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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乡土传统的两种想象和叙事

——从贾平凹的《秦腔》到《高兴》

仵埂

乡土,自五四以来,在中国作家的视野里,具有两种不同的想象,一种就是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凤凰,那儿充满着原始的、纯朴的、美丽的、温厚的乡情,漫溢着人性中温暖的诗意和光辉,是一个桃花源似的美丽的去处,漂泊的灵魂可以在那儿安栖。另一种叙写是以鲁迅为代表,在他的笔下,乡土关联着愚昧与丑陋,关联着他欲唤醒的国民性。乡土里生长着阿Q和祥林嫂,这是批判的,是站在现代性的角度反思乡土中国,反思在这样的乡土中国之上,为什么老大帝国会成为一个积贫积弱的国家?风光旖旎的乡土中国,就这样以其奇异复杂的叙写,出现在20世纪作家笔下。这样一种态势,后来具有了合围的趋向,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后,乡土叙写具有新的变异,乡土成了中国革命的源泉,农民成了中国革命的主力军,成了革命的有生力量。所以,作家笔下的农民乡村生活,就变得含混起来,既没有了五四时期以后的纯朴和宁静,也没有了鲁迅笔下的批判锋芒,变成了两个阶级两大势力的对峙,成为天使和魔鬼的战场。当然,鲁迅遗风还有遗响,这就是赵树理笔下的三仙姑、铁算盘、糊涂涂们,他们身上有着农民的弱点,但也不乏可爱之处,十分真实。对沈从文的继承,也有人,比如孙犁,在他笔下,农村的旖旎风光,美丽的纯净的农村生活有着惊艳的呈现,尽管其外壳也包裹了抗日的内容,但是在审美情调上,不得不承认,乡村的魅力,农民的纯净和可爱的生活,是作品的看点,其他的承载,不经意淹没在美丽的芦苇荡里。

我历叙乡土文学的想象,意在说明,贾平凹的乡土叙写,也存在两种有趣的状态,一种是散文里的乡村,一种是小说里的乡村。在散文里,贾平凹的乡村叙写充满温情,充满明丽,充满美好。但是在小说里,这种温情的一面就不易看到,看到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日常性纠结冲突,当然,这种冲突也不是那种刀光剑影的厮杀,不是你死我活的争斗,不属于大悲大喜的传奇故事,而是每日都在发生、都在进行的日常性小恶,是人与人之间的那种没有深刻温爱的极端自私和利己的盘算。毛泽东曾有诗云:“人生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朗朗艳阳下的人间炼狱,的确真实,令人难忘。这样的叙写,往往令理想主义者感到沮丧灰暗。假如说,从沿袭鲁迅乡村批判的路数而言,贾平凹《秦腔》里的乡土中国,应该是充满了批判意味的。尽管这种批判也许在作家那里,并没有显在的自觉意识,但是读者还是在作品里读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况味,读到了人性在日常性中的自私污浊,反观和批判都寓藏其中。

《秦腔》里,贾平凹写了夏家兄弟四人所构成的四大家族,重心写夏天义和夏天智两家。在这部长篇里,贾平凹似乎是零度写作,冷峻地冰冷冷地写出了人与人之间的自私、冷漠、虚伪、诡诈,挖掘出了人性身上那种令人不快的毛病。当然,你看不到人性的光辉和感知人性的温暖,但是,每一个人物,都是那样逼真,那样活灵活现。我想,如果哪一天,农耕文明消失了,后人可以通过《秦腔》,复原出一个清风镇来,复原出这个镇上生活的人群。有人将《秦腔》说成是农业文明的一曲挽歌,大约,在《秦腔》里,你难以见到具有旺盛生命力的东西,具有蓬勃发展的东西,因之说,《秦腔》弥漫着挽歌特质。恰恰在这样的文明之下,我们无法看到希望,连沈从文的《边城》里所具有的希望都不曾具有,因为,你已经无法再现纯朴和宁静的乡村了,你连叙述的温暖心理尚且无法构建,如何能重建乡村的暖意叙事?

