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初见
李氏这句话有好几个意思。但最重要的就是她不相信一个自称为北国平民的普通男子具有与生俱来的尊者之风。博容蔚木这般好气度,堪比皇家子弟,让李氏如何相信他不过是一介平民?
博容蔚木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大夫人好眼力。博容不敢隐瞒。实际上,博容一姓原为博荣,是几百年前北国奇皇一支分支,在北国南边得有落刹,半岭,永安封地,几乎为北国五分之一国土。博荣家世代居住于此,奈何在大武王一朝,皇权更迭,博荣族被牵入政治漩涡,一时间改天换地,博荣几乎满门被灭,只留下几家余口,凋零过日,不复从前。因而改荣字为容字,意为荣锦不复,但求存容。现而今博荣后代均失去联系,各成一家。再加上岁月变迁,多于外姓联姻,血缘多有混杂。我先祖父是博荣家到今为止最为纯正的一支血脉,虽然家道中落,但依然恪守族规,各房子弟均是按博荣一族最高礼节受教。只可惜,祖父和几位叔父不幸遇难,被山贼所杀,我先父先母又死于十八年前那场鬼神变色的黑鼠病,只剩下我与妹妹二人。虽然还有几个远房亲戚流落在外,只可惜不是隐居世外,便是普通良民,未曾有过交集。”
说罢,他便正了正身,坦荡地抬起眼睛望向风老爷,道:“我博容一族虽落魄凋零,可守道务本的家训是至死不敢忘的!”
这句话说得正气凌然,令李氏都生出一丝不敢轻视之心。她出身皇族,自幼也是阅览孤本奇书无数,这当中就有一本六十多年前的北国半岭左山县的一本县志,其中就曾提及过这博容一族。今日再听到这样一番话从博容蔚木嘴里说出来,她就知道不可能是胡编的,就连“守道务本”这博荣家训都是只字不差。
而且,此时此刻,博容蔚木坦坦荡荡望着的是风老爷,而不是她。如果看着她说出这一番话,便有一种“你看错了,我原本是这般这般的人”的态度,落了小家。可是他似乎执拗地连回话都不曾看她李氏,这种中落之家特有的脾性还是暴露得一览无余。这种骨子里的骄傲无论如何都是装不出来的。若是之前李氏还有那么半分怀疑,如今已是完全相信了。只可惜,虽然是相信了这雪儿小姐的血脉,可是入不入族么还是不好说。就要看风老爷和老夫人谁抗得过谁了。
果然听完这话,众人皆是神色各异,风二老爷是多少聪明的人,心里所想与李氏完全一致。但是他更多考虑的是皇帝会怎么看待风家如果雪儿入了族,利弊如何,风家的前程又如何。他深知,现在与北国虽有休战协议,但休战不是和平协议,朝中早有动向,不出意外,再过几年,大梁一定会倾尽举国之力攻打北国。这时候,身为大梁第一的四镇将军府若是让一个身上流了一半北国人的血的人入族,皇上还能信任风家吗?再说风家树大招风,这样一个举动会引起多少人非议。许多有意与风家结亲的大家氏族一定会为了避免被牵连的风险,联姻也不会那么顺利了。总之,让这小小姐入族是一件百弊而无一利的事,高风险,还亏本。
而柯氏则完全凭着直觉和她做人的准则,她根本就没有听博容蔚木的一番话,心里面早就认定这外来的孙女是不可认的。雪儿是不纯正的。
众人也皆有他们自己的一番思量,但无论怎样,结果就是这个雪儿,绝不会纳进族谱。
风二老爷正在思索着如何才能拒绝风老爷,缓缓道:“大哥,不如先把雪儿带来见过母亲吧。”
该来躲不掉。风老爷还依然跪在地上,脸都没有转,只是用眼角余光瞥了韩宇一眼。韩宇心领神会,低头便退了出去。所有其他人都不会明白此刻他心里是怎样翻江倒海,韩宇还依然记得就在几天前,一名年轻男子携着一名幼女亲自敲开了他韩家的府门,那女孩虽粗布麻衣,故意抹脏了脸不惹人注意,可他还是无比震惊当他看见她那惊天绝人的容颜。她声音如万年开在孤山之巅的一瓣雪莲,清孤而艳丽,玲珑脆响。她微微抬头,眼睛如墨如千秋山水,真是“别样幽芬,更无浓艳催开处。凌波欲去,且为东风住”。她只一句。
“我叫博容若雪,是风将军之女。我母亲是博容蔚兰。”
这样丽绝天下的女子,带到风府众人前,又该是怎样一番光景。
他们都以为那博容蔚木已是天下绝色男子,殊不知,这还不到十岁的雪儿才是真正的“冷处偏佳,不是人间富贵花”。
他亲自领了那雪儿进门。
