还他。等你们挣钱了再给他不就完了?真是的!”
秋月当然不会相信老三还钱的鬼话。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有什么办法呢?只好祈求上天保佑平安了。娇娇却说:“三哥,我连一条项链都没有呢。给我买一条项链吧。”老三被秋月说得心正烦,听娇娇这样说,挥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拉开门走了。
就是这么一点事儿嘛!老三反复地想着这件事情的每一个细节,觉得并不是多么不得了的事儿。况且,自己当时确实说的是借啊。公安要问:既然是借为什么打人?为什么动刀子?我可以说:这是玩啊。好朋友之间难道不可以开玩笑吗?公安要再问:既然是借为什么一直没有还呢?我可以说:我这不是没有钱嘛。我这不是正找娇娇要钱嘛。我要到了钱就是打算还他的啊。老三这样设想着,就觉得自己还是很聪明的。每当遇到大的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甚至他觉得当初不经意从自己嘴巴里冒出的借字,简直就是有先见之明的伏笔!
“抢劫是很严重的罪行!”
老三想起这句话,就觉得刚才还很得意的设想有些靠不住了。很严重的罪。有多严重?对了,那公安似乎还说过,抢劫主要是性质恶劣,金额的大小倒是其次的问题。要是他们真的认定就是抢劫案,会怎样惩罚自己呢?枪毙是不可能的。无期也是不可能的。判十年二十年的可能性也几乎没有。那么,判三年五年呢?老三忽然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就算三年吧,被关三年自己怎么受得了?三年出来自己都不知道变成什么鬼样子了!想到有这么长的时间不能自由,不能喝酒,不能泡妞,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老三心里一阵阵发紧,一阵阵害怕。真要这样了,那自己不就彻底玩完了吗?不能!一定不能让事情糟到这一步!
“呜哇!呜哇!”
该死的猫头鹰又在叫。老三很想找块石头或者土块什么的扔过去,赶走那讨厌的猫头鹰。可是在这干净的房间,却什么都没有。算了,叫就叫吧,不管它了,还是想自己的问题要紧。他想起四坊街老张讲过的监狱的可怕,就更加坚定了自己不能到那一步的想法。对了,老张曾经说过他的一个狱友用牙刷自残以求保外就医的事情。这不等于说身体有病就能不进去吗?啊哈,秋月不是刚做完手术吗?她有肚子上的刀疤为证,谁能不相信呢?如果把抢劫的事情推在她身上,自己不仅会没有事,她也可以不用坐牢啊。这是个好办法。就用这个办法!秋月呀,你也不要怪我啊。我这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嘛。只要你老公我没有事,出去我就给你办保外就医,这样对你好对我也好,大家都没有事情,等出去了还可以一起混啊。老三有了主意心就不慌了。他从椅子上跳下来,又拉了一张椅子并在一起躺在上边睡了。该休息了。都累死了。等到明天早上,就按这个办法做,就和公安这样谈。就这么决定了!