这样,在贾平凹的笔下,我们看到了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流,滚动着失望、惋惜,在弥漫着的这种氛围中,还透出尖锐的反讽。人性里的自私冷酷,人以自我为中心所建构的功利行为模式,让人感到了寒冷。比如,小说写到土改时期一件事,当时夏天义是支书,俊奇爹被定为地主,当然要批斗,俊奇娘忍不了丈夫受罪,就去勾引夏天义,期望着他能饶过丈夫。所以,在这种状态下,俊奇娘就主动了。夏天义呢,看见送上门来这等好事,毫不客气干了,也很过瘾,“但是,夏天义毕竟是夏天义,把俊奇娘睡了,该批俊奇爹还是批,俊奇娘寻到夏天义为丈夫讨饶,夏天义说:‘茄子一行,豇豆一行,咱俩是咱俩的事,你掌柜子是你掌柜子的事。’俊奇娘说:‘那我白让你干了?’夏天义生了气,说:‘你给我上美人计啊?’偏还要来,俊奇娘不,夏天义动手去拉,俊奇娘就喊,夏天义捂了她的嘴,唬道:‘你这个地主婆,敢给我上套?’俊奇娘就忍了。”这是支书夏天义的典型行径,也算得上是清风镇最高权力者的行径。

那么清风镇的老百姓是怎么看的呢?等到此事传入东街人的耳中,“东街人不但不气愤,倒觉得夏天义能行,对美人计能将计就计,批斗地主还是照旧批斗”。这样一种带着戏谑味道的情节,却使人寒冷。夏天义的霸道强暴,东街人的昏暗愚昧都跃然纸上。最值得同情的是俊奇娘,站在伦理评判的角度,尽管她有错,不该拿自己身子来做交易,但是在此种情形下,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假若夏天义是一个国家路线的忠实执行者,他的行为具有片面合理性的一面,那么他可以为求得自己的一致性,断然拒绝俊奇娘,保持自己的完整性。或者他贪恋肉体享乐,欣然接受了俊奇娘的性贿赂,那么,他就应该在批斗地主时,放他一马,这就坚守了人性伦理的一致性。但夏天义实际上做了人性上最坏的选择,既坚持原有的国家原则,又获取性的占有。这种分裂也显示出人性中最无德行最流氓的一面,它摧毁了正义良善和道德底线。当一个人没有基本的个体生活原则可以恪守,就会陷自己于内心人格的分裂中,他也就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没有什么崇高神圣能够蕴蓄心中。

《悲惨世界》里,雨果写了这样一个人物,警察沙威,是一个不屈不挠地代表国家机器的忠实执行者,他坚定地依照国家法律去抓捕冉阿让,不问这个法律是否合理,冉阿让到底是一个坏人还是好人?他的性格在逻辑上是一致的,当事实和他的行为冲突时,他选择了自杀。他不能既彻底代表国家机器,又完全满足个人喜好。夏天义却相反,既要做一个完美的国家路线的执行者,又要人家在要求他放弃的时候占便宜,呈现出病态扭曲的人格,有着无赖的权力人格色彩,揭示出权力的贪婪和对个人的无限度剥夺,是双向侵害!助长此风的清风镇的乡民们,是夏天义成长的深厚土壤。他们的赞赏,他们对俊奇娘所遭受的损害幸灾乐祸,无丝毫怜悯,充分显示出一种冷漠和残忍。这种深厚土壤的存在,说明了夏天义的行为在这块土壤里能够茁壮成长,是多么出自必然,多么合乎逻辑!这样锐利的文化批判,不见刀光却寒气逼人。

