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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路州市,20世纪最后一年的深秋季节,一个下着冷雨的夜。

秋月离开教书先生的老屋,回到长安门她以前和老三租住的房子。房子不大,是一间路州市城中村最普通的民房。一张双人床已经拥塞了整个空间。秋月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在跟教书先生走了以后并没有遗弃这个空间。而她不在这里,老三是不会来的,这个她心里最清楚。

躺在小屋的大床上,秋月觉得喧闹的都市不存在了。这时候的她,在静寂的小空间中觉得自己清明了,自在了,放松了。她偶尔会来这里整理自己的思想和情绪,那是她对教书先生不满的时候,是她忽然间挂念老三的时候,也是她被身处其中的种种尘间凡事搅扰得不胜其烦的时候。

该怎么办呢?看来这一刀是非挨不可了。唉,秋月是多么不愿意自己柔软细腻的肚皮上留下一条永久的疤痕啊!如果真的那样了,她清楚自己失去的将不仅仅是体表的魅力。子宫肌瘤,多么可怕的病呵,怎么自己就得了它呢?!她想保守治疗。她尽力寻找过一切使自己哪怕经受倍加的痛苦,却能保全美丽小腹的办法。但是,医生毫不含糊的断言无情地击碎了她的天真幻想;而腹内日益加剧的疼痛又使她无法再拖延下去。

疼痛,一直继续着。秋月扭头看看窗外,悲戚而自怜的眼神,落在残秋的树叶上,看着它们无力无奈地在冷雨的击打下颤抖。在秋雨浸淫着的夜晚,人们在自己如意的或不如意的巢中憩息着,享受着秋雨连天好睡眠的惬意。没有人知道有一个孤苦无助的女孩子,在痛苦中作出了一个不能不做的决定。

终于,秋月拖着无力的身体,撑起那把天堂伞出门了。雨,似乎也有些小了。撑起的雨伞上,劈啪的声音渐渐清晰可辨了,像是某种熟悉的节奏。到了电话亭,秋月拨动着那一串熟悉的数字,电话里传来了对方的声音,谨慎而有点紧张。

“喂,谁呀?”

“是我。老公,你陪我去医院吧!”

“怎么了?”

“医生说我必须做手术,不能再拖了。”

“确定了吗?”

“嗯。子宫肌瘤。我的腰都疼得直不起来了!”

“有那么疼啊?!我这边还有事忙着呢!”

电话那边的人不耐烦了。声音短促、高亢,还有点宣泄的意味。秋月忽然想到了与他的亲热。人怎么会这样啊!难道这两者之间也有关联吗?她忽然想笑。疼痛也似乎在一瞬间被冲淡了。

“我疼……我怕……”秋月终于忍不住哭了。老三在想,这没有钱的日子该怎么过呢?“那好吧!你在哪里?”

“在长安门什字。”

“你等着,我马上来!”

放下电话,秋月就蹲在那电话亭旁,看着驰过的汽车以及被轮胎挤飞的雨水和细泥,大脑一片空白。不知等了多久,也不知教书先生从哪儿过来,当他拍了一下秋月的头时,秋月才从混沌中回过神来,抬头看着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穿了一件黑色的皮夹克,很夸张的大貂毛领子竖着,瘦长的身材在橘黄色的路灯下,像一个神秘的剪影。

“给你两千元去看病,我事情正忙脱不了身。”

教书先生把秋月扶起来,把钱放在她的衣兜内。

“不嘛!你陪我去嘛,我害怕!”

秋月很希望教书先生能留下来陪自己。

“行啦行啦!你怎么不乖了呵?能有多疼啊!现在医学那么发达。再说,你也不小了,要坚强点!什么事都要我陪着,不挣钱啦?我们喝西北风啊?”

教书先生擦着被雨水打湿的眼镜,强压着内心的情绪。在他尽量显得关爱的口吻中,秋月还是感受到了那被强抑着的不耐烦。而她知道,男人的不耐烦往往就是爱意褪去的表征。

秋月恍然悟出,教书先生是那样的人:要女人的爱,要女人的性,不要女人的麻烦。好像他也给自己讲过,相爱的人应该各自处理好自己背后的问题,以纯粹的爱和性来面对对方,这样的爱才可能长久。因为生活中那些个人的琐碎和麻烦一旦袒露在对方面前,就会影响彼此的观感,从而降低彼此的吸引力。想到这里,秋月的心反倒平静了。对一个原本就这么现实地看待男女间关系的人,哪怕是稍微多一点的情感要求,都显得过于天真和奢侈。

她又恢复了很乖的样子,说:“那你忙去吧,我没事的。”

教书先生匆匆地走了,秋月一手撑着天堂伞,一手攥着那两千元,注视着教书先生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大街远处的身影,泪水涌出了眼眶。

秋月是第二天去的医院。她被留院观察,护士给她挂上了点滴。说来也怪,秋月一躺到医院的病床上就感觉身体好了很多,跟没病了似的。

住院的日子是最不好过的了。看到的,听到的都是痛苦,还有那些并没有多少作用的安慰之词,和来来往往为了表示着什么或表现着什么的探视者。秋月忽然想到,如果有谁想写小说,其实到医院来住院,就可以有很好的视角和题材。人在这里的表现实在是太真实,太生动,太多姿多彩了。

秋月在一种很平静很从容的心态中做完了所有该做的查验,医生通知她可以做手术了,并问:“你的家属呢?到时候需要家属签字的。”秋月一下子就傻住了!家属?谁是自己的家属自己的亲人呢?似乎除了教书先生,她已无亲人可找。可是,他真的就是亲人吗?亲人在这一刻会扔下自己不管吗?秋月这样想着,却仍是腿脚不听使唤似的走到医院的公用电话亭,给教书先生打了个传呼。等了许久对方没有回复,她也就没有再打。秋月是个敏感的女人。她想,或许他在家里不方便回电话给自己,或许他在忙着什么事情顾不上回电话。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她沮丧地回到自己的小窝。房间一片狼藉。才过了几天,花儿已显得萎靡了,秋月忙给它浇了水,希望它能恢复往日的活力,可是除了顶端的那两片叶子之外,别的叶子竟都散落了。她简单的收拾了一下房间便倒在了床上。这个陋室除了床可坐可卧之外,已经没有太大的空间。就要做手术了,可是没有能签字的人。秋月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能原谅教书先生不复机甚至不签字。她在床上反复的想着,甚至想到了花钱去雇个人来签字。可又能去哪儿寻人呢,去劳务市场吗?她在无头绪的苦思中,无意间看到了墙上的那张照片,那个可亲可怜又可恨的老三正搂着她的合影。他现在在哪儿呢?是否还在东跌西撞地寻觅着自己呢?