秋月在焦虑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和妈妈还有一个看不清模样却一定很熟悉的男人在一条土路上走着,不知道要去哪里。周围是一片翠绿的山和田野,好像还有一点一点不很大不很多却很醒目的红花。她抬头看一条龙在空中飞。她有些恐惧。她加快了脚步。走了很久很久,她的腿已经有些发软了。她招呼大家看。龙却从天上下来了,围着大家转。一下子来了很多人。龙似乎在每个人身边都转了个圈,就到了她身后像嗅着什么。她心里突然觉得这龙不怎么好。龙却突然咬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并不疼,只是有点滑腻有点温热。她抚摸着龙头,心里很紧张。龙却只是含着她的手。她更害怕了,想跑,却突然跌倒——她醒了。
醒来的秋月看了看墙上的钟表,才知道自己原来只是打了个盹儿,却做了这样的梦。这梦预示着什么呢?秋月觉得自己离开学校这些年,多少变得有些迷信,有些相信命运,害怕命运了。她想起有一次和萧剑韵谈到这个问题。他说: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神灵和鬼怪的。神灵和鬼怪只在人的心里;因此也没有什么东西主宰人的命运。如果要说有,也是在人的心里。只有两种人相信或者似信非信神鬼和命运。一种是特别穷特别艰难特别不顺的人。这种人需要对自己苦难的生活找一个自身以外的原因心灵才能安宁,才能够继续活下去。如果你告诉他或者他自己承认了造成生活状况的原因只在他自身,那他就崩溃了!所以,宗教迷信是这种人必须的精神麻醉剂。而麻醉对活的不如意的人来说是很必要的。另外一种人是特别富特别有地位特别成功的人。这种人自己知道自己有多大的能耐。他们虽然很出色,但是他们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成功完全是自己努力的结果。或者,他们担心有一天会一不小心失去已经得到的一切。他们知道并不是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可以控制的。他们对不可控制力总有恐惧感。他们的拜神怕鬼,就是基于这样的恐惧感——这也是一种麻醉。不麻醉他们也会在苦思冥想中崩溃。秋月觉得自己可能就是他说的第一种人。
天已经亮了。新的一天自己该如何面对呢?当然,最简单的就是实话实说。那样自己倒没有什么事了。可是老三呢?老三怎么办?他可以承受一切吗?他不可以!秋月知道老三是外表威猛内心脆弱的人,是满嘴义气没有担当的人,是苦水中泡大如今却什么苦也受不了的人。如果真的被抓了被判了,他有没有勇气活下去都是问题。想想老三虽然可恶可恨,可是回头来看,他丢了工作混到今天这个地步,也还是因为自己。当初如果不是哥哥出事,老三不会去下井,也许不会去偷窃,也就不会丢了工作。想起几年前,老三每次下井回来推开门,乌黑的脸上露着雪白的牙齿,眼睛闪着幸福的光芒。他进门总是朗声说:老婆,我回来了!那时候的他是多么可爱啊!秋月心里有了深深的自责。不要让他再受罪了吧。这一切都让自己来承担吧!反正自己就算自由,就算在社会上活着混日子,也和行尸走肉没有什么区别。或许自己承担了一切,老三就有了生路,也或许还能变好。好了,让过去的一切从此结束;让今后的种种从现在开始。秋月,这就是你现在唯一能够期望的,也是你现在唯一能够做的。
等上班了再审问,自己就把一切都揽在身上吧!
有人来传唤秋月。这一次秋月被带到了后面的平房。进了门,一位长者坐在办公桌旁,一副诚实忠厚的样子让秋月想起自己的父亲。
“坐。”长者说,“喝水不?”
秋月摇摇头。她很不自在,手不知放在哪里好。其实她好想喝水,就是用它来暖暖手也好。
“听说你态度不好,今天我来专门来和你谈谈。”长者一边接着水,一边对秋月说,“事情做了就做了,赖得掉吗?人年轻时候谁都有可能犯错。错了能改就好。我年轻时也犯过错,现在不也挺好的吗?你不要幻想能混过去。混不过去了!你也不要怕承认了就完了。你还年轻,还有将来呢。也许现在犯错误倒是好事,等你到了我这年龄再犯错,跌倒就爬不起来了。”长者像唠家常一样的话感动了秋月,她有点想说话了,她这个人最怕别人对她好,哪怕是假惺惺的好。
“你吃饭了吗?没有吃我去给你买。”
是啊,都多久没有吃饭了。但秋月似乎仍不觉得饿。
“我不吃,我吃不下去。”秋月答道。
“给你水!”说着将一玻璃杯水放在秋月面前。
秋月将杯子紧紧地握在手中,她不敢抬头看,她心里有些愧疚也有些颤抖。她想把一切都讲出来,讲给这个像父亲一样的人。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了。秋月刚要打开的心灵之门立即又关上了。
“你怎么大学没念完?”
长者瞅了刚进来的那个人一眼,接着问秋月。
秋月很伤感。每每提及此事,她都会落泪,那是多么让人痛恨和惋惜的事情啊。
“给我一碗方便面可以吗?”