在《秦腔》里,我们看到一系列人物的描写,都是那种身无大恶,却又充斥着庸碌和私利的灰色人物。总之,在这些人物身上,看不到让人们喜欢的个性化描写。假若说让人喜欢的人物,白雪算是其一了。夏天义的老婆眼睛患了白内障,自己只以为年纪大了,眼睛坏了,没法治了。白雪和她(二婶)聊起来,说是白内障,可以治的。二婶便喊儿子庆堂,说你们给我治治,庆堂不吱声,庆满的媳妇也在场,说:“你那是老病,哪里会治得好!”白雪说:“真能治!”庆满的媳妇说:“白雪你几时进省城呀?去时把你二婶带上,一定得给她做个手术!”白雪说:“行么”。庆满的媳妇给瞎瞎的媳妇撇了撇嘴,瞎瞎的媳妇说:“人老了总得有个病,没了病那人不就都不死啦?”这是一个非常生动的在乡村习见的细节。在这样一个细节中,我们见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即使有着亲缘关系,但是利害考量为上,那种伦理之仁爱早已丧失殆尽。二婶眼睛已经失明,明明可以医治,但儿子儿媳们都不大情愿为这个老妈花钱,依据他们的理论,人老了总要有个毛病,有了就有了,不然人还能结在世上。作家这样真实地道出琐碎的生活滋味,如同张爱玲的感受,“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蚤子”。小说在这种日常性描写中,还隐约见出人物之间那种习焉不察的对抗。庆满媳妇对白雪的多嘴颇有不满,但又说不出来,故而反将一军,说让她带二婶去看眼睛。微妙的心理对抗,被雕刻得极为传神。

小说写到夏天义把家里的陈包谷送给了秦安,惹起了儿子们的不满,首先是庆玉,原定秋后大家给父母老两口交稻子和苞谷(这是赡养老人的方式),但是庆玉却只交了稻子再没交苞谷。一个不交,众兄弟看样,都赖着不想交。为了这个,他们家里大闹一场。在这些地方,都真实地再现了农村中亲人之间的这种让人寒心的自私愚昧。这是夏天义这个人和他的儿子们。小说里写到夏家另一个重要人物夏天智。夏天智有两个儿子夏风和夏雨。夏风在城里做事,混得好,娶了村子里最漂亮的会唱戏的白雪,但是两人却也是冷冷淡淡的,这倒不要说起,他们还生了个没有屁眼的女儿。当他们发现女儿竟是这样一个残疾时,夏风的第一想法是遗弃,“生了个怪胎,那就撂了吧。”白雪有点不忍,哇哇直哭。夏风说出一大堆遗弃理由,“不撂又怎么着,你指望能养活吗?现在是吃奶,能从前面屙,等能吃饭了咋办?就是长大了又怎么生活,怎么结婚,害咱一辈子也害了娃一辈子?撂了吧,撂了还可以再生么,全当是她病死了。”父亲夏天智和母亲没有言语。夏风说,你们不撂,我去撂。就在白雪手里夺过孩子,用小棉被包了,装在一个竹笼里出屋而去。夏风将孩子扔了之后回来,白雪说自己似乎听见孩子在哭,疯也似的跑出门去找孩子,孩子最终找了回来。夏风这时还气呼呼地说:“这弄的啥事么,你们要养你们养,那咱一家人就准备着遭罪吧。”这一幕场景让人印象深刻。夏风作为清风镇的骄傲,在处理残疾孩子上,还是让人看到了人性之恶。尽管他也有充分理由,但所有的理由都不能遮蔽遗弃的残忍。人物这一行为本身,也使我们看到了生活的另一面,可能更真实冰冷的一面。我们没有指望人物给我们透露出人性之光,没有想他能指明什么,但是,我们还是感到沮丧,这种沮丧里有着对人的深度失望在内。

贾平凹的新作《高兴》,却有着值得注意的变化。在《秦腔》里爬满了“华美生命之袍上的虱子”,在这里却退居到背景的位置上。我们见到了生命之袍的华美,见到让人动情的温暖。《高兴》里的确传达出贾平凹创作中的另一种信息,另一种转向转型,从冷峻的现实批判者转向一个怀抱理想的温情表达者,这一点让人感到喜悦。我们不能不说,外寒而内暖,这是我读《高兴》的感觉。所谓外寒,是指小说描写的人物而言。他们处在城市最下层,靠捡拾垃圾为生,艰难地生活在城市的夹缝里,他们的境遇让人们感到同情怜悯,他们所处的外部环境,让人感到寒心。但是,在外部寒心之时,我们还是强烈地感到了温暖。这是因为,在高兴和他的伙伴之间,我们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友爱、良善、互助、诚挚的关爱等等。这些最基本的人生原则和信念,在这些生存于社会最底层的人之间,还强固地留存并发展着,这是让人产生信心的地方。