老三是她的前男朋友。她和他已经分开一年多了。这一年多的时间,秋月的生活有了不小的变化,可是在她的心里还是不能完全忘却老三。她怎么能割舍那一段记忆呵,那是一段让自己身心受尽煎熬的恋情。虽然说是个悲剧的结果,可是每当看到这张照片,看到阳光普照的大地,看到他俩脸上洋溢的幸福,秋月就相信老三还爱着自己。她感觉自己从心底涌出了一股子力气,决定打个电话给老三。

来到楼下电话亭,秋月打通了老三的电话,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刚才还想得令自己心潮涌动的老三就在电话那一端,秋月却愣住了。

电话那边传来老三狂躁的声音:“喂!喂!怎么不说话?不说话我也知道你是谁。是秋月吧?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长安门。”

“是吗?”对方的口气傲慢却又如获至宝,“你不是搬走了吗?你和谁在一起?让他和我说话。”

“没有谁!”

“你说谎。你不是和教书先生在一起吗?这下可好了,当阔太太了!他不就有几百万吗?他有胆量就让他来见我一面。老躲着我算什么能耐!”

“行了吧!你少跟我说这些!要不是当初你和宁夏那女人,咱俩不会成今天这样子。你不要猪八戒倒打一耙。”

“行了,我不想听。说吧,有啥事!哎,老板,再来瓶啤酒!”电话里传来老三的吆喝声。秋月想,他还是过着那种醉生梦死的日子。

“我生病了,子宫肌瘤,医生说有生命危险,若手术不顺利的话还会导致终生不育……”秋月边说着边拭着脸颊,泪水泉涌般地流着,擦不净。秋月是真的为自己可能的将来胆怯、伤心。

“那你看病了吗?有人照顾你吗?”

“没有。呜呜……”

“教书先生不管你?!”电话里老三气急败坏地在喊。秋月在这边只是哭。

“我想见你。我想在我生命快结束的时候有你在我身边守候。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要把我抛弃?我不管你骗我也好爱我恨我也罢,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只求在我生命的紧要关头你能回来。”

“好了,别哭了。我这边还有几千块钱,我一会儿就过去领你看病。老婆,我以前对不起你,你给我个机会赎罪嘛。教书先生只是和你玩一玩而已,他不会娶你的,我说过,不管什么时候哪怕你人老珠黄了我也要你的。老公不是人!我这就回来,你别哭了,就在家等我好吗?”

“嗯。”

秋月放下电话,心里乱如麻团。医院离她的小窝不远,她刚到家不久,老三就叩响了房门。

门开了。彼此没有往日的拥抱和想象的热情。看到老三窥视的眼神在四下张望,好像这房子里还藏着一个什么人似的,秋月内心涌起的那一点儿激情,瞬间就凝到了冰点。终于,老三将手中迟迟不肯放下的颇为流行的老板包放在桌上,在那病历上扫了两眼。秋月知道他根本就没有注意看,即便看了也未必都认识。他学的那点儿东西现在基本上都还给老师了。

秋月半卧在床上。老三沉闷的点燃一支烟,在桌子上摆弄着杯子,然后俯下身翻着柜子里的东西。

“你找什么?”秋月问。

“我就不相信这一年多是你一个人住着。”老三突然愤怒地说,柜子已经被他翻得乱七八糟。

秋月知道他在找什么。这个丧心病狂的老三又在找寻存折。想起过去老三由于寻不到存折而对自己大打出手的事,秋月哭了。她已没有心力去喊去争辩。看到一年后的老三仍是恶性未改,她心冷极了。她觉得有点后悔叫老三回来了。

“这是什么?”

老三手里提着一件宽大的白底蓝条纹短袖上衣。

秋月抬起头来解释说那是松林度假村的工作服。

“你说谎!这明明是件男人的衣服。”老三说着将衣领撕下,狠狠地摔在地上。

“你少对着我发疯,你不就是想要钱吗?给,这存折上有四千元,你要缺钱花就拿走,不要找着茬儿寻事情!反正钱对我也没用了。我一个快死的人了……”

秋月从床垫下取出一个存折摔在床上,老三这才停止了搜寻。为着自己的胜利,也为着自己仍然能够准确地掌握秋月的弱点,老三立刻变得可亲可爱起来。

“这儿是我的家,我们的家,对不对?除了我老婆和我的东西之外,别人的任何东西都没有资格放在这儿。对不对?我一看到就来气!老婆你得的什么病,子宫肌瘤吗?没事,就算你没有了生育力,那还有我呢,怕什么?别哭了,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存折呢?放好!你别把我想象成只认钱的人。我要是拿走这救命的钱,我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做人。你看,我给你拿什么来了,你不是喜欢手机吗?给你!最新款诺基亚。你看我用的什么机子,可能全路州市就我一个人还在用着大砖头!”

秋月有点感激地瞅了老三一眼,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接过了手机,她的确很喜欢。她这个人啊,有钱的时候可怜这个施舍那个,从不舍得给自己买上一件像样的东西。而实际上自己却很需要很喜欢。老三呢,她承认这个男人总是善于把握女孩的心理的。她甚至觉得这种本领是老三与生俱来的,有点“天才”的意味。

“这是我一年前答应你的事,一定要办到的。我没有骗你吧?!等你住院了,打电话也方便一些。对了,住院得要多少钱,这点钱恐怕不够吧!你等等老婆,我打个电话。”

秋月仍在摆弄着崭新的手机,并没有理他。老三就坐在床头拨着电话。

“喂!大龙,你在哪儿?晚上跟我去收一笔钱。我现在和我老婆在一起。”

“你老婆?哪个老婆?”

