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圣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十五年尚且于俯仰间被碾成回忆的碎末,七八日的光景简直薄若蝉翅。
也别问谁功成名就、谁一败涂地,种树的乘不了风凉、挖井的饮不来清水,从一开始就打好的算盘珠子,指不定被七手八脚乱拨成何种模样。只有眼下的酸甜苦辣、世态炎凉最真切,连这都把握不住的人,还谈什么朦胧的往昔、逸想的来日。
储向歌主动来寻沈尽情,正值后者梳妆打扮。
“沈司言,不,一时三刻后,你就是尚宫了。”储嫔绞着手帕,萎靡不振,“本宫是此间位分最高的妃妾,不愿在典礼上同低位者一道,争着……巴结你,所以提前来祝贺了。”
沈尽情扬手,团萃收了眉笔。“承蒙娘娘看得起,小的很想磕头谢恩,无奈一身官服繁冗,还望您恕我偶尔失礼。”
“你从未真心实意跪过本宫,以前睁只眼、闭只眼都能容忍,现在你得势了,本宫晓得隐鳞戢翼。”储向歌手指上勒出红印,依旧紧张拧帕。
“娘娘对我成见颇深,言语中讽刺多过奉承。”沈尽情坐定椅子,偏过小半面脸,照着镜子审视妆容,“魏鹤呢,她怎么不帮着娘娘壮胆量声势?”
储嫔低头,茫然若失。“尚宫明知故问……若能保得住她,这位子也轮不到你来坐。”
沈尽情补了腮红,不令脸色虚乏。“您赐她鸩酒实为情非得已,小的明白,绝不会像下人们那般妄嚼刀子嘴,背地里辱骂您‘惨无人道’。”
“本宫是奉了皇命的!”储嫔激昂,按住尚宫肩膀。
团萃呵斥:“我们大人的胳膊还没好全,娘娘想重新掰折吗?”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虎落平阳家猫可欺!”储向歌忿然归忿然,到底没再触碰对方。
沈尽情隐现笑貌,反而拉住了失意者袖管。“娘娘怎可自暴自弃?魏鹤没了,小的还在啊。”
“你、你想对本宫做什么?”
“唉,贵人多忘。娘娘过去也曾对小的青眼有加、透露过招抚意向,这才几个月,您就拒我于千里之外啦。”
储向歌蹙頞,琢磨不出沈尽情的心思。“莫非你要和本宫联结?”
“有何不可?小的认为娘娘终会登上皇后宝座,母仪天下指日可待。都道良禽择木,我再威风逞能也是个掀不起大风浪的奴婢,但凡有点眼力劲就应该投诚拜伏于您的脚下。”
“依你所言,本宫光宗耀祖之时,阿谀讨好者必然不计其数,多你少你有所谓吗?”
沈尽情轻拍其掌心,作出忠诚告诫之态。“那些人锦上添花,只会把娘娘拱上众矢之的的处境,吹捧的您得意忘形,再痛下棍棒,打一个永世不得翻身!小的肺腑之言类同苦口良药,您可得仔细想一想。”
“那么,”储向歌半信半疑地问,“你来我身边,能起什么作用?”
“小的是何种人,聪颖如娘娘,想必早在一来二往的交手中识得透彻。短期内,我或许不及魏鹤了解您,但假以时日,小的自信能伺候好您。另外,娘娘虽然睿智,可说不准哪天受到图谋不轨者蛊惑,犯下糊涂事,惹皇帝寒心!这种时候倘有小的把关监视,替您提前铲除异己,娘娘就能高枕无忧了。”
储嫔吞了好几口唾沫,半晌,温温地说:“无功不受禄。你待本宫如此殷勤,若不讨点什么好处走,本宫心里不踏实。”
“娘娘耿直,我的确有太多期盼您通融的地方了。”沈尽情笑如春山,“不光为了自己,也替娘娘和将来诞生的皇子考虑,小的以为是时候在朝中培建势力了。也许您耳目灵通,知道我和孟芙斋大人走得较近,假如娘娘允许我继续这么做,约莫还能将礼部尚书庞德、鸿胪寺卿柴措等人拢于麾下,加诸国丈官任户部尚书,咱么腰杆子硬地很哪!”