《高兴》写以刘高兴为主人公的几个捡拾破烂的人群的生活。刘高兴是从清风镇走出来的农民,他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成为真正的城里人,真正融进城市中。他算是农村中那种有点儿文化、有点儿见识、有点儿追求的人,同时也渴望在城里找到自己的女人,安托自己的灵魂。于是,他带着五富来到了西安,加入到收破烂的行列。这一对人儿有点儿像堂·吉诃德与桑丘,刘高兴带点儿浪漫和虚无缥缈的追求,五富则是实实在在的憨直角色,刘高兴在这个破烂群体里,是个有知识的人物,像个小小破烂军领袖,五富、黄八、种猪、杏胡们则是一群忠勇的干将;刘高兴善于察言观色巧用谋略,五富则是傻憨耿直愚笨诚实等等。这些构成了人物性格的鲜明对比,相得益彰。贾平凹笔下这些人物之间的关系令人深感温暖,作家写出了艰难生活中的欢乐,写出了发生在收破烂者身上的人性光辉。

刘高兴五富们虽进入城市,但异己的感觉却甚为强烈,觉得城市不是他们的家园,尽管刘高兴在主观上竭力想融入城市里。都市的冷漠,城里人的冷眼,城乡之间的隔膜,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他们之间。他们常常遇到冷眼,遇到各种各样的侵害,不管是人格平等上,还是精神环境上。在刘高兴的感知里,拾破烂虽然不是重体力活,要是和清风镇的活儿比起来,还是很轻松的,但是他却感到了这份活儿“是世上最难受的工作”,关键是没人愿意搭理你,能把你当人一样跟你说话交流,“虽然五道巷至十道巷的人差不多都认识我,也和我说话,但那是在为所卖的破烂和我讨价还价,或者他们闲下来偶尔拿我取乐,更多的时候没人理你,你明明看他是认识你的,昨日还问你怎么能把‘算’说成‘旋’呢,你打老远就给他笑,打招呼,他却视而不见就走过去了,好像你走过街巷就是街巷风刮过来的一片树叶一片纸,你蹲在路边就是路边一块石礅一根木桩。”刘高兴意识到做人的尊严感被忽视被轻蔑,人格上这种不平等,或者说是阶层等级差序,在日常生活中处处渗透出来。正是这一点,构成了打工者或者是刘高兴这批人的失落,精神上总觉得城市不是自己所属的家园。

但是相对于冰冷的外部环境而言,在刘高兴和五富身上,读者却见到了让人动情的真诚,那种人与人之间的深情关爱。正是这些地方让我们在残酷竞争的冰冷生活里,感到了希望。人物的精神深处,萌芽着人心的温暖美好。刘高兴和五富相依为命、相互体贴关爱,憨直的五富每每有了好吃的,总忘不了我刘高兴,一日,“五富拉着架子车到十道巷找我,他带给我了一个酱凤爪,是用塑料纸包着的,说西安人酱的鸡爪好吃得很。我说,是凤爪,不是鸡爪。五富说:明明是鸡爪,偏叫得那么好听?我说,到城里了就说城里话,是凤爪!五富说:那就是凤爪吧,好吃得很,我买了两只,我一顿能吃二十只的,可我还是给你留了一只。哟,五富有这份心,那我也乐意把我的一份快乐分成两半,一半给他”。一只凤爪实在是小得很小得很的事情,但是它所传递出来的温情却很绵长,同时也在唤起另一个人的爱心。

