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山庄的主人,也就是众人口中的“本源大人”,鲜有被窥探到真容的时候,一来他并不住在自己一手打造的庄园内,二来他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难定、瞬息即变,低等级的芸芸下属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而护卫在本源身前,为他“捉刀”、与外头打交道的一把手是能够抛头露面的,此人年未逾半百,担待如斯重任,实在是因为本事奇绝,人如其名——光不蚀。
然而一月之前,光不蚀忽然离开了长乐山庄,去了哪儿并不曾交代。稍微知道些隐情内幕者,大概都猜到这是本源大人派他出任务去了,故而没有大惊小怪,仍旧按照先时拟定的计划招募后辈能人、遴选凤毛麟角。不过,需得光不蚀亲自出手的任务,该是多么危险刺激呢?众人并没有胆量联想到遥远的京城。
光不蚀不在任上,挑选苗子的事还得本源大人自己操劳。他不动声色地进入长乐山庄,在密室中粗略检视了记录在案的大本营各项事务的进程,总而言之,差强人意。
能伺候光不蚀的人,勉强有资格服侍本源大人。代号“壹”的属下已然汇报了这次甄选的结果,着重提及了一个女孩儿的申诉举报:作弊。
壹说道:“进入地下城的一共有四十三个孩子,按规则活着出来的有十四个,但是报上来的名单却多出了两个,变成十六人。据其中一名参赛女孩举报,多出来的这两个孩子根本没有进入地下城参与第一轮筛选。”
三重帷幕后,本源开口,气势深沉。“这么说,有人徇私舞弊咯?”
壹点头:“回禀大人,如果没有合理的解释,确实是作弊的行为。”
“什么叫‘如果’?你们还没有将当事者抓来审讯过吗?这天下已经有太多的不公平了,长乐山庄绝不能落入世俗之道。”本源平和地说,似有责备之意,但在语气上又颇为轻描淡写。
壹拿不定主意,说道:“举报者希望我们能隐匿她的身份,所以这件事还没有大张旗鼓地启动调查,另外,我们并未请示过光不蚀大人,不敢擅自做主。”
“按规矩办事,原无大差错,但假如光不蚀死在外头了,你们就永远不调查这件事了?”本源的愤怒从这一刻始积。
壹“扑通”跪倒在地,久久没有作响。
“记住,光不蚀死了,就轮到你坐这个位子。我向来任人唯贤,你也要让我看到你能成为一把手的潜质嘛。”本源缓了缓态度。
“蒙大人赏识,我做牛马也心甘。属下这就擒拿涉事人员、仔细盘查,谨防尖细和叛徒。”
本源若隐若现地挥了挥手,仿佛不爱听所谓客套话。“算了,这回正碰上我坐镇,索性由我亲自来审讯。你不要声张,悄悄把这几人弄来。”
壹巴不得让上级主持大局,急忙要出密室,又被本源叫住。“他们都是些谁?有没有位高权重之人?”
“有二级掌事鬼车、秦遣风,三级掌事罗别、耳折,那两个孩子则名为柳宫姝、沈尽情。”
“秦遣风?我以为这后生很有造化,原来是偷鸡摸狗之徒。你先把他和两个孩子传唤来,我探探虚实再做打算。”
壹恭敬地拜了拜,当下去执行命令。
本源瞧着案上的烛火忽闪忽闪,不自知地撩拨起红焰,喃喃道:“做错了事……该杀……留不得……惩罚……”
蜡烛这物件,随意地撩拨极有可能会失手。都道怕什么来什么,本源的小指和蜡烛牵扯不清,眼看就要带倒了它、即将烧起案上一片文书,多亏本源镇定,手臂一推,顿时拂开堆垛成小山的纸张书信,叫火光没有可吞噬之物,顶多熏黑了一面木头。重扶正了蜡烛后,本源百无聊赖地整理起文书,兀地滚出一个纸筒子,滋长了他的好奇心。
纸筒子细长,应是由鸽鸟携来的;截面上看去卷得扎实,看来内容不少;纤纤发丝般的系绳还没除去,看来这纸筒子寄得不是时候,光不蚀还未阅读就赴京了。
本源解了系绳,扯平纸卷,不经意地扫了两眼,便再不能挪开眼睛。一气念完整,不知是出于何种情绪,虽置身于冷飕飕的密室,他的后背却渗出毛汗。
纸卷子的内容颠来倒去说了一个意思——若沈氏小女为组织所扣,万望饶她性命;此女为帝后命数,已与皇宫结渊源,可利用。落款乃“京中尹圃”。
“一个小丫头,居然和皇宫有所牵连,可见不能以貌取人。”本源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沈静芹?这名字莫非就是刚才所说的两个孩子其一?若真如此,这个巧合未免太玄妙了。”
本源又默念了一遍纸卷,心中逐渐浮现了另一则计划,一个更需要耐心的计划。
他为什么要设立这个刺客组织呢?答案说出来未必能让人信服——他玩遍了世上可玩弄的一切,女人、金钱、权势,这些只不过是浮云虚烟,早就不能满足贪新好异的欲望了;美好的事物已没法让他注目,那不如去猎些丑的恶的,用来衬托光明最合适不过。当然,如果仅抱着变态扭曲的爱好行事,他也不会弄出这样规模的组织来,或许还得靠了恨意、还得靠了他想要成为比“天灾”更可怕的“人祸”的狼子野心,方能捣鼓出这么个乱了皇帝阵脚、扰了江湖太平的组织。