“秋月嘛!还有哪个?!”

“你和秋月在一起?原来的那个?”

“那还有错?我老婆有病了,要住院!晚上你跟我去四坊街收钱。”

“行。晚上带你老婆出来吗?我请你们吃饭。”

“好,那就这样吧。”

老三用食指狠戳了一下手机键盘结束了通话,做出很威风的样子。

“谁呀?”秋月在一边问,“我怎么不认识,什么大龙?谁是大龙呀!”

“大龙是我的朋友。他带了几个女孩在城里混呢。”

“他怎么知道我呢?”

“谁不知道你呀!谁都知道这一年多我寻遍整个城市要找的人就是你。我都快疯了!真的,老婆。没有你的日子才知道没有你不行:一是没钱花,二是没地方住,整天就这样混着。有时候在老张家寄宿,整天喝得大醉来麻醉自己。我打听过了,教书先生有个儿子上小学,也知道他在什么学校上学。星光夜总会的老板认识教书先生。都是开赌场的,谁不认识教书先生?!我连绑他儿子换你的想法都有了!”老三眼睛露出夸张的凶光,忽一闪又不见了。“我还是没有泯灭良心,我怕你伤心了,就一辈子也不会见我了!”

老三的眼睛又闪出悲凄的忧郁的光线,盯在秋月的脸上。秋月的目光与他相视一碰,就立即躲开了。她太了解老三也太了解这种目光了。她不想再被他感动。

“别说了,你也别胡作非为。教书先生对你也算够可以的了。你说要钱,人家毫不犹豫的就给了你。你可别害人啊。说起来你还要谢他呢!没有那笔钱你怎么能活到今天?”

“我这不是没做对不起他的事嘛!”老三说,“不说这个了,咱俩吃饭去吧!就到对面的四川饭馆,能走动吗?”

“可以。”

老三搀着秋月,帮她整理好衣服,手牵着手来到了餐厅。这道风景已有一年多不曾浮现于人们眼前了。秋月这颗冰冷的心,在此刻却是幸福的。即便是骗也好啊,就这样骗下去吧!秋月太脆弱,太孤寂了,太需要一个男人来陪着。

“老婆,想吃什么尽管吃,等做完手术就不能吃了。多吃点,你身体太虚弱了。”餐桌上,老三十足一个完美周到的大丈夫。

吃过饭,老三在门口叫了一辆三轮车,将秋月扶了上去。秋月刚坐好,就被老三一把搂入怀中,秋月没有拒绝。车夫拉着他们驶向朝阳门广场。时逢国庆节刚过,朝阳门广场仍然是红灯高挂,节日的气氛还没有褪去。草坪上星星点点的散坐着几对情侣,路边有卖水、卖气球的,也有捡瓶子、拾报纸的。自打离开老三,秋月就没有这样欣赏过夜色。那段日子的痛苦与不安定,令她不想出门,也不敢到以前曾与老三踏过的每一寸土地上去。今天,这个混世魔王又重新出现在秋月面前时,这个曾经对他恨之入骨的女子,却享受着这份由他带来的幸福。秋月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老三表现出来的呵护关爱之情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但她知道自己此刻真的很需要这样的感觉。她真的把手术之前的日子当成了她人生有限的光阴。

夜色好美啊!三三两两的人围坐在一起,或吃或谈或观景,一派盛世的舒适和闲逸。忽然有个三轮车停了下来,一个男人向她们招手。老三就一把拥了秋月向那男人走去。

是大龙。

“这是我老婆。”老三在一边介绍说。

“你好。”秋月和他握了握手。

“久闻不如一见,嫂子好靓啊!咱们找个地方坐吧。听三哥说你身体不大好?”

“哎。也没什么大事。”

说话间不知老三从哪儿拿了个垫子铺在了残秋的草坪上,几个人坐了下来。还没说几句话,老三便去买了两瓶啤酒,和大龙喝了起来。秋月知道,他这个人是拿啤酒当水喝的。也不知胡乱聊了些什么话题,老三打了几个电话,就对秋月和大龙说,今晚去不成四坊街要钱了。大龙也说要去夜总会接女朋友下班,急急地又走了。

“老公,咱们也走吧!我觉得晚上外面还是有点凉。”

“不急嘛,回去也睡不着。”

“你不走,我可先走了。我的腰有点疼。”

“再坐会儿嘛!”老三有点烦。

“我走了!”

秋月满脸委屈的离去,身后无人相随。老三的不解人意令秋月又是一阵伤感,红灯下隐约可见那欲滴又止的泪。她知道老三怕,怕在那房子里撞到教书先生。他不敢去那房子里睡,可他不会承认。

横过马路时由于过往的车多,秋月驻足等待。她一直没有回头,也不知老三在哪里。她越想越伤心,禁不住泪流了下来。过往的车少了,可秋月却忘了回家,竟背靠着栏杆哭了起来。

“老婆,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老三从栏杆内跳了出来,手里捧着一束已不很鲜艳的玫瑰。

秋月忙擦干眼泪扭转了身子。奇怪的是,那一束玫瑰在眼前晃动着,秋月看到的不是花朵,而是突兀的尖刺。她心里一颤,有一种难以言明的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给你的。”老三跑着转了过来。

“拿走,谁稀罕你的玫瑰!少拿这一套来哄我。”

“你看你说啥呢?”

“你还爱我吗?心疼我吗?管我死活吗?陪你的狗屁朋友一坐就是一晚上,你不敢跟我回家是不是?那你回来干什么?”

“老婆,你看人家都看你呢!别哭了!乖!”

“我才不管呢!”