午后的阳光正达到最盛,桌上放着的孤山白窑清莲碎瓷浓烈地反射着白灿灿的日光,照得潇阳正院一片透白,白得几乎失了颜色,使那檀木家具都淡了神彩。天地间仿佛完全静了下来,整个世界变得墨白而透明,似乎成了光的中心,一切都被收走了颜色,只剩下纷纷扰扰的精魄在微微游离。就在这光源的正中央,缓缓走进来一个纤长的幼弱身影,依稀透着那玲珑身段。如破晓之日,艳绝天地,瘦尽春风。就在那光与影的夹缝里,轻轻显出女孩大半个侧脸,暮云似水,灵秀天成。她微微一笑,笑意不入眼底,沾了薄薄一层如雪粒般光辉的黑色缎发软软地贴在她清冷的面容上。她一身宽大的白衣冷香暗流,整个人都盈盈在风中飘摇,如小金铃叮叮地发出脆响。
她木兰花般洁白的皮肤上刻着两道醒目的墨眉,这令她无论何时看起来都孤清而遥远,而那双眼睛,像是濡染了冰霜般的漆黑瞳孔,闪烁着无限星辰深处酒阑灯灺般的银色光泽。当她垂下那水墨画一般雾蒙蒙黑色睫毛时,修剪得和服齐整的刘海和齐耳的柔软长发便零散地垂散在她倾国之姿的脸上。
“博容若雪,拜见老夫人,拜见父亲。”
徽清几乎失神打翻手中的茶盏,只呆呆望着眼前年岁尚幼的女孩;李氏一片空白,目不转睛,似乎看清了又没有看清;徽梦自小没心没肺惯了,就连曾经见到“大梁第一美女高瑶蔷”的时候都嘻嘻哈哈,此刻却完全忘了自己身边何处,瞠目结舌,口中喃喃不知在说什么。风二老爷是众人之中最后回过神来的人,只不停重复道:“有美一人,婉如清扬。有美如斯,实愧王嫱。”最后终于定定神,笑道:“确实是我们风家的好风骨。”
风老爷止不住地笑逐颜开,雪儿的容貌令他想起兰儿的昳丽之姿。自古美女出北国,若说博容蔚木这脸廓分明,鼻梁高挺,琥珀眼色是标准的北国血统美男子,那雪儿混合了大梁与北国的血统呈现出的便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天人之姿。她的脸型完全继承了她母亲的美貌,眼珠子却不是北国人常见的琥珀色或是浅棕色,而是继承了风老爷的深不见底的黑色。北国终年大雪,十二个月有九,十个月都是冰雪连绵,因而北国人肌肤多半莹白细腻。雪儿的肌肤比一般的北国人更为精致,配上这一双黑色浓眉的大眼睛,竟是说不出的美丽非凡。
若雪盈盈拜倒在地,暗暗攥紧了拳头。天知道,她等这一刻等了多久。她也知道,她一定要入族,可是只能从风老爷入手。能帮她的只有他。而另外人恐怕避之还来不及吧。
果然,柯氏冷哼一声。她素来不喜欢这般美丽的女孩,她中意的是大房二夫人王氏,原是李氏贴身丫头,面色白净稳重,虽然被抬了姨娘,但忠主之心却丝毫不敢忘记半分,一直恪守家规,尊主母。她抬起耷拉的眼皮,声色俱厉地突然出声道:“你是什么东西?我倒要问问你,你千辛万苦一定要加入我们风家,是何居心?”正在捶腿的两个小丫头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不敢停手
风老爷惊道:“母亲,您怎么能如此说雪儿?她可是您的孙女,再说了,是我执意要让她入族。”
“你?好啊。”老夫人如枯皮的手抄起一旁的金香树根做成的手杖,满脸怒意,浑浊的眼里似乎要喷出火来,站起身来要朝风老爷打去。“你如今翅膀硬了,就觉得可以不把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了。我一直听你在说,希望即使我不出口,你也应该及时知错,放弃让一个野丫头入族。你已是四个孩子的父亲,却居然还如此无理取闹!你究竟有没有想过,这不是你一己之私,是关系到整个风家的!你,你的夫人,你的弟弟,还有小哥儿小姐儿们。我从小是怎么和你说的?人不可忘本,你站得越高,摔得越重。
你还有脸说那什么女人是你明媒正娶的。你问过我的意见吗?你告知过你父亲在天之灵吗?你看看织素,她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我们风家的主母!她贵为一国公主,不曾嫌弃我们风家根底薄下嫁于你。十多年来辛辛苦苦理家,安稳觉也不曾睡过几个,你为了几个月的一场露水姻缘,就把这些都甘愿舍弃了吗?你这哪里是明媒正娶,你这是青天白日下的苟合!好好,真是我的好儿子!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在这世上一天,我就不会把某些野种纳进风家!我死后,也会魂魄守护风家百年,你若是敢阴奉阳违,我便是到阴曹地府也不会安心的!”
