拴柱以前只养了一匹马,每年都是和有牲口的人家搭组种地。今年春上,小凤家的地,还有杨大发那一口人地,都要由他来种,这才又花了六百块钱,新买了一匹马。他只掏出三百块钱,另一半是杨大发拿的。杨大发根本就不在乎那一口人地,有没有都行,况且他也不会去侍弄它,所以,地就给了拴柱种。
今年又另多了小凤家的地,拴柱干活儿也不像往年那么下力了。地开铲了。拴柱一天只管把着个犁杖,一锄不铲,有时间便坐下来歇着或者抽烟,地全交给了翠花和小凤。有时,翠花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嘟囔他几句。轻来轻去的,他像没听见一样,该咋的还咋的。烦了,他便会大发脾气,骂起人来:“别******干点活儿就要工钱,看我待一会儿也难受,想累死我呀?”
翠花说:“谁想累死谁呀?这么多地,就叫我和小凤两个人铲,你一天把着个犁杖不放,一天的活儿非得好几天趟完,就不能帮铲两天吗?”
“帮铲什么?两家的地,不是你们两个人铲吗?你要是不想铲,你来扶犁,我去铲。”
“你······嫁给你,可真是倒了大霉!”
“嫌我不好啊?那你就去找好的!”
“找,找一个就比你强!”
“比我强?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一个不下蛋的母鸡,也想跳窝呀!”
“你真不是人!”翠花气得不知说啥好。
翠花要比小凤累得多。她每天不但要烧火做饭,而且喂鸡喂猪都是她的活儿。尤其是中午,一会儿也待不着。吃完饭喂完猪,还要喂马,还要给徐老太太和拴柱烧水。拴柱回来,往那儿一靠,只等着吃饭,吃完饭便呼呼地睡,起来就是喝水。翠花把这些都跟小凤说了。
小凤说:“舅妈!叫我说,你就是太老实了。”
“不老实又能怎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舅舅的脾气,说打就捞,你姥姥她又在背后宠着。我算是怕他们了。”
“你老是这样让着也不是个法子啊!你越让,他们越得寸进尺。”
“不让又能怎么样哪?到啥时候算啥时候吧,还是认命了。”
“要我说呀,他们不知重,你也别再侍候那个猴儿。你越怕就越受欺负。对了,舅妈!我看你今天中午就不给他烧水,不给他喂马。吃完饭收拾利索就到我家歇着,完了咱们再下地。”
“这恐怕不行吧?”
“你就是怕,有啥不行的,他要是问,就说下地。”
“他要是知道了怎么办?”
“知道就知道,他是人,别人也是人。牲口该歇着还得歇着哪!”
“我是怕他耍脾气,其实不就是受点儿累吗,没看谁累死的。”
“你老是这样迁就,那得迁就到什么时候啊?舅妈!今天中午就这么办。”
“我······看看再说吧。”
“有啥看的,老是这样前也怕后也怕的。要是在这样,我不理你了。”
翠花犹豫了一下说:“那试试看吧。”
吃过午饭,翠花收拾利索,又喂完了猪,看看躺在炕上又呼呼大睡的拴柱,不由得感觉自己也很困乏,也很想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她动心了,想走,想到小凤家去。她迟疑了一下,好像还有什么活儿没有做完似的。她出了屋,来到马棚,给马又拌上一和草,又回到屋里,把炉子生着。她这才来到拴柱跟前,犹豫了一下,摇了摇拴柱的肩膀:“拴柱!你醒醒。拴柱······”
拴柱哼了两声,眼睛似睁不睁地问:“啥事儿?”
“我已经给马拌上草了,炉子也生着了,你自己看着点儿吧。”
“你干啥?”
“我······下地。”
拴柱一下睁大了眼睛:“啥,下地?你有病啊?”
“我有啥病?”
“没病大晌午的天下的是哪股子地?”
“地里的草都快撵上苗了,你又不帮铲,不赶紧铲,那地就不用打粮食了。”
“每块地我都看过了,咋没有看见这么荒的地?”
“你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哪能注意。再说,那草说长起来也就几天的事儿。我走了。”
“说你胖你就喘,还******显勤了。”
拴柱说着,翻了个身子又躺下了。但躺了一会儿,还是懒洋洋地起来了。
“想起一出是一出,睡一会儿觉都睡不好。”
拴柱嘟囔着,坐了一会儿,长吁了一口气,很不痛快地下了地。
翠花出了屋,长出了一口气,刚才那颗怦怦乱跳的心,总算安稳了下来。她忙拿起锄头,出了院儿,去了小凤家。
来到小凤家,小凤说:“怎么样?舅妈!我说没事儿的就是没事儿的嘛。”
“还说哪!你可不知道,刚才可把我吓坏了,那心怦怦跳的,差点儿就要蹦出嗓子眼儿了。”
“舅妈!不是我说你,你呀,就是胆儿小,一开始你就被他们压住了,他们以为你怕他们。”
“看你说的,啥叫怕不怕,总是吵架,还过不过日子了。再说,不就是多干点儿活儿吗,没看谁是干活儿累死的。”
“舅妈!你的心就是太好了。可你也要看看对谁,像那一点儿良心也没有的,你越对他们好,他们越以为你好欺负。”
“那你说咋办哪?”