老三试图给秋月擦掉眼泪,可是伤心的秋月一次次扭转着身子,并喊着要老三走开。

“你走,你少管我。把你的花给我拿走!”

老三不吭声了,他吸着烟,陪秋月在那栏杆上靠着。秋月也不吼了,她开始看着过往的车辆和城墙上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发呆。吸完烟,老三长长地出了口气,撇掉烟头,又用脚狠狠地捻着,完了站起身来,将玫瑰硬是塞在秋月的手中。此时的秋月没有拒绝,也没有抬起头好好看看眼前的这个男人。看什么呢?想知道什么呢?有这个必要吗?对这个男人她还能有更多的指望吗?

“我走了,你保重。”老三面色凝重几乎哽咽地说,“你还有什么话说吗?老婆。”

秋月仍低着头,泪水滴在玫瑰花上。

“老婆,你别哭,我走了,你别哭嘛!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别哭,你说句话嘛!”

秋月还是低着头,手里紧握着那已经与她远离一年多的玫瑰花,她无话可说。她知道这一直是老三惯用的把戏,她怕自己一开口又会心软。

“你不说话,我可走了。真的走了。”老三托起秋月的脸颊,两人对面相视,在秋月还未来得及看清老三那双已经湿润的双眸时,老三轻轻地吻了一下秋月的额头,随即离去。秋月心中升起的那一点点希望,也随着老三转身疾走的风儿散去了。秋月不敢看那渐渐逝去的背影,再低头时泪水却开始像雨点一样劈里啪啦的掉着。哭过以后,秋月拎着那束玫瑰向家走去。

每走过一棵树,秋月都要站在那里待一会儿,再仰起头看树上的那一片天。城市的夜晚能看见的星星很少,街上的行人却是显得很热闹。秋月揣着闹市中如星一般的孤独,一路回味着点点滴滴的往事。她不知道此刻的心情是后悔,是沮丧,还是应该庆幸。面对爱情的背叛,面对病魔的摧残,还有情人的冷漠,她已经彻底茫然。远在他乡的父母不会知道,在这个深秋的夜里,他们的女儿正在街上潸然垂泪!秋月偎在一棵树上,她没有力气再走了,也不想走了。泪珠滴在玫瑰上,玫瑰看起来还是那样没有生机。

残秋的夜的确很凉,凉透了秋月的心。难道她只有等待死亡吗?她不能将自己的不幸告诉家人。家人及邻居会怎样想呢?有的人会说:哎,肯定是跟的男人多了,要不怎么会好好的那个地方长个瘤呢?泪,也只有泪在这一刻与秋月最亲。她心疲力乏,觉得似乎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

“老婆!”

一个声音从急停的三轮车里传出。那是老三的呼唤。秋月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老三已将她拥拉上车。

“走,去长安门。”老三对着三轮车车夫说。

“谁让你去了?那是我的家!”秋月在车上喊着,心里却不得不承认,老三的返回令自己心里感觉舒服了许多。

“行了,老婆,别闹了。咱星期一就办住院手续,不能再耽误了。等病好了,你说要我留下来,我就回来咱俩好好过日子,还像从前那样;你若不愿意我回来,到时我再走也不迟,你总得给我个赎罪的机会呀!不然我这一辈子都不安心的。”

秋月看着老三,她再也无话可说。她太需要有个人陪她一起走过这个苦难了,而此时,老三是唯一可能的人选。

长安门村子里灯火已不再通明,卖烧烤的生意冷冷清清。秋月上了楼,身后老三尾随着。隔壁新搬来不久的汪姐才下班,正忙着洗漱。她见秋月领了个陌生的男人正一脸疑问时,老三却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冒出一句:“她是我老婆”。汪姐一脸茫然似懂非懂地点了一下头,扭着姣好的身段进屋去了。

秋月开着房门,灯光下,哭过的面容无法遮掩。她怕这一切都被汪姐看穿了,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脱了衣服,秋月偎在床的里边,老三随即也偎在了秋月旁边。许久许久秋月都背对着老三。她有点不安。一年多没有与老三同床了,怎么就觉得那么生疏那么别扭呢?她害怕老三要她,又怕老三不要她。一想起老三这一年多一定是每晚搂着宁夏那个大女人睡觉,秋月就有些厌恶。她厌恶老三,她甚至闻到老三下身的腥臊味。秋月不敢再想,越想越让她心寒,不禁打起了冷颤。

老三伸出右手也有几分不自在的放在了秋月的头上,这个动作多么熟悉、多么亲切啊!似乎两个人从未分离过。曾经多少恩怨都在这一抚中化解了。秋月知道老三想亲近她,可是现在没有她的允许,他是不会动她的。他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不理会秋月的感受,也不敢再贸然的伤害她了。不是老三变了,是秋月变了。变得老三不敢再对她为所欲为了。

“老婆。”

老三轻喊着秋月。秋月没有吭声,还是背对着他。

“老婆,你别背对着我,这让我好难受。转过来好吗?让我搂着你。”

秋月转过身来,脸贴在老三的胸膛。那里曾经是秋月温馨的领地,而今却已变得陌生、荒凉。

“老婆,”老三换了个人似的悄声说,“我可以要吗?”

秋月摇摇头,虽然她有时候也思念着憎恨着老三,可是老三躺在身边了,她却没有与他亲热的念头。她满脑子都是那个宁夏大女人。

“不,我现在是个废人,不能亲热。”

“那我轻轻的。”

“不行!”

“怎么不行?我就不相信,你和教书先生在一起你也这样子。他肯定是每天晚上都搂着你爱到天亮!”老三的声音因不满而有些高亢。

“你给我小点声!是你要回来的,我可没有留你。你要不想走的话,以后少在我面前提教书先生,你若吃他的醋就马上走!”

“我这不是想你嘛!都一年多没在一起爱了。”

“我都说了不行啊。做了明天就直不起腰来了。睡吧!”