刘高兴关键时候总能机智地帮扶五富,即使在自己遇到一份可心工作时,但一想到五富没有人带,他也能做到毅然放弃。他帮助五富管钱存钱汇钱,一日,刘高兴准备将五富攒齐的1000元存入银行,于是,把钱装在一个黑乎乎的布兜里,也顺手在自己存的钱中抽出400元装进口袋。五富觉得奇怪,说你汇给谁,“我说今日心慌慌的,装些钱镇镇。五富说不是吧?我说不是啥?五富眼窝得像蝌蚪,你要去……我说你有屁就放!我知道五富要说什么,但我一吓唬,他就什么都不说了,换上一双布鞋……临出门,五富还在嘟囔,咱挣个钱不容易哩,不容易哩。”临末还要说一句:“你把钱看好。”五富对刘高兴的这份忠诚和发自内心的关切,在这样的细节中活现出来。刘高兴原打算带上几百块钱见孟夷纯,五富并不知情,以为他拿钱去找小姐,因而显出不满来,委屈而曲折地进行规劝。五富的憨直和纯朴,充满令人温暖心动的兄弟般情谊。

刘高兴将五富带出清风镇,深感对五富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有一次他看见五富没有出工收破烂,和黄八坐在槐树底下,一人端个碗喝酒,很生气,抓过酒瓶子摔了,说:“有了几个钱了?有几个钱就胡逛啦?其实五富并没有胡逛,而是和黄八背了一回死人,一人挣了五十块钱,有点高兴,喝酒庆兴。刘高兴骂五富:没胡逛?没胡逛你拾的破烂呢?五富说:不一定拾破烂就能挣钱么。刘高兴说:不拾破烂你挣鬼的钱?五富说:是挣了鬼的钱”。在这些描写里,刘高兴对五富的关切是发自内心的,管束中透露着温情。如同五富对高兴的不满和嘟囔,一样表达了另一种形式的关爱。这种关爱,在小说的结尾部分,有着更为强烈的表达。刘高兴和五富、石热闹挖地沟,干了一天,累得腰酸背疼,站起来坐不下去,坐下去又站不起来。“五富说:我给你挠挠背,我说我背不痒,只是皮肉绷得紧,你给我拍拍,他拍起来却总是掌握不了节奏,而且拍的不是地方。往下,往下,左边,你不知道左右吗?我趴在那儿,他的手拍下去习惯把掌弓着,真笨!让他干脆用鞋底子拍打。五富却害怕用力太重,你让他重些重些,他仍是不敢使力,我就说让石热闹来,五富生气了,打,打,他嘴里吐纳着。啪,啪,啪,脊背扎痒扎痒的,啪,啪啪,感到每一块骨头都松开了,疲倦从骨头缝里往出透。他越打越快,越打越重,他已经在恨我了。胺?我鼻子哼了一下,拍打声又不轻不重地均匀了。”就是一个拍背,被徐疾有度、有枝有蔓地铺展开来;人物相互的心理、爱意和恼怒,灵动而次第展开。特别是五富,充满对刘高兴的爱意,既想为他减轻疲累,又怕用力太重,当刘高兴责备时,因生气而又越打越重,在我不满的一声“胺”中,又不轻不重地均匀了。那种从心底散发出的爱意拨动人心。孟夷纯想帮刘高兴,求老板韦达帮他安排一份工作,韦达见刘高兴财务、计算机都不懂,就只有让他看大门,一月600块钱,又不累。孟夷纯很高兴,但没想到刘高兴却拒绝了,“因为五富他真的离不得我。我已经说过,前世或许是五富欠了我,或许是我欠了五富,这一辈子他是热萝卜粘到了狗牙上,我难以甩脱。五富知道了这件事,他哭着说他行,他可以一个人白天出去拾破烂,晚上回池头村睡觉,他哪儿也不乱跑,别人骂他他不回口,别人打他他不还手,他要是想我了他会去公司看我。他越是这么说我越觉得我不能离开他,我决定了哪儿都不去,五富就趴在地上给我磕头。我说,起来,五富,你腿就那么软。这点事你就下跪磕头?去,买些酒去,咱喝一喝”。最后,当五富去世时,刘高兴坚守对五富的承诺,要将他的尸体运回老家去,结果虽然最终因被警察发现未能实现,但他实实在在这样行动了。这儿,我们看到了心中蕴蓄大义且执著守护的一个刘高兴。