储向歌眼前一片光亮,禁不住飘然晕眩。她没有别人夸赞地那么精明,当然更不会愚钝;她认得清自己,也知道帝王的恩宠是最不坚固的承诺,哪怕郭珩死心塌爱她一生,储嫔还得为家人着想——她那出生未满周岁的弟弟,若要谋一个繁花似锦的人生,当姐姐的就绝不能安于现状。
“好!”储向歌哀颜退尽,光鲜复露,“从今日起,沈尚宫便是仪华殿的上宾贵客!本宫全心信任你,投桃报李不在话下。”
沈尽情满意地微笑点头,耳边传来宫女毕恭毕敬地催促:“大人,吉时已到,该往典礼会场去了。”
向歌客气告辞:“典礼由本宫主持,先行一步,恭候大驾。”
送走储嫔,团萃加速为主子抹两瓣丹唇,兴高采烈地搀扶她朝屋外走。
“我那桃花枯枝呢?”沈尽情蓦地发问。
团萃眨眼答话:“在您床头搁着,妥妥的。加官晋职的良辰不能耽误,大人还是专心眼前事务吧。”
沈尽情默认她的建议,迈出住所的瞬间,已被太监宫女簇拥团绕起来。
天光那样明媚,舒爽空气沁人心脾。
只待走完这条长街,就能改头换面了吧。
然而接踵倒下的侍从引发了撕天裂地的惊声尖叫,砸碎一切美好憧憬。
血,扭曲成蛇,吐着长信,游来荡去。
眼前那人分明白衣胜雪,却怎么像从地狱十殿杀将而出。
“小姝……”
沈尽情喉头骤紧,演给世人看的或诡谲、或阴险、或刁钻的种种腔调,弹指灰飞烟灭,只留汪洋似海的纯真。
“你来看我,太好了……”
巨大喜悦施予沈尽情的刺激令她对死伤者视若无睹,因而团萃那声恫吓显得格外突兀:“胆大包天的刺客,敢来宫中放肆?!侍卫就在附近,我劝你趁早打消作恶的念头!”
剑尖血水接连不断地滴落,执凶器者露齿而笑。
“怕了?”她问,尾音平滑。
沈尽情被团萃护在身后,如梦初醒。“小姝,你这是怎么回事?”
柳宫姝闭目,深吸一口气,吐纳不均。“为假皮囊,你动真格。长乐山庄的人死绝了,你反问我怎么回事?沈尽情,厉害啊。”
年轻的尚宫揪住衣摆,颤抖如癫。
“给你一盏茶的时间狡辩。”柳宫姝冷冷地说,利刃向外。
沈尽情落泪无声,乏力感从骨头缝里蔓延伸展,将自己裹缚成茧。“陇西王不是好人……”
“哦?”柳宫姝难抑悲愤,就地猛划一道剑痕,轻烟漫绕。“所以,秦遣风、鬼车、光不蚀、那师吾、罗别之众死无葬身之地,皆因不是好人?”
“小姝!”沈尽情痛苦摇头,“你务必要相信,从始至终,我只针对郭太申一人!”
“为何?他养育你十年之久,琴棋书画悉心栽培,没有前期煞费苦心的铺垫,哪有你今日傲视蝼蚁的高姿?”
“你不懂……”
“那就解释给我听啊!”柳宫姝怒刺一剑,送脚边苟延残喘的太监归西。
沈尽情泣不可仰。“我怨恨他自以为是、随意操控我的人生!我看不惯他欺世盗名、窃国谋逆!”
柳宫姝难以置信地苦笑出声:“你疯了、一定是疯了。且不说受本源涌泉之恩,仅凭他是的鸦生父,你就不能留有余地吗?”
“能得话,我也不想赶尽杀绝啊……”沈尽情推开团萃,泪目对质,“你哪里体会得到我在宫中的处境?每走一步,如行刀尖,生不由己,惶惶不可终日!为了陇西王玩世不恭背后的狼子野心,我昧着良知行了多少罪犯滔天的恶事、遭遇几重自责内疚的折磨?你!你这个没有自我的杀人工具,全然不知!谴责我,你配吗?!”
柳宫姝胸闷气短,指着对方的鼻子,难过地说不出话。
“谢谢我吧,”沈尽情赌气,心口不一,“至少我求皇帝饶你一命。”
“谢谢你,让我有命来杀你。”
“柳宫姝,世间没有让我无所计较一味惯着你的道理!我不是秦遣风,你别妄想从女人身上得到超额的包容和爱!”
“明白,他死在我怀里的那一刻,我就不再犯傻了……这场婚礼,真是难忘。”
沈尽情怔在原地,雷打似的错愕。“你嫁给他了?”
“差一点。”柳宫姝抬眼,眸中涣散无焦。
“我会在这件事上向你道歉,但别的,你不要奢望。”沈尽情在心中呼天抢地,面孔却是一副惹人憎恶的冷漠。
柳宫姝只是揉了揉胀痛的额头,不见狂暴凶相。
“错了,原来是我搞错了。”她以五指入头皮,撩干净眼前飘摇的发丝。
“搞错了什么?”沈尽情凝视女伴。
柳宫姝掂量着手中剑,那是从贝喀带回,都宰昂的遗物。“你名字的含义。”
“我的名字?”沈尽情不解其意,“尽浮世欢、历人间情,鸦爹爹的主意,有问题吗?”
“不对不对,”柳宫姝鬼魅一笑,“‘尽’取‘没有’之意,也就是‘无’,因此——”
沈尽情打断她的话:“我记得你是直白之人,哪儿学得这么啰嗦。”
柳宫姝认可地颔首,道:“总而言之,我寻觅的天下第一厉害之人,其实是你。”
“此话怎讲?”