“那我搂着你。”

老三的态度,让秋月很有些感动。她由此看到了老三这个混蛋再坏,内心对她还有爱,还有情,还有尊重。这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多年来自己对他的怨恨。她甚至觉得老三可怜。这个又悲哀又无能却又强势的男人,骨子里是自卑和软弱的。他被自己的欲望牵着走。他的理性和知识,根本驾驭不了他那野性而冲动的躯体。一股母性的冲动涌来,秋月抚着老三,像母亲对婴儿一般拍着。也许老三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感情吧!可惜他这个欲望的奴隶或许永远都不能知道他自己真正的需要!抚着、拍着,秋月在想着,而老三却安静地睡着了,脸上带着满足和放松的表情。

就这样睡到第二天下午,也不知道几点了,两人才懒懒的起了床。秋月也没有再去医院。腹部不怎么痛了,她好像也把做手术的事情忘记了。生活是有惯性的;人的心理也是有惯性的。在秋月艰难的时候,老三回到了她身边,却也不自觉地把她拉回到过去的生活中去了。她和老三在一起,就只能过这样的日子。接下来的几天,她和老三的狐朋狗友们在一起混,茫然地享受着这不多的日子。一直等到好多天以后的一个星期一,老三去办了住院手续。老三说主刀的医生是他一个朋友的表姐,说手术费用少不了五千元,另外还要给主刀医生红包。算来算去,手上的钱显然不够啊。

“你不是说给我四千块钱看病的吗?”秋月反问老三。

“给你买了手机啊,我哪儿来的钱呢!要不把手机卖了?”

“算了吧。”

“老婆,有办法了。你给教书先生打电话,让他给你拿点钱。他一定会给你拿的。”

“人家上次给我钱让看病,我们这几天把钱都给花完了。现在再要钱,他还以为我骗他呢。我不要。”

“哎呀,你死脑筋啊?你拿医院的单子给他看嘛!你就说都弄好了,就差五千块钱。”老三说着,把单子从他的包里取出放在秋月手里。“你就给他看,他不会不给你钱的。这点钱对他老小子算什么啊?!”

秋月为难了,觉得自己跟教书先生开不了口。忽然老三又想起了什么,说:“要不然的话,你给萧剑韵打个电话?”

“萧剑韵?”

秋月很讶异,随即却又释然了。没错,老三就是老三。在找钱的问题上他总是反应很快。

“是啊!你不是总说起他对你好吗?就算先借他的钱,以后再还他嘛。”

其实在老三心里,每一个和秋月认识的男人他都是视为嫖客的。而嫖客的钱他花起来总是心安理得的。

正说着,秋月的传呼响了。老三抢过去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便拨通了电话将手机塞到秋月耳边,急急地说:“快回,找你的!”

“喂,你好!”

秋月立即用娇弱的声音问候对方。她很懂得男人的心思,更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口吻和他们说话。

“秋儿。”电话里传来萧剑韵的声音。他总是这样叫秋月。

秋月有点喜不自禁。老三在一旁有点儿得意。

“你有事没有?如果没事晚上过来玩啊……”

秋月再明白不过了,萧剑韵说的“过来”就是“过夜”。

秋月这会儿有点后悔告诉老三自己和萧剑韵的事了。她不想把自己和萧剑韵的关系与钱联系在一起。

“嗨嗨,萧剑韵那里一定有要紧事,你收拾一下快去吧!”

老三急着让秋月去,他希望秋月去了就能拿一笔钱回来。

秋月简单的化了妆,却仍是脸色惨白,一看就像是有病。可那份病态美也足以让男人们怜惜。临走了,老三还叮嘱她把病历和各种单据带好。秋月没说什么。她知道老三的想法:尽管是妓,但是他的老婆绝对不是那种没档次的鸡,找男人要点钱是很容易的事情。

秋月到了丰阳大厦。萧剑韵知道她有个教书先生,可还是时常的打个电话问候。这位让秋月着迷的男人,秋月是多么期望又多么害怕和他深入地交往呵!秋月清楚,这个男人是惜墨却又浓墨重彩的那一种。他轻易不会给你一滴一点笔墨,但一给出必是浓厚而有渗透力的;他写在你心里的你身上的笔墨不会太多,但痕迹却是很有着附力的。你可以把它藏在心的某一个角落,但你永远擦不去,抹不掉!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犀利、威严,极有穿透力和震慑力。他的不怒自威大度从容的风度,使秋月千百次地感叹过他的魅力。没有见萧剑韵,就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男人;没有爱过萧剑韵,就不知什么是魅力。

到了。房间里传来哗哗的搓麻将声。秋月在门外整好衣装,轻轻推开了房门进去了。她知道萧剑韵的门是专门为她而留着的,按门铃是个多余的举动。房间内其他人她都不认识,所有目光都投向她。秋月微笑着打个招呼就无声地坐在萧剑韵旁边。秋月对打麻将一类的活动没有兴趣,也不想打扰萧剑韵他们。礼貌性地坐了会儿给每个人都添了茶水,秋月就进了熟悉的内间卧室。麻将声依旧,持续到凌晨两点人们才散去。秋月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可朦胧之中她还是听到萧剑韵送客的声音。卧室的门推开了,又轻轻的关上。萧剑韵就站在门口脱着上衣。秋月睁开睡眼,身子向上挺了一下靠在了床头。

“都走了?”秋月问。

“是啊!赢了四千多块。”

萧剑韵说着笑着乐着去了浴室。待他从浴室出来擦干身上的水钻进被窝时,秋月将被子紧紧的掖在他身下,生怕他受凉。她头枕着萧剑韵的胸,听着咚咚的心跳声。萧剑韵爱抚地摸着她的脸,她的胸,她的两腿之间。一种渴望,一种激情,让秋月很快就瘫软在雪白的大床上。她不由得就醉了,醉在萧剑韵那温情而有力的男人世界里,醉在声声的叫喊里,醉得两颊绯红。待一江春水注入她体内时,她承接着那股热流,疯狂地吻着他。她的手在床上抓了又伸,伸了又抓,终于在极致的紧张和激动后瘫软了,享受着那不知是由身体漫浸到心里,还是由心里弥散到全身的幸福。她忘了自己的病和痛。秋月这时候才发觉,她原来是那么的渴望他,渴望自己生命中最后一次完美之躯的亲热和萧剑韵共同完成。两个赤裸的身子依偎着,秋月仍枕着萧剑韵的胸,她喜欢听那咚咚有力的心跳声音。夜已深,两人聊了会儿萧剑韵便睡着了。整个房子里都是萧剑韵那时断时续的鼾声。秋月却没了睡意,几乎是一直看着他到天亮。