《高兴》里,贾平凹写到了这个破烂群体,他们在危难时刻,相互扶持相互关爱,底层劳动者的深情厚谊很是触动人心。假如说,在乡土文学的述写里,沈从文的《边城》,写出了明丽秀美的山乡生活,写出了山民们纯朴温厚的人生态度,写出了兄弟之间的深情厚谊。那么,进城的乡下打工者所构成的生活圈,可称之为都市中的乡村,尽管他们的身体完全置身于闹市,但在精神层面上却与都市疏离。他们所构成的文化圈,不妨称之为“都市村民文化圈”。他们的生活习性,语言方式、群社结构、交往习惯等,都具有乡村文化特征,这一群落的兴起,是一种新现象。贾平凹笔下的这个群体,既让我们看到了从乡村到都市的文化因袭特征,而且还看到了让人喜悦的新变化:贫困里的乐观、艰难中的互助、社群里的自律等。底层群体中洋溢着乐观向上的氛围,让人欣喜。剩楼住着刘高兴、五富、黄八、种猪、杏胡五人,晚上回来,吃完晚饭,大家凑在一起聊天,种猪让老婆杏胡给他挠背,大家看得痒痒,杏胡的话题说起刘高兴房子里的高跟鞋,说让高兴送给她,高兴说不,杏胡说:试验你哩,果然啬皮!“我浑身难受,勉强笑了一下,缩得如个乌龟。她说你咋啦?我给你说话你就这态度?我说我身上不美,肉发紧。她说病啦?就口气强硬了:过来,过来!我也给你挠挠,挠挠皮肉就松了。我赶紧说不用不用,杏胡却已经过来把手伸到了我的背上。女人的手是绵软的,我挣扎着,不好意思着,但绵软的手像个肉耙子,到了哪儿就痒到哪儿,哪儿挠过了哪儿又舒服,我就不再动弹了。我担心我身上不干净,她挠的时候挠出垢甲,她却说:瞧你脸胖胖的,身上这么瘦,你朱哥是个贼胖子……”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从此以后,每日傍晚,天上的云开牡丹花,杏胡给种猪挠背,也就给我挠背,五富和黄八虽然竭力讨好,比如扫院子,清洗厕所,杏胡洗了衣服他们就拉晾衣绳,帮劈柴火,他们才终于有了被挠的资格,嗨,挠痒痒是上瘾的,我们越发回来得早了,一回来就问候杏胡,等待着给我们挠背,就像幼儿园的孩子等着阿姨给分果果。我们是一排儿都手撑着楼梯杆,弓了背,让她挨个往过挠,她常常是挠完一个,在你屁股上一拍,说:滚!我们就笑着蹦着各干各的事了。”

在《秦腔》里散发着的反讽批判意味,在《高兴》里却变得明朗欢快。《秦腔》里,读者看到了商品社会冲荡下的清风镇,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猜忌斗争,为自己一点蝇头小利叫骂不休,相互开一些粗俗的玩笑。乡村的诗意和美好,在清风镇里已经看不到了,仿佛是农耕文明的黄昏,田间村头荡漾着残破卑污的情绪。但是在《高兴》里,来自清风镇的乡民们,进入西安后,似乎欣喜地开始了新生活,尽管他们处在一条生存链上,且是最低端的拾垃圾队伍。他们当中也有了很大变化,有人站在了这条垃圾链索的顶端,有的人处在末端。他们进入城市后,自觉且艰难地进行着新的身份转换,这种转换直到今天还在持续着。尽管同属清风镇人,韩大宝却成了破烂王,有啤酒喝有烤肉吃,从钱包里一掏能掏一沓子百元大钞,还有自己的小侄儿,也人模狗样成了送煤的小头领,也对穷乡亲不大待见了。但是在另一群体中,在刘高兴和五富、黄八、杏胡们中间,却传袭着新的温情和关爱。

