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她的家
那天晚上我几乎没有入睡,让我切夜未眠的原因也并非酒糟鼻儿子那如雷的鼾声。
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个三次起来又重新返回床上的清晨,现在想着还是那样地美好,尽管我满怀甜蜜和羞涩。
如果不是忘了系鞋带,我一秒钟也不想耽误,早已跑到了围墙外面。
“祥云!等一等!”王大嫂在我身后的嚎叫如雷贯耳。
我在果树林中止步,看到喘着粗气的女高音正朝我奔来。
“你这臭小子,定是脚底抹油了,溜这么快!”她的口气饱含责备。
“你没看见那女孩急成啥样了吗?我只是想快点让她家人得知她的情况,当然是越快越好呀!”
“我明白你的心思,瞧你看她的眼神我也猜了个十之八九。不奇怪!年轻小伙嘛,像蜜蜂见了鲜花一样。”王大嫂脸上的笑容怪怪的,很不好看。“我问你,到了那什么地方你去找谁呢?”
“当然…当然是找?”我挠挠头说。
“你找谁呢,”她又笑了,“连人家姓名都不知道,你找得到吗?”
这话倒是提醒了我,幸好被王大嫂叫住,不然很可能白跑一趟。
“给,拿着!到了那里照着上面的名字问!”她说着递给我一张小纸条。
我打开来看,几行漂亮的钢笔字立刻吸引住我的眼球:
“妈妈欧阳晴宛,哥哥应小阳,我在返回途中不小心滑进水沟,脚受伤严重,遇好心人相救,你们不要担心,见字如见本人。应小欧!”
我不曾歇息地一口气奔下山,马不停蹄般来到给我们后勤部运送糖果的杨师傅家,敲开了他的家门。
一位胖胖的,像是他老婆的女人告诉我说不到天黑肯定是见不到杨师傅的,因为这几天他正忙着往粮站拉粮。
通往城区的土路两旁往日沉甸甸的稻穗早已不知去向,我眼前是一块块空旷凄凉的田地,一排排低矮的、整齐有序的稻桩上面覆盖着一捆捆七零八落的稻草。斑鸠和麻雀在稻草里窜来窜去,不知疲倦地寻找那些散落的谷粒。
路上觉得自己似乎有些鲁莽,我和外婆小姨来时坐在牛车上折腾了大半天才到后勤部。这样徒步行走何时才能抵达目的地呢?城区尚在遥远的前方,还要穿过它去往对面的山上。我不知道这路到底有多长,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完成它。
一辆载满胀鼓鼓粮食口袋的拖拉机停在路中间,驾驶员却不见踪影。走近去看见一个中年男子躺在拖拉机下面,他的脸上有几处油污,正用一只扳手拧螺丝。
“真是倒霉,”他嘟哝着在抱怨,“一路上不知流去多少机油!”
“大叔,跟你商量个事!”我对他说。
他抬起头来,斜眼盯着我,颇具防备的神情像是遇到了需格外小心的强盗。
“大叔,你别见怪,”我说,“我就是想搭个顺风车进城,因为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步行怕是来不及。”
他又仔细打量我一番,最后说:“你要小心,路上颠簸厉害,摔下去我不负责,眼睛睁大些,手也得抓牢,这可不像坐火车。”
路上我跟他说起我们后勤部和杨师傅的事,他的表情随即变得吃惊,更有些亲切。
“你们的糖果做的不错,尤其是那个米花糖,很好吃呢!”他说。
“呵呵,是吗!”
“当然,比城里商店卖的好吃多了!”他伸出大拇指说。
拖拉机虽说要快过牛车许多,却完全没有那么舒适。牛车缓慢地摇行能让我安然入眠,这个铁家伙倒好,“腾腾腾!”地前行,简直快要把我心脏从喉咙里抖出来了,胃里翻江倒海地直想呕吐。不过,想到我床上那位叫人怜悯的伤员,我觉得倒可以咬紧牙关。
城区平展宽敞的柏油路面让人感觉舒适不少,不善表露的我居然忘记了羞怯,得意地打起了口哨。
“我去城关粮站交粮,你要在哪里下?”师傅问我。
“我要去五七干校,”我回答,“但我只晓得它在对面山上,具体位置不太清楚,你知道还有多远吗,师傅?”
“如果从这里步行去对面东山的话,估计半天能到。”
“这样的话我只有等你下完粮食再送我去那里了,不然天黑我也赶不回西山的后勤部,师傅你帮忙帮到底,因为事情很紧急。”
“你说啥?”师傅快要发怒,“那怎么行呢!这几天下雨,眼看新收的谷子发霉了,再磨蹭的话就要烂掉,到时候怕是猪都不愿意吃。我们这些天加班加点地往粮站运送,是因为场地有限,而城里粮站有宽敞的晒坝,再说运去粮站一交,拿到收据便万事大吉,它烂成****也与我们无关了!你明白了吗?”