秋月起床后没有忍心搅醒萧剑韵,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时,才发现萧剑韵已经睁着那双大眼睛看着她,目光温暖而深情。

秋月一边穿着鞋,一边想着要不要对萧剑韵说钱的事。萧剑韵从一开始就拿自己当朋友。再说,她也不想用金钱玷污了这美好的昨夜。轻轻的,秋月在他的唇边亲吻了一下。

“我走了。”

萧剑韵似乎对秋月的反应很满意,说:“把门关好,让我再睡一会儿。我实在是太累了!”秋月点了点头,关闭房门走了。

天还早。街上行人少,车少,知道秋月心事的人更少。秋月两手空空回去,老三必要羞辱她。她想着给教书先生打电话,可现在这个时间,教书先生是从来不开机的,要打就要等到下午或晚上。唉,管他呢!老三有什么资格说自己呢?再说的话,她就说她自己愿意的。对,就这样子。

秋月想着就到了家门口。老三不在家,他昨晚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秋月看了看桌子上的玫瑰花,花瓶里的水已呈现混浊的黄色,枯了的花儿像标本一样。那玫瑰早已死去,花瓣散落,仍然有刺,不再鲜嫩。秋月懒得去扔掉它,她随手将钥匙扔在桌子上,手机也没有打开便倒在床上。她想美美的再睡上一觉。算了,什么也不想了,什么也不要想了,任凭上天安排吧。

残秋的季节,中午的太阳有时仍似火一样灼人。秋月在挂着厚厚的花绒布窗帘的房子里昏睡到下午两点多才醒了过来。她要去找老三。

四坊街九十一号老张家是老三的根据地。秋月坐了辆出租车直奔那里。果然,一推开老张的家门,几个大男人和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正围坐在一起吃着花生米,喝着二锅头。秋月绕过老三坐在他身后的床上。老张起身邀秋月也坐下来吃,秋月谢绝了。老三端过一杯茶水递给秋月,很关切地看着她说:“老婆你吃啥?”说着取出钱包来打开,斜拿着翻了一遍好像在找零钱,又好似在给其他人看。那钱足有几千块。秋月知道是四千块钱,是她和老三昨天从银行刚刚取出的钱。秋月太了解老三了,他这个人永远是这样。北方大男人嘛,夸大其词,爱慕虚荣。在别人面前他拿着女人的钱却显耀着他的能耐。

老三支使身边的人给秋月买了些吃的,秋月就坐在那床上。老三让她在床上卧着,秋月不肯。她总觉得这么多人,更何况不是在自己的家,总有些不雅。可老三还是垫高了枕头,将被子盖在秋月的身上,才又回到刚才的位置上开侃。真的,那一会儿老三对秋月的照顾是无微不至的。在他心中老婆有病便心娇,心娇就要有人哄,有人来安慰。秋月也知道自己正是为这而来。她享受着,享受着这份久逝的关爱。这时候她甚至多么希望自己就这样病下去呵。也许自己病下去就能将老三捡回来吧。

那几个人围坐着听老三在狂侃,秋月也听着。她知道老三满嘴的大话和谎话,可她没有去揭穿。他的心虚弱得就剩这个了,留给他吧!秋月听着,看着,笑着,听累了就合上眼,不舒服了便动动身体,老三不时的还回过头来看秋月的被子盖好了没有。

夜晚悄悄的降临。“老婆,该给教书先生打电话了。”老三对秋月说道。一切都在老三的掌握之中。秋月下了床,老三示意她到门外打电话。

秋月按着熟悉的号码,在肮脏的小巷子里静候着。电话打通了,秋月却不知说什么。说什么都意味着欺骗。

“喂,秋月?”

“是我。”

“怎么不说话?”

“我……我明天做手术还差一点钱。”

该说的总要说。秋月终于下了决心。

“真的吗?别骗我啊。上一次给你的钱花完了?”

“嗯。”

“你现在在哪?”

“在家。”

“到底在哪?”

“在四坊街。”

秋月终于不忍再哄骗他,就说了实话。

“在四坊街干什么?”

“老三回来了。”

“你和老三在一起?”

“是你不管我嘛!是你硬让我和老三在一起的嘛!”

刚才秋月还在为自己做的事和说的话内疚。说到这里,她忽然觉得又伤心又委屈又可怜,立即就有了责备教书先生的理由。

“好!好!我现在在东湖大酒店。你马上坐车过来,我在楼下的停车场等你。”

说完,电话叭的一声挂断了。秋月听得来那语气。显然,教书先生躁了。

秋月走进屋对着老三说是有事,便要走。老三当然知道她要去做什么,就拿了件夹克让她穿上,说是外面冷,早去早回。回来后打个电话给他。他就在老张家等她的电话。

秋月告别了屋里的人,便匆匆的在门口挡了一辆出租车去了东湖。她顾及不了老三那几个人是否会坐在那里喝到天亮,或是拿着那几千元钱去挥霍。

秋月的手机响了。

“喂。”声音谨慎而有些紧张。是教书先生。

“你走到哪儿了?”

