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婆住在一座比她还要老的公寓里。
说它老，是因为它不但从外边看上去老掉了牙，里边也老掉了牙。
不说别的，就说那个破电梯吧。
你叫它，它不来。就算你等了一百年，它气喘吁吁地挣扎着来了，你也不敢坐，因为它抖个不停，好像随时都会掉下去。我问你，要是有一个弯腰驼背，拄着拐杖，连路都走不稳的老太婆说要背你上山，你敢让她背吗？对，我就是这种感觉。所以，我不坐电梯，我走楼梯。可是，姨婆敢坐，奶奶也敢坐。姨婆家住九楼，不坐电梯，她们爬不动楼梯。问题是，她们两个人都太胖了，要是同时坐电梯，电梯间就被占满了，不要说我了，就是再挤进去一支铅笔都困难。
爬不动楼梯，不等于姨婆和奶奶就说不动话。
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两个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可以像树上的知了一样，从早上一直知了知了地说到晚上。
“你还说我犟，咱们姐妹当中就数你最犟了。你可能早就忘记了，我可还记得清清楚楚。有一回，妈让我们两个人去打酱油，走到一半，隔壁的小三喊我们去玩跳房子，你让我去打酱油，我让你去打酱油，谁也不肯相让，结果两个人把酱油瓶子往地上一摆，就分别朝两头跑走了。跑到一半，我停下来回头一看，你头也不回跑得飞快，没办法，我只好走了回来。唉，谁让我比你大呢，要是我不让你，妈又要骂我不懂事了。”
“有这事？姐姐，那时我几岁？”
“九岁还是十岁吧。”
两个老太婆凑在一起聊的就是这种事情，是不是没有意思？
对了，还有比这更没意思的事情呢，就是姨婆根本就没有摔断腿，她只不过是崴了一下脚。她说她把奶奶骗来，就是因为想奶奶了，要和奶奶聊聊天。你说是不是可气？奶奶没有责怪她，还说什么自己也累了，正好也想歇上一个月。
可是才住了两天，我就腻了。
在酢浆草花客栈，我有大熊。可是在这里，我连一个好朋友也没有。
第三天早上吃完早饭，我对奶奶宣布：“我今天回家。”
“你不会回家的。”奶奶正在洗碗，连头都没回。
“我会回家的，我认识路。”我在她背后喊。
“我不是说你一个人回不了家，我当然知道你认识路。”
“那我为什么不会回家？”
“因为你还没有对一个人说对不起。”她关掉水龙头，扭过头来冲我眨巴了一下眼睛。
“谁？”我糊涂了。
“那个被我变成油漆桶的女孩。”她又转过身去，一边擦碗，一边回答我。
“你说吴小珍？”
“嘿嘿，奶奶就知道你还记得她的名字。”
我轻声嘟哝道：“我又不认识她，怎么对她说对不起？”
“你可以去上学啊，奶奶可以送你去她们班上当一个月的插班生。”
“我不要去上学。”
“那你就在放学的路上拦住她，对她说对不起。”
“可是奶奶，是你把她变成一个油漆桶的，干吗要我去对她说对不起？”
“因为是你想对她说对不起。”
“你怎么知道？”
“奶奶就是知道。那天你看到她从油漆桶变回一个女孩时，你就想对她说对不起了。”
奶奶真是狡猾透顶，她知道怎样挽留我。
她一点都没有说错，我确实是想跟吴小珍当面说一声对不起的。就是现在回想起来，我的脸还会发烧，是替奶奶感到内疚。那天，奶奶太粗暴了，粗暴得简直像一个邪恶的女巫！明明是自己的屁股出了问题，却把一肚子气撒到了吴小珍的身上。虽然奶奶说等吴小珍从油漆桶重新变回女孩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就好像做了一个噩梦一样，但我不相信，我怕她心中留下一个阴影，所以我想去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我是不是有点喜欢上了吴小珍？
没有。不是我不好意思承认，你想啊，要是我真的喜欢上了她，我还会忘记她吗？可是你看今天，要是奶奶不提醒，我都把她给忘记了。
好吧，那我就再住几天吧。
我知道吴小珍的学校在哪里。我可以守在学校的大门口，等她放学了，悄悄地跟上她，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除了吴小珍，我还忘记了一个人物。可是，我忘记了它，它却没有忘记我。这天晚上，它找上门来对我宣战了。
谁？
你说还能有谁。
晚上吃完饭，我正坐在一个小圆凳上看电视，奶奶突然走过来，扔给我一个坐垫，然后就动手抽起我屁股下面的小圆凳来。“不要！我不要那个尿炕精的坐垫！”我两手抓住小圆凳的凳腿，屁股黏在上面，死活不肯起来。尿炕精是我给姨婆家那只老猫起的名字，它非常老了，老到连路都走不动了，整天趴在那个坐垫上打瞌睡，偶尔还会“尿垫”。我是一个精怪，鼻子特别灵，我嫌那个坐垫有一股难闻的猫尿味。
可最后，小圆凳还是被奶奶给抽走了。
咕咚！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喵——”躺在沙发上的那只老猫，咧开没剩下几颗牙的大嘴，幸灾乐祸地笑了。不骗你，我看到它还在拍爪子哪。
奶奶的一张脸，也从上方伸了过来，又气又恼地看着我：“蛋蛋，你干吗非要霸占这个小圆凳？你坐在坐垫上看电视不是一样吗？姨婆脚崴了，一个人洗不了澡，我要帮她洗澡，借用一下这个小圆凳还不行吗？”
可是，这叫借用吗？你要是跟我好好说，我能不借给你吗？
奶奶才不理会我抗议的目光哪。说完那句话，她就一手扶着姨婆，一手抱着那个小圆凳，走进了浴室。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过头来接着看电视。
电视里正在演两头大象下河洗澡。哈，看着看着，可能是脑子里还想着奶奶和姨婆洗澡的事吧，那两头大象突然变成了奶奶和姨婆，那条小河也变成了姨婆家的浴缸……哈哈，这个画面可太滑稽了，滑稽到我立刻就笑出了眼泪，滑稽到我立刻就站了起来，滑稽到我立刻就朝浴室跑去——我想看看，姨婆家的浴缸里是不是真的坐着两头大象。
透过浴室的磨砂玻璃门，我看到了奶奶和姨婆的身影，她们两个人都没有坐在浴缸里。姨婆坐在地上的小圆凳上，奶奶站着，正在帮姨婆擦身体。
我多少有些失望，刚要走，突然从门里传来了奶奶的声音：“蛋蛋，是你在外面偷看吗？”
“我没偷看。”我笑嘻嘻地逃走了。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