我当然明白,我心里想。但是,我觉得这个时候受伤女孩的事胜过一切,所有事情都应该为它让路。
于是我简短地向拖拉机手叙述了那位还躺在床上的女伤员的情况,他听后还是使劲摇着头,催促我赶紧下去步行。
“你不能这样,师傅!”由于着急我的声音非常之宏亮,“好吧,我这样说,如果你的女儿外出久久不归,你们全家人会一点儿不着急吗?”
“我没有女儿!我倒是想有,可我老婆肚子不争气,她只会生儿子,一个个都******全是儿子!”
“这是谁的错误还需要斟酌,师傅,请不要生气,”我温和地说,“一般情况下我们都会认为这世上只有人是高于一切的,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缓一缓也无关紧要,因为有人才会有一切,比如这拖拉机,没有你驾驶它自己会走吗?不过是废铁一堆,你说呢?”
“看不出你这家伙还挺会讲道理,整得我简直无法反驳。”师傅好像是动摇了。
“看得出师傅也是个热心肠,算我求求你了,”我乘热打铁。
拖拉机手沉默一阵,撅起嘴巴一脸地不高兴。
“好好,我送你去五七干校,”师傅终于投降,“你这烂龙,我真是遇得到你!可能是今天起床太早,沾了夜晚尚未退尽的邪气!”
师傅开着拖拉机从粮站大门出来,我满怀欣喜地打着“哈哈”上了车,顺手递给他一盒刚刚在外面买好的香烟。
他把拖拉机开到路旁不碍事的地方停下,拆开烟盒取出一支点燃,又递给我一支。
“谢谢你的香烟!”他吐着烟说,“我忘了有件事要告诉你,你得答应我才能送你去那山边的什么地方,我觉得先说清楚是对的。”
“哦,是东山的五七干校。你说,什么事情?”
“就是牛马拉车也要给它们喂些粮草,我这拖拉机跑得快是要消耗柴油的!也就是说,来回一路的油钱得由你出。我家也在西山,至于机器磨损就算了。”
“好好!”我不假思索地满口答应,“需要多少你尽管开口!”
他说了钱的数字,大概我半个月的工资。
“没问题!”我说,“不过我现在身上没那么多钱,回到西山自然不会少一分的,请你相信,我从不说假话,对一切欺骗行为深恶痛绝,相信我。”
师傅以怀疑的眼光盯着我好一阵子,最后他摇着头,一肚子委屈地说;“你们那后勤部离我家也不太远,我和你说的杨师傅也交情不浅。好!我不说一句假话,今天早晨我确实起床过早,诸事不顺,营运一趟还得赊账!”
拖拉机头上冒着青烟,一路欢快地穿过东郊一块块只剩下稻桩的空旷的田野,一些农夫聚集在田埂上几株稀稀拉拉的树下,把妇女传递过来的稻草把儿扎在树上,筑成草垛。成群的麻雀在田里觅食,驶过的拖拉机惊得它们振翅起飞,去到空中盘旋。
到了东山脚下,向人打听到五七干校的位置,我们便绕过寺庙前的盘山公路,又拐了几圈才在一排围墙的大门边停下。
我跳下车,回望被雾气笼罩得看不清楚的西山。俯视东西山之间这片广阔的田地和静卧在它中间的城市,感觉凭两只脚来完成这段距离对我来说应该非常困难,看来今天倒霉的还真是拖拉机手,是他帮忙完成了这段路程。
“这里就是五七干校吗?我怎么越看你越像个骗子!”师傅转过脸审视着我说。
“你说什么?可别乱说哈,我不是那种人!”
“要去她家通知她受伤的消息,你说过没有?”
“没错!我是这样说的,而且女孩亲口告诉我她家就在五七干校!”
“还在蒙人!别人不知道还情有可原,前两天我给这里运过稻草,说是要给漏雨的房顶加盖。我问你,有谁的家住在这劳改农场呢?”
“什么?劳改农场?你是说这里是关犯人的劳改农场?”我简直不相信师傅的话。
“你还在装!早知要来这种地方,就算弄死我也不会答应!”拖拉机手此刻咆哮着好像发怒了。
看来师傅眼里我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骗子,他颇为愤怒的言语以及对我不信任的表情让我感受到莫大的耻辱和委屈。
“我现在非常清楚地告诉你,之前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不是谎言,你要再胡说我也不愿意保持沉默了!”我忍着怒气,一字一句地对他说道。
“呵呵!你想怎样?杀死我,抛尸荒野?”师傅一脸的不屑,“没说清楚的可不是我!哦呸!还美其名曰五七干校,就是犯人的窝儿!”
