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在耕熹偏殿坐了半个时辰,由司柟贴身伺候。
皇帝就在幕帘之后与数位机要大臣商讨政事,这几个文武官组成的小圈子是皇帝中坚后盾。与朝堂上的臣子们不同,这些人永远能摸准皇帝的脉搏,与天子共进同退;或许他们的忠心也是出自无奈——亲手扶之上皇位,如若不鞠躬尽瘁、倾尽所能辅佐明君,百年后岂不是要遭人耻笑诟病?
然而今天的席位少了一人——身负丞相重任、又领国丈光环的冯中露。皇后此来正是为了她的父亲,不然也不会苦等皇帝梳理完那些纷扰不休的政事。
司柟等得不甚耐烦,向主子低语:“娘娘,不如先回宫吧,错过了太医送来的汤药,对身子不好。”
皇后微微摇头,道:“再等等吧,本宫听他们说得差不离了。”
“皇上真过分,明知娘娘体虚,还让您在这干耗着,可知等待最磨人心性。”司柟颇有怨言。
皇后握了握她的手,道:“他是丈夫,我理当听从他的指令。况且,皇帝不避讳当着本宫面谈国事,说明他信任、尊重我,我难道不应该体贴、忍耐一下吗?”
“娘娘说话做事总离不开‘理’啊‘礼’的,奴婢有时候真看不过去。就说蕙妃吧,她从来不注重礼法规章,不也活得潇洒自在吗?娘娘把自己束缚得太紧了。”司柟诚恳地说。
皇后的细长睫毛颤抖了一下,喃喃道:“或许吧……”
平静和缓的议事忽然间生出变奏之音,原来是太傅闾丘陟在抗辩:“陛下对武威长公主的婚事应当慎重,犬子酒囊饭袋、不学无术,怎么敢与天家结亲?”
皇帝的声音虽然温和,却不失威严:“可是朕看允轲这孩子老实听话,太傅是谦虚呢,还是在暗讽朕有眼无珠?”
闾丘陟慌忙告罪:“微臣惶恐,只是朝中有子者实在很多,陛下无需仔细筛选吗?”
“是啊,有儿子的人到处都是,但肯和朕做亲家的却无一人。惗儿年方十四,正是豆蔻韶华,难道这样的金枝玉叶还配不上诸位的公子?”
席下四五个老头儿缄默不语。
“爱卿们当初是如何辅佐朕的,朕都牢记在心,在位十余年,诸位也是这太平天下的见证者。朕无时无刻不想报答你们,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一应不缺,现在还要将亲生女儿献出来,你们为什么不能像受赏金银财宝那样笑纳公主呢?”
闾丘陟牵强附会地辩解:“臣子辅佐帝王,自古以来天经地义,而且我们这群碌碌之辈得到的恩赐已远远超过臣等能交付给陛下的所有了,哪里还能经得住公主下嫁这等光宗耀祖的天大喜事。”
其余老头儿均随声附和。
皇帝冷笑一声,脸色突变,厉声问道:“还是说,你们觉得朕的江山坐不稳,不肯把自己搭进去?!”
方才还好端端坐着的臣子们被此话吓得扑通跪地,高呼“惶恐”、磕头如舂米。唯有太保汝定业年轻时经历过战场风云,这一时刻稍显镇静,还能说两句利索话:“陛下说到哪里去了?现在正是国泰民安、江山永固的很哪!纵然边疆有战事,将士们也屡战屡胜,将敌寇尽数击退。微臣叩请陛下千万不要有此等灰心念头啊!”
“既然不是对朕的能力怀有疑心,那么太保可愿认惗儿做儿媳妇?”皇帝瞪着他问道。
汝定业不似闾丘陟那般紧张:“哎呀,陛下是不知道,我膝下一子三女,儿子都过了而立之年,与公主岁数差太多了。”
皇帝故意拖沓地发出“哦”声,转向太师孙继儒:“那么孙爱卿呢?我听闻你有五个儿子,不会都那么大岁数了吧?”
孙继儒的衣领被汗液浸透了,他支吾道:“前三子确实都已成家立业,四子年龄虽与公主相仿,但他已有婚约在身,是先父与世叔定下的娃娃亲,不好推卸。至于五子,他尚在吃奶的年纪,怎么能娶公主呢?”