他自觉一开始创立的制度很不错,雇主只消破点财,不仅能除心头恨,还能帮着别人糊口,亦善亦邪,看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之人作何评述。可惜这套升级发财的路数太简单,会个三脚猫功夫的人就能接一两单任务,引得人人都投身进来,反叫分配任务的工作难做了。现在,他又玩腻了,预备想些新招——反正终极目标还没解决,这个组织依然有存在的必要。从前是借了野狗撒疯,现在是自己养狗撒疯,多么惬意。本源为着自己的异想得意起来。
他派了光不蚀去触动终极目标的神经,不管成不CD能让对方痛苦一番;等身边的狗一只只养起来,终极目标就会遭受一轮接一轮的痛苦,如果对方命好死的早,那就让其后代继续承受,至少在本源自己赴黄泉之前,可以看到许多好戏。
现在,诸多巧合送来了个命中注定要成为未来皇后的女孩,这不是连老天都在促成这幕好戏吗?利用,当然要利用这个可怜的女孩儿了。本源的脑筋飞转起来,需要耐心的计划就现了雏形——将这女孩塑造成一个美好的存在,送进不美好的皇宫,让她这颗小小的石子激起千层浪!自然咯,仅有她是不够的,她会有帮手,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深夜里摆脱不得的梦靥,都会成为她的帮手。
这么说,秦遣风没有一点儿错,如果不是他徇私舞弊,这么好的资源兴许会被浪费。本源自顾哈哈大笑起来:“老天爷,你送了个机会给我,就不要怪我反将一军。”
笑声还没有完结,壹远远来报:“三人已带到。”
“行了,你先下去。”虽然他在帘幕后,不会同这三人相见,但本源还是整了整衣冠。
秦遣风平日里话不多,显得呆懵了些,但肯定不傻。他下决心保全小姝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被揭发受惩罚的准备。
“本源大人……”
“你告诉我,为什么独独要保住这两个孩子呢?”
秦遣风尚且泰然地道出了前因后果。
“这么说,你还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作弊在我眼里是多严重的错误,你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我甘心受罚,只是她们两个在状况外,求本源大人放一条生路,送她们回家吧。”
“送回家是永无可能的,我能放任外人到处传说长乐山庄的事?”本源嗤笑道。
秦遣风年纪轻,还没有把黑说成白的韬略,只是不断强调:“她们只有五岁,根本是蒙昧无知的孩童,没法为大本营效力,留着还耗费粮食。送她们回家,即便说漏嘴,也不会有人在意她们的童言稚语,所以长乐山庄并不会受到威胁。还请本源大人顾念蝼蚁偷生的心意,不要追责于她们。”
“你不在我这个位子,想问题才这般肤浅。”本源调换成语重心长的口吻,道,“但是我可没说过要杀了两个丫头,你这么紧张反衬得我成了冷血无情的人。”
“属下没有这个意思……”
“行了,我也不装模作样吓唬你,给你吃颗定心丸——沈静芹很得我的眼缘,我已有意将她栽培成最好的刺客。”
沈尽情正茫然地凝视着脚尖,忽听得自己的名字,诧异地张了嘴、抬了头。
“那、那小姝呢?”说句真心话,秦遣风和柳宫姝的结识早,自然而然为她着想更多些。这也没什么可攀比嫉妒的,人活在世,都能遇着专门疼爱自己的人,时间早晚有差而已。
本源在帘幕后捋了捋长须,道:“你重情义,和柳宫姝也算忘年交,我虽有心罚你包庇,但念着你无意间为我保住了沈静芹,这错便一笔勾销了吧。”
“当真?”秦遣风忍不住皱了眉,他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本源郑重地答应道:“当真,我立时立地允诺了你,就不会失信。这事我稍后会给外头一个说法,你得了便宜就要收敛些,省得有人为难。”
“是,悉听本源大人安排。”
“你领着柳宫姝先走一步,我要和沈静芹单独聊聊。”本源如是吩咐。
秦遣风有些迟疑,他曾今教导小姝的话,同样适用在小情身上。
“还不出去?”本源催促。
人都是有私心的,得罪了本源一次,秦遣风便不能再冲撞了,总不能说“你个老头子怎么能和小姑娘家独处一室呢?”他还得靠自己在长乐山庄的地位来保护想保护的人,可这地位就是本源给的。
“小情乖乖的,我和小姝在外面等你。”秦遣风牵着小姝离开了,压低了嗓门留一句话:“注意安全。”
柳宫姝心无挂碍,高兴地挥别沈尽情。“我等你吃鸡大腿!”
沈尽情无措地目送了他们离开,惴惴不安,想哭,喉咙紧得发涩。
“上前一步,让我看看。”本源大人冷冷地说。
沈尽情咽了咽唾沫,挪向了帘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