“叫我说呀,他们咋样对你,你就咋样对他们。他们对你好,你就对他们更好,他们对你不好,你也同样对他们不好,这叫以毒攻毒。”
“不至于吧,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时间长了,不会不知道你的好坏。”
“舅妈!你结婚这么多年了,对他们那样好,可他们知道你什么?只知道你老实,好欺负!”
这话一下触动了翠花的心。结婚这么多年,她一心对这个家,对徐家老少,可结果却连一点儿温情也换不回来。她成了他们徐家的一个能走能说话的活工具。徐老太太对她不好是一回事儿,可拴柱对她却也连一点儿夫妻情都没有。而且动不动的就说,是他拿钱娶来的,不是花钱买来养着供着的,不干活儿干什么?尤其结婚这么多年,她连个孩子也没生,就更成了他们徐家老少的话把儿。特别是徐老太太,动不动的就要拿这话磕打磕打。不生孩子就一定是她的错吗?有人说让他们到大医院去看看,检查一下,可他们老少都说什么也不去看,说是白花那冤枉钱,不下蛋的母鸡到啥时候也抱不了窝。虽说离娘家只有十多里路,可她却很少回去,她的心里一直埋怨着父母。那个时候家里穷,哥哥订婚已经三年了,就因为家里没钱,一直拖着不能结婚。女方家里一个劲儿地催问,到底为啥不结婚,再这样拖下去那只有黄了算了。父母急得团团转,一天愁眉不展,不知如何是好。恰在这时,有人上门为她提亲,这下可乐坏了父母,忙打听对方家里怎么样,有没有钱。媒人说对方家里很有钱,就是以前成份不好。父母一听对方家里有钱,根本就没有管其它什么,更没有打听对方的人怎么样,便满口答应媒人第二天相看。等媒人走后,她跟父母说不同意这门婚事儿,她的婚事儿用不着父母操心。其实,她的心里早已有了目标。那时,公社为了配合形势,组织了一支临时演出队,她和他都被抽调到了演出队。她和他相识了,并同演一出戏,她演喜儿,他演大春。日子多了,两个人相互都有了一些了解。她觉得他为人厚道,热情,善解人意;他觉得她心地善良,温柔,能干,而且很少见她有什么抱怨和计较。渐渐的,两个人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对方在喜欢着自己,尽管谁都没有表白自己的心意。后来,演出队便解散了。临别时,两个人都有很多话想跟对方说,可谁又都没说,只是相互问了句有啥事儿没有,而两个人又都说没啥事儿。就这样,两个人都带着一肚子想要跟对方说的话而没说,便分手了。没想到,回来没多久,便有媒人上门为她提亲来了。
父母一见她不同意订婚,急了。先是来硬的,一看硬的不行,随后便又来软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苦口婆心,说什么你真的忍心看着你哥结不上婚打一辈子光棍儿吗?算是爹妈求你了,你就可怜可怜我们这当爹当妈的吧。说着还要跪下,说她不答应就不起来。她架不住父母的这种做法,流着泪水,带着满腹的委屈,恨自己不能如愿,跟所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答应父母第二天相看这门婚事儿。其实,她心里知道,依父母,只要对方有钱,这门婚事儿相看不相看也就算定下了。第二天,媒人把拴柱领来了。她出来只是照了个面,一句话也没说,便又回到自己的屋里了。父母只是问问家庭生活方面的情况,其它方面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随后,父母脸上都带着笑来到她的屋里,劝说她。说人还不错,家有钱,虽说成份不好,可现在社会上已经不太注重这个了,往后跟上他,一定错不了,就订下这门婚事儿吧。她连仔细看一眼都没有,更没有说一句话,心里根本就不同意这门婚事儿,本想找个借口推过去。可是,一看到父母那可怜巴巴的样儿,她又狠不下心来。看到父母一再相劝,想想哥哥,想想父母这么多年把自己拉扯大成人,她不忍心看到父母伤心,不忍心看到父母成天那愁苦的样子。只有凭命由天了,要怪就怪自己的命吧。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对父母说看着办吧,便一头扎倒在炕上,泪水刹时像断了线的珍珠流淌下来······更使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心目中的人,竟然和他是同一个屯的人。
翠花平静了一下自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看你,净说怄气话。”
“我这不是怄气话,是心里话!我妈对我咋样儿你都知道,我还是她亲生的哪,要是抱养的又该咋样儿?”
“可能你妈她是有她的不得已吧。”
“啥不得已?不得已就拿我撒气呀?她看不上我爹,和我爹不和,我又碍着她啥事儿了?我可是她的亲生女儿!现在,我爹已经被她给气死了,可她对我又咋样儿?”
“好了,还是别说这些了,再过一会儿就待不着了。来,我们躺一会儿吧。”
小凤叹了口气说:“舅妈!你这个人哪,就是太善良了,就跟课本里的东郭先生似的。”
“看你说的,东郭先生那是和狼,我又没和狼。”
“可有些人比狼心还狼心哪!”
“你越说越没边儿了,那人咋的也比狼强啊。”
“好了,舅妈!我不跟你说了,你这个人哪,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那你就看我能不能撞南墙。”
“看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