“就到了,我已经看到东湖大酒店那几个大字了。”

“好!我在楼下等你。”

“嗯。”

下了车,秋月看见教书先生站在酒店门口。她朝他走过去,心里喜悦却并没有露出笑颜。她知道教书先生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

到了跟前,秋月凄苦而又企盼地看着教书先生。她伸出手去挎教书先生的胳膊。教书先生嘀嘀咕咕的躲过了,朝着黑暗的少有行人的角落走去。秋月只好尾随在他身后,心里却难受极了。教书先生的躲闪,使她又一次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和他这种关系的尴尬。

月光下,栏杆边,教书先生停住了脚步。秋月就站在那里,她低着头,脚蹭着地,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昏暗的角落里教书先生还是发现了秋月穿着的男式上衣,语气急促满脸的不满。

“你穿的是老三的衣服吗?老三回来了,真的?”

秋月点着头。她满脸委屈地看着教书先生,没有作任何解释。她觉得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是那样的无力。事实摆在面前,说什么啊!秋月蹲在水泥台阶上,看着教书先生一言不发,看着他一口接一口的吸着烟,秋月索性一屁股坐了下去。教书先生这才说出了一句暖心话:

“多脏啊!怪凉的,快起来。”

“我不。你都不管我了,还在乎我凉不凉吗?”

“你起来不?”

说着教书先生就去拉她。秋月被拉起,她多想就在这一刻教书先生将她拥入怀中,可是他没有。教书先生将两手插在裤兜里。秋月不再言语,不再撒娇甚至有点儿想发脾气。

教书先生看着远处,目光悠远而暗淡,语音平静而冷酷地说:“你看,老三也回来了,以后你俩好好地去过日子,咱俩从今以后谁也不认识谁。当然,小媳妇跟了我那么长时间,我不会不管你,先给你拿一千元去看病,做完手术若还需钱就再给我打电话我派人给你送去。身体好了,给我报个平安。什么时候要和老三结婚了,就给我打个电话,我好给你送点嫁妆……”

教书先生不停地吸着鼻子,秋月却已经哭得不成样子。秋月知道,教书先生是一个非常会用话语营造各种情感气氛的人。不管多么难堪的局面,不论他处在主动或被动的地位,他都能很快地用自己营造出来的情感气氛去感动女人,征服女人。这一刻,他似乎也被这种气氛感动着,伤心着。教书先生拿出钱来放进那件夹克兜里。这就是他的方式。他从来不把钱交在秋月或其他任何一个和他有着亲密关系的女人手上,从来不!他用这种聪明的方式照顾了女人的面子、心理,同时也圆通了自己内心的道德难题。他会自圆其说地想:我是讲感情的;这并不是性与金钱的肮脏交易。这样他就永远不会不安了。秋月没有动,她没有触摸那钱,虽然她已经记不清多少次这样拿了教书先生的钱,但她也有着与他类似的心态;她内心并不愿意承认那是出卖自己得来的钱。虽然那显然是事实,而自己也很清楚。此刻,她内心深处除了悲伤什么都没有了。老天啊,你怎么让我得这种病?教书先生你说要我和老三过日子。老三是什么?他是饿狼呀!他随时都会把我吃了的。

秋月拭着眼泪,教书先生没有去抚慰,他只是在一旁说:“再别哭了。是我不好,什么也不能给你,说不定老三学好了以后不再打你,你们有了小孩他就会好好过日子。擦干眼泪回去吧!别让老三回去后又责问你。回吧!”

教书先生说着便拦了辆的士,也不管秋月情愿与不情愿,递给了司机十元钱,趴在玻璃窗上喊道:“师傅,把她送到长安门。”然后又对秋月说:“是去长安门吗?”秋月点了点头。

上了车。秋月看着教书先生,她抬不起这沉重的衣袖,她挥不动告别的手。车拉走了秋月,拉不走她的伤心。她不想就此与教书先生分离,她知道她只是利用老三而已,她再也不敢投入饿狼的怀抱。尽管曾经有过热恋,尽管有过生死离别,可是一年多了,她已经能放得下老三,也看懂了自己过去的愚昧。

“师傅,去四坊街。”秋月擦干了眼泪,似乎还很坚强。她顿了一下,拨通萧剑韵的电话。

“喂!我是秋儿。”

“噢!你好!”

“我明天做手术,你能给我借点钱吗?”

“需要多少?”

秋月顿了一下,说:“四千元就够了。”

“四千?够吗?你明天上午八点钟到我办公室来取。明天八点。”

“够了。谢谢!等我有了再还你。”

秋月没有因此而愉悦,因为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即便萧剑韵的许诺是应付,秋月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在她心中,没有了爱情、感情,活着就没有意义。她不知道以后肚子上有个疤的女人是否还能博得萧剑韵的爱,更不知老三会不会用肚子上的疤痕作为标识,让他的朋友们满路州市的寻妻,就好像去年的标识是唇下有疤一样。那是他的骄傲,那是女人们为他争风吃醋的结果。教书先生呢,真的就这样别了吗?她不愿再想,却不得不想。这个柔弱而又刚强的女人感觉到了自己背后隐藏着重重危机。

进了老张家的门,她对老三浅浅一笑,把钱甩给了他。在老三眼中那是成绩,那是他老婆比别的女人高明之处。打个电话就能要来钱,这早已不是新鲜的事情了。

“怎么就这点嘛?”

老三捏着钱,那双大而无神又瞌睡的眼睛看着秋月问。这一回他没有问寒问暖,也没有看到她脸上残留的泪迹。

“噢!萧剑韵说给我拿四千元,让我明天早上去他办公室取。”

老三这才满足地把手上捏着的钱塞进皮包里,然后又喝着二锅头,吃着早已凉了的剩菜。那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叫唤着,喝着,吃着,满足着。她面黄肌瘦,整个人连衣服上秤也不足八十斤,比起秋月来她就是那朵枯死的玫瑰。秋月没有正视她,凡是老三的朋友秋月一般都不正视她们,但也从不排斥。在她眼中,老三的朋友档次都太低。他们整日里弄两个小菜,一瓶酒就能喝上半天,稍有钱了就要跑去歌舞厅充当阔少,到有事时啥忙也帮不上。就像老三曾经说的那样:我的朋友都是穷光蛋,你的事还得靠你自己。这似乎成了他坚不可摧的理由,也是他无能的挡箭牌。以前秋月也曾安慰自己,老三整日里抱着酒瓶喝得烂醉总比泡歌厅好。可是这种安慰只能使她对老三的朋友保持基本的礼貌而不能使她接受他们。这女人就是给秋月在医院找了个好大夫的女人,她没有和秋月说几句话,那是烟民们特有的冷漠,秋月也没有太在意。