皇帝诡谲地笑了笑,止住了其他人欲报家门的冲动,向太傅道:“闾丘大人,你听听,他们不接纳公主是因为实在没办法,这绕了一圈还是回到了你身上,只有你家二公子闾丘允轲是最合适的人选。我知道,你、还有你们,找出各式理由推脱婚事,无非是觉得公主张扬跋扈,怕她凌驾到丈夫头上,叫儿子受气,可这正是朕要改变的事啊。朕希望能有人替朕好好管教惗儿,但又不忍她落到刻薄人家,平白受欺负,思来想去,也只有太傅家能当此重任。”
闾丘陟又惊又疑,与同僚们面面相觑。
皇帝解释道:“朕听闻太傅夫人是个严谨克己的女子,教导府中的女孩颇有手段,若有这样的婆婆,惗儿必不敢造次,定会将从前的坏习惯尽皆去除,成为一个孝顺公婆、尊敬丈夫的好媳妇。闾丘允轲年方十八,性情温润如玉,想来绝不会苛待惗儿,朕若得此贵婿,当真欢欣。”
闾丘陟听皇帝如此分析,看来非要把武威公主嫁进太傅府邸不可,如果再要推辞,只怕皇帝翻脸,随便治个罪就够他们一家老小受的了;但他想到坊间对公主败德的传闻,心中总是不舒服,为允轲不能娶清白女子为妻而感到委屈。时间紧迫,不容多想,闾丘陟权衡再三,终是一咬牙、一跺脚,叩头道:“那么微臣就代列祖列宗跪谢皇上浩荡天恩,长公主与犬子允轲的婚事但听陛下圣旨。”
所有人都长吁了一口气。
皇帝和气地笑着说:“爱卿放心,婚事一定办得风光热闹。你们若没有别的事,就先散了吧。”
众人俯首告退,一个个如释重负,除了太傅闾丘陟——他起身时只觉得血涌上脑,晕得不得了。
隔开耕熹正殿与偏殿的帘子撩了起来,皇帝与他等候多时的发妻四目相望。
“雪退,你都听到了吧?惗儿的婚事定下来了。”
皇后浅浅一笑,道:“臣妾恭贺皇上和宜妃。臣妾听闻太傅家风优良,公主得了好夫婿,小两口琴瑟和鸣、鹣鲽情深。”
“你也这么想对不对?哈哈,过不了几年朕与雪退就是皇祖父与皇祖母了。”皇帝越说越激动。
皇后点头:“正是。那么安定呢?她与武威只差一岁,待姐姐嫁了,她的事也要提上日程了吗?”
“悕儿倒不必催促。”皇帝道,“朕着急嫁惗儿主要是为了磨练她脾气性格,可悕儿本就稳重,她便是到了十八九岁再嫁也无妨。”
“是……”皇后在这个话题上有些心不在焉。
司柟见主子面色有异,绷不住开启了另一个话头:“陛下,娘娘今天来是想向您请求出宫的。”
“出宫去哪里?”
司柟继续道:“我们丞相老大人病重多时,小公子有军务在身不能擅离军营,娘娘担心老大人,想回娘家看看。”
“可雪退的身子也虚弱,你独自出去,朕更会担心。”皇帝拉过御妻之手,只觉得凉彻骨。
皇后的眼眶里绕出红血丝,她努力克制伤感,道:“臣妾母亲早逝,弟弟远在天边,独留老父在家中,也不知那些下人用不用心伺候……臣妾在宫里还算本分,从来不敢任性妄为,也不向皇上提非分之求,所以今日方积攒了这些底气,向陛下提请回家省亲……后宫之事有宜妃协理,妥当极了,臣妾在或不在亦无伤大局……与父亲上次絮语还是五年前的中秋宫宴,臣妾写的家信也杳无回音,难道父亲已病得连提笔写字都十分困难了吗?若真是如此,臣妾实在是大不孝啊,还有何颜面母仪天下、成为万民的楷模?臣妾只想亲自递一杯茶水、奉一匙米粥给老父,做子女的理当如此啊,想来并无不合规矩的地方吧?若陛下有所顾忌,只消拨给臣妾三五天即可,让臣妾寻个医术高明的人为父亲治疗,就算回天乏术,也好让父亲在弥留之际见女儿最后一面……”皇后泣不成声,司柟也偷偷抹着泪水。
皇帝深深为之动容,柔声却又失落道:“雪退雪退,朕不过是出于关心一问,居然引发了你如此浓郁的悲情。你是什么时候累积的这些委屈?为何不早点告诉朕你的真实想法呢?难道朕是如此不通情达理之人吗?为什么在你口中,朕一点也不像一个丈夫?”
皇后抽噎着回答:“臣妾心急如焚,口不择言,还望陛下见谅。”
“唉——”皇帝遗憾,“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是忘不了这些客套话,朕宁愿你学嫱儿,开心、生气通通挂在脸上,朕每天处理那么多国事,累得根本猜不动你的心思啊……朕许你出宫,随行车马侍从都不会缺,还会调太医院太医两名、大内高手数人护驾,你且回家吧,莫说三五天,哪怕三五十天,朕也无异议。”他说完就宣召康豆去传达相关旨意,尔后怅然出了耕熹殿,似是往御花园透气去的。
皇后被晾在空洞的大殿中,她怔怔地瞧着地上倒映着的自己的模样。“司柟,本宫说错话了吗?”她气若游丝道。
司柟一把将她搀扶起来,大声道:“走吧娘娘,咱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