若非他与我父辈年龄相仿,这当儿我真想冲过去给他一拳,让他闭上那讨厌的嘴。
“好,你慢慢打听,我不奉陪了!”
师傅说完就启动了拖拉机,它很快又“腾腾腾!”地冒起青烟。
我径直朝大门走去,还没走拢,身后拖拉机的响声就慢慢停了下来。
师傅已经靠近我,背后悄悄跟我说:“你当我三岁小孩呀,被你耽误这么久,不拿到报酬你休想我离开!******,我倒要看看谁的家住在劳改农场!”
大门左边立着一个木制岗亭,上面呈尖顶的四角雨棚由于陈旧已经变形,像是为夏天特制的岗亭,因为它四周竖排的木板裂开很宽的缝,有良好的通风作用。
说明来意的我们被叫到一尺见方的窗户前站住,岗亭里的人告知决不能随意乱动。
一位身穿绿色军装的光头在杂草丛生的大门内不停地游走,还时不时以傲慢的眼光朝我们恨上一两眼,他肩上挎着的那只带刺刀的步枪早已锈迹斑驳,我觉得这只枪里是否有子弹和能不能发射都成问题。
“这不行,不符合规定!”岗亭里的男人对我说,“这样的纸条谁都能写,我们要的是盖有政府印章的介绍信,何况你们也不是她的亲戚。”
“事情是真的,你看,我们大老远赶来会骗人吗?”
“这不是民宅或者什么单位,里面是受管制的人,不能谁想来就来、想见就见。你们可以走了,别在这里耽误时间!”对方的口气坚定异常,一副不容商量的表情。
拖拉机手一把将我从岗亭边拉开,贴着我的耳朵说:“说你骗人你还不相信,听见没有,这里面都是受管制的人。”
“对天发誓,我没有一句假话!”我说。
“那不是黄狗咒青天,越咒越新鲜吗!谁相信呢?”师傅笑了。
“我不相信女孩会对我撒谎!”
拖拉机手仔细打量着怒气冲冲的我,严肃随即布满这张黝黑的中年人的面孔。
这时那位绿色军装慢慢朝我们走来,把肩膀上的枪抖得哐哐作响,昂起头对我们怒目而视。
师傅赶紧过去给挎枪者递上一只烟,并恭恭敬敬地点燃。又回到我身边,悄悄说:“你非要进去找人也不是没有办法!”
“当然要去,快说说,什么办法?”
“你身上有多少钱?掏出来看看!”
我只有十块钱还差一点,师傅一把抓过钱,头也不回地去了岗亭。
不知道他把脑袋伸进那小窗户跟人说了些什么,很快他就过来了。
“我来带路,走!咱们去里面找你那位女孩的家!”师傅手里扬着一张纸条,眉飞色舞地向我嚷着。
“我们可以进去了?”我感到惊奇。
“有了这张纸条便可去前面的办公室查询要找的人了!******,就是这张只有几个字的废纸换走了十块钱,我送几车货也挣不到十块,你要觉得不值的话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一把抢过纸条,见上面有四个字:请予通融。
的确是很通融,办公室的领导不但非常客气还叫了个老头带路,把我们领去应小欧的家。
“他们住在后面的小山坡脚下,还得十来分钟。”老头对我们说。
刚刚翻过山坡他的手就指向下面那一排低矮的铺满稻草的房屋。
“那屋顶盖的稻草还是上次我送来的!”拖拉机手颇为自豪地说。
“既然你以前来过并且也熟悉这里,为何他们还要刁难呢?”我说。
“这能和上次相比吗?那次是他们需要稻草,有求于我。这次我们来找人,是求他们,连这个都不懂,世上有让人白帮忙的事吗?我说你脖子上的脑袋和榆木疙瘩差不多,总之,你的脑瓜子不开窍,是个摆设!”
我觉得师傅的话很在理,还让我闭上了嘴巴。
这是那种最贫穷的乡下人的居所,城里和周围的城郊我从未见过,只有在边远偏僻的山区才能看见。屋顶厚实的稻草遮挡住一堵堵土铸的墙,房屋的开间和进伸都显得保守,与我们刚刚出来的那栋苏式办公楼宽敞明亮的房间有天壤之别。
“又黑又窄,这房子送给我都不要!”老头嚷着,“呵呵!话又说回来,我也没那资格住,都是后来特地为他们那种人修的,可能他们在省城大都市住腻了,居然成天想着要颠覆我们伟大的国家,让他们换换环境简直是明智之举,不然这些人的头脑会一直兴奋得发热!”