钱终于凑够了,秋月就住进了医院。那一天秋月躺在病床上,护士叫走了老三,秋月猜想到一定是签字去了。想着再过一会儿就要进手术室了,秋月怕的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老三回来时,一脸哭过的样子,秋月问他怎么了,老三说:“没事。老婆,我签过字了,医生问我和你什么关系,我说是夫妻!老婆你不会有事的,我在外面等着你。”说着,老三又快哭了,可就是不让眼泪流出来。过了不久,秋月在几个护士和老三的搀扶下,被放在可推行的单架车上,哆哆嗦嗦像一只就要挨宰的小羊。老三一路陪着把秋月送进手术室,眼里噙着泪,脸上挂着笑。秋月进了手术室,“手术之中,闲人免进”的门把老三隔在了走廊上。

手术室耀眼的灯光,照在秋月洁白细嫩的肌体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丝丝冷气,让她有透不过气的感觉。麻醉过后,秋月四肢被扣在手术台上,她害怕极了,害怕亲眼目睹自己血淋淋的身子。医生在旁边与她闲谈着,她渐渐有些放松,刀子在腹部划了下去。秋月感觉到沾血的布子不停在亲近她的腹部。秋月又开始紧张了。远方的母亲、父亲和哥哥在她的脑子里一一走过,还有萧剑韵、老三、教书先生,她紧张的几乎不能呼吸了。监测心脏的医生忙给她输氧。渐渐地,在麻药的作用下,秋月闭上眼睛睡了。醒来时,医生告诉她手术很成功。秋月这才知道她还活着,她笑了。医护人员将秋月推回病房,老三尾随着,秋月朝着他笑笑。他很开心的样子,有点像天真的孩童。

她什么也没说,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眼睛还能传递一份情感。几个年轻的男医生将秋月抬下放到她的病床上,安排好一切就离去了。老三守在秋月的跟前,那种心力的交瘁和发自内心的喜悦显露在他的脸上。秋月读懂了他的眼神。她有气无力的对老三说了一句“冷!”老三便找了个药瓶装满热水放在秋月的两腿之间。秋月还麻木的身体只感到那水温温的好舒服。秋月累了,她就这样睡去。老三坐在椅子上一夜都没有实实在在的合上眼,他生怕秋月疼,生怕她一睁开眼见不到自己着急。秋月在药物的作用下睡到了第二天上午。阳光从窗子穿进来,照得房间暖烘烘的。伤口开始阵阵发痛,她用两手轻轻的护着腹部。老三帮她揉着,医生说要多揉以免肠子粘连。手术取下的瘤子有鸡蛋那样大小。老三将它放在床头柜上问秋月要不要看,秋月摇摇头示意他快拿走。她想那一定很恶心。早饭秋月只喝了几口稀饭。有个医生来查看过,叮嘱秋月尽量下地走动,说这样有助于身体的恢复。秋月试图下床行走,可她的腰怎么也无力打弯,起来要靠枕头,要扶窗台,要靠老三将她平移。两个人折腾了一身汗还是不行,老三就垫高了枕头让秋月换个姿势仍卧在床上。秋月拿起电话给萧剑韵打了过去,她想向他报声平安。

“喂,萧哥!”

“哦。”

“我手术做得很成功。谢谢你。”

“噢,那就好。我在开会。”

放下电话,秋月静思着。她对萧剑韵在电话里说话是否方便,早已一听便知。可每每萧剑韵哼哈了事时,她总要静思一下。

“给教书先生也打个电话吧!”老三在一旁叮嘱,“毕竟人家对你还算够意思。”秋月知道老三的周到是为了以后的找钱铺路。他在这方面总是很精明的。秋月犹豫了一下还是打通了电话。但教书先生只说了声“那就好”就不再出声了。秋月心中有一丝不快,但她又想,活着就好。只要能活着就没什么可计较的。管他教书先生曾怎样说,报声平安总不会嫌烦吧!有几个老乡陆续来看她,这期间有知情的提起了教书先生,也看到了终日侍候秋月的老三。

“你准备跟老三和好了?”

一个叫党霞的老乡趁老三去叫护士时问了这么一句。秋月神秘的一笑:“再说吧!等出了院再说,他呀改不了。”党霞就关切地说:“就是,你可想好了。教书先生诚心想扶你上路,你可又和老三在一起!我就没有教书先生这样的男人对我。要是有才不会像你。老三能给你什么?他早晚会把你给害了。”秋月听了正感慨这男女之间的事情其实只有自己明白,就像鞋子合适与否只有自己的脚知道一样,别人怎样的好心都是没有用的,却看见老三回来了,就嘿嘿一笑,掩饰着说了句“好玩吧”,就再也不说什么。那党霞正在不解中,看见老三进来也就明白了。嘴里说着好玩好玩就敷衍过去了。

快中午时,老三领着几个老乡到楼下吃饭去了,秋月仍卧在床上。教书先生怎么是这种态度呢?男人真的说放就放下了吗?他回忆着与教书先生的点点滴滴,想着毕竟是他给了自己一个安定的生活,使自己不再受老三的欺骗、摆布和威胁。可如今是谁又将她推到老三的身边,让她这个饱经风霜的女子再一次置身于茫然的汪洋大海之中?唉,世事无常,人无完人啊!人再好也有不足之处,人再坏也有可爱之处,正如教书先生和老三。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为什么要去苛求别人呢?老三已在楼下就餐有一个多小时了,秋月等得有些心急,现在她有些恼老三,竟担心他一旦离开时间久了,会不会又去讨好别的女人去了。

这个秋月实在是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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