当刘高兴、五富们面对着现代都市文明,当他们与自己的同类聚集在一起时,他们身上焕发出了诗意的人性光辉,关爱扶持,相互体恤,构成了都市乡土文化群体以及与都市文化相颉颃的小聚落文化群体,这在当今都市发展中是一个值得关切的社群现象。当刘高兴一心想帮助自己深爱的孟夷纯脱离困扰时,其唯一的办法就是能弄来钱,让她汇到公安局,然后让公安局抓住杀死哥哥的凶犯。但是,这样一个穷帮部落,谁能解开这个困局?杏胡打算集资,和五富、黄八商议,最后达成的协议是:每人每天拿出两元钱,让刘高兴转交给孟夷纯,这两元钱的确起不了多大作用,但他们能做的就是这些了。每到晚上,杏胡抱着那支曾经装过小米的陶罐儿,挨个儿让大家往里塞钱,像个收电费的。这些,却构成了一道温情的风景,传递着人与人之间深深的暖意。

我们看到了乡土文学在新时代叙述的另一种场景转换,也许这是中国乡土文学的终结。也正在这儿,我们看到了贾平凹从《秦腔》里所传递出来的信号,在市场经济推动下,乡土文化有了巨大变迁,乡民们原始纯朴的遗风荡然无存。其实,正像《秦腔》里所写的清风镇,第三代第四代青年人纷纷出走,进入城市打工,农村剩下些“死老汉病娃”留守。被抽去了精血的乡村,已经没有了它的活气。而转移到城市中的刘高兴、五富们,还正在拼杀着,为他们的城里人身份,为了他们能最终留在城市,成为城里人而奋斗。但正像小说的预言一样,刘高兴原以为自己的一个肾给了城里人,自己的另一半也就在城里,另一半是城里人,城里也就显得亲切亲近。他开始断定那个肾就装在韦达身体里,但直到最后,他还是没有找到,韦达身上装的是一个肝。刘高兴又一次迷糊了,又一次迷失在寻找之中。这象征着找不到肾的刘高兴,能不能最终在城市里扎下根,看起来并不乐观。乡土文化的纯朴诗意,在乡村被现代都市文明吞没的时候,流变成一条小溪,流进城市这个广袤的沙漠里,一直到它消耗殆尽。能不能转换为新的生机,成长为现代文明的参天大树,还是一个未知数,至少在目前如此。

当社会空气里塞满了假话、欺骗、奸诈、虚伪,人与人之间没了真诚信赖,社会充溢着疯狂的贪婪掠夺,人与人冷漠自私,没有基本的道德操守。于是,我们想在中国最底层的人身上,看看还有没有让人建立起信心的理由。他们是不是一样让我们绝望?他们艰难度日,被社会遗忘、被人瞧不起、不被城市接纳,这时候,他们怎样面对窘迫?在绝望的时候,什么支撑他们?彼此之间又是以何种方式对待?他们的愿望和理想,他们的欢乐和悲哀,他们的精神资源来自何方?这些方面,《高兴》做了有益的探索,也给予人们以信心。对社会底层的关注,是中国知识分子一以贯之的传统,也可以说是一种伟大的传统。就像陈寅恪深刻地洞悉了柳如是后,身上就升腾起乐观的信心。一个族群假如在自己的文化里,生发不出来对底层弱势群体的同情和关爱,而是充斥漫溢着飞扬跋扈、骄奢淫逸、势利卑劣的文化氛围,那将是让人深深绝望的。尽管在底层写作里,有着对落后愚昧的批判,但是,作家内心深藏的那份大爱,却无疑会闪烁在整个作品的字里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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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城以南思念不归北城以北深海未眠。她是公主,可她爱上了一个和尚。“奈何,和尚有什么好的?你还俗,我做你媳妇!给你当国师。”“贫僧告辞!”他也是和尚,却做了金都杀手,爱上自己的少年养父。“润玉,我记得你小的时候可是个和尚。”“绯卿!!!”“好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俯身吻住。他同是和尚,却当了江湖名盗,还是王府小侯爷,更有美女师傅“师傅,我顺了个大的。”“祈祀!你拿人家锅干嘛!”当命运再次碰撞,又该何去何从?毕竟南城以南北城以北是奈何!
  • 曾国藩好累