“无情者无敌,说得可不就是你吗?沈,尽情。”
“……”
柳宫姝不等她做出反应,提剑再斩一仆,向不知所措的尚宫步步相逼。
“你要杀我,那就只管来吧!”沈尽情高喊,“让我速下地狱,当着郭太申、闾丘陟的鬼魂受油烹火烤的惩罚!令沙菲克斯、赤棘人对我朝的阴谋诡计如愿以偿!!你来杀我呀!!!”
集于剑尖的阳光异常刺目,沈尽情不由自主地合上眼。
“沙菲克斯还没死?那我在贝喀杀的是谁……”柳宫姝仗剑而立,恐怖感席卷上身。
回应她的是流星飞箭,从宫殿顶端发射,扎透左肩——团萃火急火燎招来了侍卫,弓箭队有之、刀剑队有之。
“保护尚宫!拿下刺客!”团萃扯破嗓子,连滚带爬地冲向主子,“您没事吧,啊?”
沈尽情心急如焚,偏被忠仆阻挡,左冲右突就是看不到前方战况。“你让开!”她发火。
“您不能上前啊,太危险了!”团萃抱着她的腰。
“她是小姝!”沈尽情拼命挣扎,“小姝绝不会伤害我的!你让我过去好好劝她!”
“那么您只能踏着奴婢的尸体过去了!”团萃倔强道。
沈尽情放声大哭,喉头腥甜。“我求求你别再阻拦了……今天就算死在她手里,我都不会怨恨小姝的啊……团萃,她就是那株桃花枝,难道你现在还不明白我的心情吗?求你放我过去吧,我给你跪下了……”
团萃涕泗横流,猛地松开了手。
沈尽情旋即弹起身,跌跌撞撞地扑向里外三层之厚的包围圈。
“快停下啊!”她挤不进坚实的人墙中。
“小姝,你乖,我们谈一谈!别再打了!”她近乎疯魔地嘶吼,却被兵器交接的铿锵声掩盖。
“住手!你们给我住手啊!我以尚宫的身份命令你们住手!住手!”沈尽情被一名护卫推搡在地,擦破了手脚肌肤。
“她不是刺客呀……侍卫大哥,小姝没想杀我,这都是误会……”沈尽情头晕歪倒,不甘地捶打着粗糙石地,满手鲜血。
再往后,她实在喊不出声了,只能匍匐向前,拽住侍卫的裤腿,以眼神哀求。
好比大风刮过、片叶不留,人群忽散、喧嚣骤止。
小姝仰面朝天,胸口贯穿长剑。
沈尽情只瞥一眼,刹那爆发虎啸狼嚎的哀音,恶鬼夺魂一般奔到小姝身边,抱她在膝。
“谁干的?”尚宫红眼乱发,化身为随时可将仇人碎尸万段、拆皮啃骨的妖魔。
“她、她一心求死,自己往剑上撞的。”侍卫中有人辩解。
重伤者忽然“嘤”了一声,给挚友以天大惊喜。
就看沈尽情破涕为笑,痴傻地哄道:“没事没事,小姝不怕,咱们现在就去找太医治伤。”
“小情,”柳宫姝勉强睁开眼,黯淡无光,“我看过书的结局,分毫不差……”
“什么书,什么结局?不准你胡说!”
“别颠我,伤口疼……”
“好好好,我不颠。”沈尽情替她擦汗水的动作是那么小心翼翼,仿佛在拼凑碎裂的琉璃杯盏。
小姝挤出笑容,娓娓道:“遣风哥哥说过,你我在一起,就是珠联璧合。”
沈尽情用力地点头,眼泪如海水倒灌。“所以你要赶紧痊愈,很快、非常快!”
“可是我,真的,撑不住了……”小姝的力气连动动手指都不够,“这辈子活得乱七八糟,特别,好笑……”
“借口!你就是想抛下我,自己逍遥快活!”沈尽情目中刺痛,近乎半盲。
“是呀,而且,我还要拜托你一件事。”
“不答应。”
“沙菲克斯,你得打败他……这是我的遗憾,现在只有你能达成……”
沈尽情抚摸着她的额头,不再说话。
“这些鸟侍卫,其实奈何不得我。”小姝淘气地往她怀里蹭了蹭,“没离开陇西之前,你说,失去我,小情就一无所有了……因此,只有我死了,才能成就你真正的无敌……我好笨对不对?也挺可爱的……如果有来生,最好没有……我不想再遇见你了,两颗珠珠串在一根绳上,终究是彼此的牵绊……”
小姝的话就断在此处。
沈尽情的泪水也恰如其分地流干了。
莫要纠缠从前的雨雪风霜。
只要这一时、这一地洒下光明万丈。
足矣。
【完】
【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