柯氏一口气气得没上来,脸色都憋青了,重重跌回座位上,风老爷和风二老爷惊声叫道:“母亲!”
柯氏犹自气不过:“你还有脸叫我一声母亲?放心,我是不会轻易死掉的,我还要看着你,看着你敢不敢把这野丫头入族!”
雪儿跪在地上一动不动,长发遮了脸,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忽然抬起头,暗暗吸了一口气,哑着嗓子低低道:“雪儿从未奢望入族,今日能见到父亲和各位叔叔婶婶,哥哥姐姐,已是十分满足。我和舅舅明日便会回到北国的。”
徽梦急得直叫:“那怎么行?你既然是我的妹妹,怎样都不能让你流落在外的。入族是一回事,但是你总得留在风家。”
风二老爷恨铁不成钢:“这时候你少说两句行不行?水芹,扶你小姐回房!”
徽梦赶紧扯住了徽清的袖子:“我说错什么了?哥哥你怎么说?我们好不容易多了一个妹妹,这般天人之姿,怎么能流落在外?那可是洪水猛兽,一定会吃尽苦头的。”
李氏早已起身,伺候柯氏喝了一点茶水,柯氏总算顺了气。李氏道:“清儿,你和梦儿还有墨儿几个,都回去吧,今日便到这儿吧。母亲身体是一等一的大事。老爷,夫弟,”
博容蔚木眼睛虽然落在若雪身上,可是眼神却飘忽,微微皱紧了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风老爷急道:“母亲,蔚木和雪儿来一趟大梁不容易,这一路艰难跋涉,一晃便是三年才抵京。我自知我犯了大错,可雪儿是无辜的。还恳请母亲千万不要赶雪儿走。我从未求过母亲,但求今日母亲无论如何让雪儿留下。我十年失女复得,怎忍心再次拒之门外使她受苦!”
柯氏眼白一翻,嘴里只道:“呵呵,真是我的好儿子,难道今日我即便再说一万个不同意,你风正良还能听我话吗?”
李氏缓缓道:“母亲,你先缓缓气。这事急不得,毕竟是活生生的人命,我们总得从长计议。无论是否入族,都要反复掂量考虑,这点是不会错的。我们风府如今位高权重,雪儿寻父这件事是怎样都瞒不住的。就算我们决定不留,也不能轻易地就赶雪儿出去。她年龄尚小,又千里跋涉,吃了很多苦。只为见一见父亲,这一份心还是难得的。”
说罢,便指着红燕绿雀道:“快扶母亲回房吧。可别熬坏了身子。”
李氏又直起身来,道:“甜儿,晴庄,月蓉,你们几个也快带着小哥儿小姐儿们回屋罢。”
众人皆是垂头应着,李氏早已在众人心中树立的雷厉风行的形象,无论她说什么,大家都认为是对的。她这一招出其不意又快如迅雷,原本这入族的事就应该这般三下两下地暂时安置了,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一位贵客竟毫无预兆地不请自来了。
在风老爷前头当差的小厮小竹跌跌撞撞跑了进来,慌慌张张便道:“夫人,老爷,夏嘉王驾到,说是打到一只血雕,一定要拿来给二公子看看。”
夏嘉王乃是当朝圣上的十七皇子,年十三。三岁时大梁与北国大破金国,举国欢庆,帝喜,赐封地夏,赞他性情睿真嘉善,故赐予王号,尊为夏嘉王。风徽清自幼便入宫做他陪读,二人感情甚笃。
听到此言,众人脸色大变,不由地面面相觑。徽清已是额上冒出了细汗,道:“怎么在这时候来?”说着便要提步去迎,但夏嘉王不等传话,夏嘉王早就几步跨进了正院。
若雪微微诧异,看了博容蔚木一眼,两人神色不定,双双望向门口,只见一红衣少年如火如光,窄袖短袍,头束五彩玲珑紫檀玉冠,腰系三龙腾云金革铜丝护带,登着幼狐黑绒小朝靴,风尘仆仆,人未到,笑先闻,三步两步跨入正堂,面若冠玉,眉若刀裁,神采飞扬,眉欢眼笑,好一个翩翩少年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