    曾国藩好累

    这个新型的曾国藩是这样一个矛盾体:并不争气的身体与年青时的好色浮躁;出身农家的卑微与登堂入室的抱负;雄心勃勃的中兴之道与官场陋习的围攻歼剿;不断壮大的湘军与猜忌重重的朝廷;自费讨贼的钱粮困苦与欲置他于死地的天国追杀;旧儒思想的固守与世界变局的激裂碰撞……曾国藩的心灵一直处在夹缝中深受煎熬,终其一生活得很累,直到1872年,油尽灯灭!以历史小说为架构,文学地再现了曾国藩,将读者领进曾国藩的时代、曾国藩的精神世界。
  • 凶妖星空

    凶妖星空

    “醉眠寇血仇似海,睡你麻痹起来嗨。”---我是歪诗老师星空。“妹,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虽然咱俩中间隔了一个小畜生。”---我是暖哥哥星空。“不要怪我令你万劫不复,伤我妹子的下场便应如此!”---我是凶妖星空!“别家主人公的金手指都是如同小保姆。我特么的给你当保姆,你还喊累,信不信我干翻你丫的!”---我是熊猫眼的星空,囧不唯美的招式不学,不犯二的战宠不要,不萌哒的妹子不泡。别说星空没人懂,星空自己都搞不懂自己,吼吼虽说“金手指”是好基友,若是三观不同步,依然可以干翻小金,或者,被它干翻。囧~~~2333,O(∩_∩)O
  • 大小姐的终极管家

    大小姐的终极管家

    雏虎,拥用最强的力量,在杀手界,佣兵界留下了各种传说,但是他的身份并不神秘,他是一名管家,在杀手界和雇兵界的实习成绩,不过是为了能让他在管家学院中顺利毕业罢了。李锐,身怀雏虎星盘,为了能找到自己的家人,只好把自己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安排在了国内,同时也成为了一位大小姐的终极管家,当一个男人,和一群美女同居在一起的时候,会上演什么样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呢?
  • 未开的花如泪落下

    未开的花如泪落下

    朦朦胧胧的天空里飘着细细的雨浓浓的夏季里也有了淡淡的凉意静静翻看手机里的短信记录少有的喜悦慢慢消失在心里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没有了你的背影喧闹的城市里却有了我的孤寂慢慢删除手机里的短信记录莫名的伤感悄悄侵袭整个身体没有一种邂逅是一个人去触及没有一种幸福是一个人去争取没有一种缘分是一个人去放弃却有一种回忆是一个人去回忆这个七夕也只是一个周末而已这段没有标点符号的文字是我曾经的一段回忆。记得那是在一个雨天,我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用诺基亚6220c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我将它命名为《未谱的伤感情歌》。关于爱情的故事,其实每个人心里总会多多少少的留存那么一两件。平凡人的爱情,或许更容易打动平凡人的心。
  • 福妻驾到

    福妻驾到

    现代饭店彪悍老板娘魂穿古代。不分是非的极品婆婆?三年未归生死不明的丈夫?心狠手辣的阴毒亲戚?贪婪而好色的地主老财?吃上顿没下顿的贫困宭境?不怕不怕,神仙相助,一技在手,天下我有!且看现代张悦娘,如何身带福气玩转古代,开面馆、收小弟、左纳财富,右傍美男,共绘幸福生活大好蓝图!!!!快本新书《天媒地聘》已经上架开始销售,只要3.99元即可将整本书抱回家,你还等什么哪,赶紧点击下面的直通车,享受乐乐精心为您准备的美食盛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