秋月盯着长者的眼睛。长者的细致周到和温情关心打动了她。她决定把攻破自己的功劳(如果这算功劳的话)送给这个感觉忠厚的人。长者看到秋月的反应,显然受了鼓舞。他掏出十元钱给刚进来的那个公安,说,“你去辛苦一下,方便面再加根火腿肠。”那人就出去了。于是秋月就开始讲,长者认真地做着记录。
秋月交代了抢劫张易清的全部过程。唯一说谎的是她把自己在整个事件中的角色由知情者换成了主谋人;把老三由主谋者和执行者变成了被唆使者。其间善良的长者还不时地打断秋月的话语,插入诸如“是这样吗?你再想想。”“有就是有,没有可不要乱说啊,你知道后果吗?”“这有一些不合逻辑啊!”之类的提醒的话。秋月从心里很感激他。但是她决心已定。既然已经抗不住了,自己就多揽一些吧。她在大学学过法律知识,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可是,她想给老三争取一些机会。她知道,可怜的老三根本就不是他自己说的那么坚强和无畏,一旦定罪,能不能有勇气活下去都是问题。所以她想为这个伤她害她背叛她出卖她的自己爱过的男人再做一件事:开脱他。事情原本就不是很复杂,秋月很快就交代完了,又照例在笔录上签了名。签名时她看见长者给她递笔的手在抖,眼睛里还闪着泪花。这个长者显然被秋月感动了。签完名,长者什么也没有说,秋月对他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就被送回了留置室。
“哎!把你的大衣给我穿吧。”
只听娇娇站在铁栏里对着栏外的保安说。她脚不停的跺着,跺得两个大胸部乱颤。
保安看看她,没有理会。
“哎,你想不想交女朋友啊?”
娇娇的声音甜滋滋的带有一种挑逗性。
保安将正看着的书摊在桌子上,两手压在书上说:“你不哭了?你还蛮高兴的嘛。”
“我这个人从来都是这么快乐,特别是见你这么帅的哥哥就更快乐啊。”
“是不是?那昨天没人打你,也没人吓你,你怎么一进去就哭了。”
“我……”
娇娇一时间说不上话,傻在那里。
保安却去端来一杯开水送到秋月手里,又将她的铐子打开了。
院子里进来一辆车。老三被一个男人急匆匆的送回了隔壁的留置室。待那男人一走,秋月便喊着老三。这一回保安没干涉,还向窗外张望了一下,又向更远的地方走去了。
“老三。”
“唔。”老三的声音沙哑而无力。他总是这样,一有个大小事情他的嗓子就哑了,在广州的时候也曾失过声。秋月忽然想试试老三。
“老公,他们要审问我,我该怎么说呀?”
沉默了许久老三才说:“你看着办吧。”就又不吭声了。他始终没有抬头看秋月。他不仅是意志垮了,他心里有愧。
“刚才你去哪儿了?”
“去大个子那里了。”
老三低声答着。
去大个子那里了?秋月很震惊。一定是他把大个子的什么事情也交代出来了。
“大个子在家吗?”
秋月又急又怒地问。
“没有,我在他家门上吐了口痰,他回来后一定会大骂,邻居就会告诉他我被带去找他的事情。”
“你这个傻子,你也是个男人!”秋月忍不住骂着说,“还干了些什么?”
“我把大个子的传呼留给他们了。”
“那大个子不就剩等着栽进来了?!”
老三不语。秋月愤怒了:“我真是看扁你了,平日里口口声声哥们义气,江湖道德……”
“行了,别说了。”保安喝止了秋月。他进了女留置室,低下身子给秋月上铐。在伏身的那会儿嘴唇在秋月脸上碰了一下,像是无意,又像是有意。秋月瞅着他笑了笑。小伙子的脸有些发红。
“我们头儿来了。我得给你上铐,要不头儿会说我。”他倒像是做错了事似的解释着。
秋月理解地说:“没事,我知道的。谢谢你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