“这么说他们绝非一般的犯人?”拖拉机手脸上表现惊恐。
“还用说吗!之前都是大人物,没有滔天之罪怎么会落得今天的下场。”老头一脸肯定地说,“单说你们要找的这家吧,几年前刚来时他们就不安分,尤其是那应老头,说把他们一家下放到这荒山劳动简直就是目无王法,对有功之臣妄加迫害。他虚吹推翻国民党建立新中国都少不了他的功劳,分配给他家的活儿从来不想干,还成天找到农场的管事无理取闹。他那个瘦弱的儿子因为参加体力劳动累成痨病,很快一命呜呼。他夺取看守的枪,砸开办公室的门,瞄准农场管事的头要结果其性命。若非几个看守机灵,一窝蜂将老家伙按在地上,农场管事早成了冤死鬼。”
“你这话不妥,人家死了儿子,找人拼命是理所当然。”拖拉机手看法不同。
“这你就不懂了!”老头一脸怪怪地说,“下放到农场来不干活难道把他们像神仙一样供起来吗?修河筑坝抬几天石头那家伙便累成了那样,我们这些人干一辈子那样的活儿还精神饱满,那么娇气,我看不如早死早投生!”
师傅不停地摇头,嘴蠕动着还想说点什么,却没有开口。
“应老头原本脾气就不好,儿子的死更加助长了他火爆的性子。儿子新丧那几天他的脾气日益见涨,弄得农场管事成天除了躲避毫无办法。后来强行捆他去了医院,医生诊断的结果是:此人极度兴奋,其大脑正在丧失正常人的某些意识,以目前情况看,送他去精神病院最为妥当。”老头继续介绍。
我们走近土墙房屋,带路老头敲了敲其中一间的房门,里面没有任何反应。
也是我未曾见过的只有门没有窗户的外墙,每扇门边都有泥做的灶,上面的铁锅被熏得乌黑发亮,连它背后的土墙也未能幸免。每间房的门前都有一套桌凳,桌子是一块用红砖支撑的一米见方的水泥板,它周围的凳子为几块很不规则的大鹅卵石,这样,一家人完全可以坐在鹅卵石上愉快地就餐,不用担心凳子,它永远都坐不坏。
隔壁的门开了,半开的门里伸出一只白发苍苍的脑袋,从满脸皱纹和苍老的面容我们断定它属于一位垂暮之年的老妇人。她的嘴唇瘪起并向内凹,说明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牙齿。
“你们还是走吧,这家人很快就要一个不剩,再也找不到他们了!”尽管她讲话显得吃力,我们还是能够听得清楚。
“你好,老奶奶。这里就是欧阳晴宛、应小阳和应小欧的家吗?”我问。
“你说的没错,”老奶奶摇着头回答,“昨天晚上那丫头没有向往常一样回家,她妈妈与哥哥两个人一道,问遍这里所有人都没有结果之后便去了农场办公室请求领导让他们外出寻找。过了很久,那时天也黑定了,我们见那对母子由两个手持电筒的看守跟着下了山。你瞧,现在中午都过了也音讯。一个并不难看的大闺女,从来没有过留宿外面的先例,这里住的都不是本地人,更没有任何亲戚在当地。唉!不知道丫头出了什么事,这年月我真不敢往下想了!依我说老天爷该显显灵了,保佑保佑他们,如果真有老天爷的话!”
老奶奶一咕噜讲完就顺势瘫坐在石凳上,困难地喘着气,好像刚才那些话耗去了她全部的精力。
“真是难得啊!他们家也算是祖宗有德。到了这个时候,过着乞丐般的生活,居然还有亲戚和朋友前来造访。”老奶奶边说边招呼我们去她面前的石凳就坐。
“对不起,老奶奶。”我说,“我们不是这家人的亲戚或朋友,之前也从未见过。”
老奶奶抬起头来,久久地注视我们,眼里充满疑惑。
拖拉机手把嘴凑近她耳边,说了一阵。
师傅的话犹如给老奶奶注射了一种兴奋剂,使她蓦然起身,快步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说:“我们这些人也有过锦衣玉食的生活,下放到此地转眼间变得一贫如洗。不过我愿意真诚地送你一句话,虽然它只有四个字,却是很难得馈赠于人的,即便从前我那些十分优秀的学生我也不曾相赠,我在北大授课多年也是如此。我认为人的一生基本上由勇敢组成,因为世事艰难,需要我们拼命进取。但是,你还心存善良,真是难能可贵。因为勇敢大多数时候是为自己的生存去努力奋斗,善良就不同了,它需要我们作出选择,甚至不求回报,有困难和痛苦也不忘善良才配得上生命的意义。因此我愿意送你四个字:“一生平安!”
拖拉机手看着我傻笑,我想,他此刻大概也和我一样,并不明白老奶奶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只是为了掩盖不懂所表现出的窘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