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的是一个你几乎不相信但又千真万确的故事。
东方人崇尚德,德是个庞大无边、云里雾里的东西,连孔老二听了最有德的人的说教后都“不知何以”,你当然就更可能摸不着头脑和糊里糊涂了,加上绝大多数有德之士本身又绝少经得起法律残酷的推敲,所以,他们讲的,常最后使你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
西方人崇尚法,法倒是个清楚明白的东西,但它太干瘪和露骨。在法的眼里,人没有好坏之分,只有合法不合法的区别,尤其是法认为,没有一个人的根本属性不是恶劣的甚至是可恶的,只要是个人,你就可能违法、犯罪,只要是个人,你就是法的潜在的惩罚对象……等等这些基本观点,常让人听得很不自在、很不爽,甚至还有些儿反感,从而不太愿意相信那些法言法语。
但你一定要相信我讲的。
因为,我虽曾是东方人,但我受德教的熏陶比较浅,我虽没做过西方人,但我受法的教育却很深。
尤其因为,我给你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已经不是人——没有了人的那些个筋筋绊绊,让我去你们那个世界魂萦梦绕时,应该可以去芜存菁,特别是我毕竟还没到神的层次,不存在泄漏天机的问题,所以,漂浮着、漂浮着,我知道自己身上的丝丝缕缕都从你们那里来,因而,我能理解你们的实际状况,同时还多少能照顾你们的心理承受能力。
更何况,我所讲的确实都是事实和真话。
那些,都是已经发生了的,重现它们时也确实没有搀什么杂质。
我曾是个多么可爱的女孩。
离婚后,有天夜里,曾是发小的情人迷醉地说,想你啊,真想你,终于想到了你。
我说,真就有那么想?
他说,真地,一点都不骗你。还记得吗?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你跳那个房子,地上画几条线,横的,竖的,一个沙包丢来丢去,你跳得好轻盈,我看得好入迷。
鬼!你那个时候就晓得入迷?骗人也不晓得骗。
哪里,就是那天夜里,我长大了,做梦啊做梦,梦到和你捉迷藏,草好深又好青,四处都是嫩绿的香气,扒开草,就看见了你,我就跑马了,一片浇湿,又一动不敢动,就那么干挺着,心里好冲,不晓得什么时候又睡着了,早晨起床,那里的布已结成了硬块……
我曾是个多么漂亮的姑娘。
高考时,我报的是服装专业,小门类,文化分数只要普通高考生的三分之一。
和现在一样,考文化前,先考专业,不是到本地考,是到省城集中考。
好紧张,偌大的教室除了讲台外,所有的桌椅都清空了,考生们自带画架、凳子和颜料纸笔。
一片凌乱,却又井然有序,而且除了涂涂抹抹的悉索声,就是监考老师的脚步声,一遍遍在耳边回响。
我手心里满是汗,这里那里更是湿漉漉的,身上的潮热一阵一阵。
再拖一拖,再拖一拖,让自己再平静一些,再平静一些,我反复地告诉自己,拖到最后一个交卷也没关系。
准确地说,我确实拖到了最后一个交卷。
大家都陆续出去了,只有我一个人还在磨蹭。我晓得自己还有那么几笔就会画到那个点子上,才会出那个味道,但那灵光就是不显,一时僵在了那里。
匀称的脚步停在了我的身边,非常柔和的声音说,莫急,还有时间,一根修长的手指,在我画布上好象有意无意地晃了几晃,顿时,我晓得了,哪里应该擦去,哪里应该加重加深。
当然就考取了。
你还想不到吧,几年后,那个考官,还成了我的丈夫。
那时,我对他真满意啊。
他家境好,父母是省人民医院的教授,世袭的书香门第,难怪脚步声那么匀称,手指那么修长。
他脑瓜灵,非常有前途的美术老师,但却是学校里第一个下海的。先是开办了广告公司,生意好得让你怀疑那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后来又开外贸公司,那时提起外贸两个字,大家都把你当神一样地看呢。第一次看到美元,就是他拿给我的,我有点不相信,怎么那么神乎的钱设计得那么不起眼,淡淡的绿,淡淡的花,简直就是白票子。
不过,对他,我真是满意啊,就要毕业了,我想到他公司里去。
他说,傻啊?纯下海,风啊雨啊,都要自己一肩担的,那钱没有一张不是湿淋淋的,最理想的家庭组合,应该是一家两制,我在水里,你在岸上,我是个体户,你当公家人,才有搞头。
我要他讲细点。
他说,只有公家,才是吃不完用不尽的金山银山,个体户的钱是一滴汗水摔成几瓣凝成的,挣时好比针挑土,用时有如浪淘沙,只有公家人,那票子都是棉花做的,把棉花从地里摘下来,去壳去籽,几压几印,就成了钱。
我听他讲得深刻,满心眼里佩服,但又担心像我这样学服装设计的专科生,如何进得了公家单位?而且,就我所知,当时的什么棉纺厂啊服装厂的,国营的已经开始玩不过私营的,好多,工资早发不出了,工人们已经开始买断了,暂时没买断的,好多都靠在厂门口支个摊子卖油粑粑炸臭豆腐或跑三轮跑黑的糊个口呢。
他说,傻啊?早给你联系好了,毕业就去省女子监狱上班。
我一听,不傻也傻了,去监狱,想都没想过啊。
他说,那才是个好单位呢。
不信不行,不服更不行,果然是个好单位。
几千个违法犯罪的妇女,都在那里坐牢改造。如何改造?女人天生体力弱,舞不动大锤扛不起沙包,挖不得生土进不得矿山,但女人天生会穿针引线,做被服啊,整个女子监狱就是一个老大的被服工厂。
确实改革开放了,过去那清一色的黑白灰,清一色的列宁装咔叽布,穿的人越来越少了,要改变款式,要用多种材料拼接,要讲究直线和曲线的穿插,一句话,我派上用场了。
不是吹,我生来在剪裁服装方面可能硬就是比别个有天份些。小学时,搞演出,老师扎不好的花,在我手上几转几扭就活了。读大学后,同学们为搞设计常抓耳捞腮,板东砸西,画了又撕,撕了又扯,那样子脑壳都只怕想得破,我偏不,随手拿起几张报纸,再到外面捡来些花花草草,悉悉哗哗几剪刀,一圈透明胶几缠几绕,几个小别针几穿几弄,一件好清新的小花裙或好抖撑的长礼裙,就让同学们惊呼,天,我们到巴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