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天使复活
陈玉觉得我现在的工作简直是在浪费我的时间，就算最后我做到物业公司的经理也不是他愿意看到的人生目标。
对于他的看法我不以为然，我还能做什么呢？一个浑身没有一技之长的中年男人，还可以按月拿工资已经很不错了！
“要是当初你外婆不那么执拗，让你随我去了国外，我相信今天你的情况会完全不同。”陈玉惋惜地叹道。
“别说没用的话，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个，跟你母亲不愿意你离开她是一样的！”
他表示同意，很快又对我今后的人生道路表现得忧心忡忡。
“真不敢想象，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既没有成家，又无落脚之处。”他的语气饱含怜悯，“不过，得感谢上帝，他让我重新找到你，无论哪方面我都愿意对你鼎力相助，祥云，我的朋友！”
如果这话不是出于童年好友之口，这会儿我肯定撒腿就走，再不愿看到眼前这位兰博基尼的驾驶员，说不定他还得遭几句臭骂。然而，我觉得这也不能怪他，完全由我性格铸就。要是愿意快速致富，我早就与以前的好友做投机倒把、坑蒙拐骗的事去了，何必苦苦挨到现在。今天的现状不过是遵循小姨临终时遗训的结果，几十年来，她的话使我像她一样成为一个多愁善感、愤世嫉俗的家伙。嫉恶如仇、好抱不平的顽固秉性早就深入我的骨髓，怕是一生一世都难以改变，尽管有时候我也怀疑小姨说过的话，因为很多与我品性完全不一样的人都在社会上取得了成功，尤其是金钱物质方面。每当我陷入迷糊，眼前一片黯淡之时，总会想起小姨临终的嘱托，她要我永远坚持的话我一直牢记于心，从不敢忘记。靠人帮助，哪怕是一点点也不行，因为它会颠覆我因外婆及小姨的教导而形成的那种信仰，那种决不靠任何人帮助的自食其力的信仰。到今天，回顾走过的路，我才感到受她们的影响太深，早已经形成的观念和不可更改的行为方式使我一辈子都挣扎在社会的边缘。我相信有了这种至死不变的观念，不说富有，只要能解决温饱，平淡生活下去便已经不错了。
“你是说，连我的帮助你也不愿意？”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这话一说出口来我觉得心里“咯噔”一下，我知道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秉性在得知母亲去世那会儿就形成了，多年来我不愿意与人交往，苦闷忧郁的性格深植我心，无可救药地顽固不化。也许我错过许多朋友和机会，不过，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至少它可以使我安静，使我沉迷于孤独的臆想之中。
在河边树荫下的露天茶馆，九月的阳光穿过树叶，形成一根根细长的光柱投向地面，茶具和我们身上。树叶随风摇晃，那些光柱不断变换它们投射的位置，斑驳的，摇晃的亮点真有些令人眩目。
他的电话忽然响起，那铃声怪怪的，类似午夜凶铃。
他把指头伸向唇边，嘴巴像鸡**突起，并且“嘘”了一声，示意我安静一下。
他不知与谁的通话令我直想发笑，那些夹杂着英文的半土不洋的普通话简直是《猫和老鼠》的方言配音。
“你的普通话可不太标准！”我说。
“是的，不过以后你听到她说话的时候，你的看法就会改变。”
“那位环境专家，你的女朋友吗？”
他朝我点点头，脸上呈现无比幸福的笑容。
“她说过两天就要回国，真是叫我迷糊。”他摇着头，依然微笑着说道，“你不知道，之前她说过的，她不想回来，可能的话，永远也不想再回到中国。我知道一定有原因，但她早先却不愿意告诉我。她一直说普通话，我肯定她不是SC人，但是，除了她所研究的项目，我无法打听到有关她的任何私事，我想，她不告诉我也有她的理由，目前，我对她只有理解和信任，因为我的心已经告诉我，我真的爱上她了！”
“你觉得爱情是痛苦还是幸福？”我忽然问道。
“我认为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提问，遇到她之前，你知道我有过一次爱情，以我的经历，爱情远不止幸福和痛苦这么简单，我觉得它还包含很多其他的东西，不过，永远信任对方应该是爱情的基础，我一直这样认为！”
我一声不吭地看着他，这位兰博基尼驾驶员，当年的放牛娃陈玉，今天，的的确确是长大了，他旅居国外多年，自有一套对生活和爱情的方法，由于此刻我想起小姨临终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我想给他自鸣得意的行为方式再加上一句：要真爱一个人，你得永远付出，并不求回报，即使遍体鳞伤也要一如既往，因为爱的路最初不是别人，而是你选择的。我心里默默祝福他，也希望他的爱有始有终、一直幸福！
“我暂时住宾馆，等她回来，我们一同去旅行！”
“呵呵！那再好不过了，但是，你这个傻瓜听着，我可不愿打搅一对恋人，你以为我会习惯你们二人在我面前卿卿我我吗？”
“你说得不错，那样的话的确有点不好。可是，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不找个女友呢？难道你脑子真的有毛病？”
“你以为找个女朋友非常简单吗？”
“看来你这家伙确实毛病深沉，任何事情，你要把它想复杂的话，你只能是一个大草包！”他得意起来，“要爱就爱，不爱拉倒。何必扭扭捏捏，何必有口难开，要我说，前思后想、多愁善感是某些中国人最大的毛病！”
“那你说怎么办，这是传统文化形成的结果，要改变的话，得从我们的前辈或是更远的先人身上开始，因为是他们一代代传承给我们的，但是，他们早已经上天入地，完全失去改变的机会了！”
“好吧，我们说说其他的，比如你，真的打算今后就这样随其自然，不想再兴风作浪了吗？”他问我。
我觉得保持现状没什么不好，由于性格原因，加之青少年时期的一些经历，导致我更喜欢独处，更喜欢远离那些喧嚣的场所。我同样知道，这种秉性使我失去不少朋友和机会，有什么办法呢，正如常言所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那一天，还差一小时我才下班。陈玉就开着兰博基尼来等我了，他身上是正装——一套黑色的晚礼服，一副即将光临正式场所的严肃派头。
他说他的女友还在天上，六小时以后飞机才会飞抵CD。
“现在，她是天使，正从天上朝我飞来！”他的言语显得含蓄，可能正向某一位诗人靠近。
“看起来她好像已经是你的夫人了！”我说。
“还不是呢。”他摇摇头说，“我们甚至连那种关系都从没有过，我是说身体上的，但是，这不能成为我痛苦的理由，有件事我还没有告诉你，她昨天晚上才让我知道的。她的男友已经不在人世，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不到二十岁，她说一直穿黑色衣服是为了怀念死去的男友，如果将来再婚，她的未婚夫必须接受她穿上黑色的婚纱，否则，她绝不再步入婚姻殿堂。”
“哦，黑色的婚纱，悲情的新娘呀？没听说过。”
“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总是穿黑色的衣服，这也没什么坏处，在人群中我差不多可以第一时间看见她，那十分显眼的黑色装束会让我很快找到她，我想，今天凌晨也不会例外。”
“她这样会令你痛苦吗？”
“说不痛苦那是假的，但是，我不会让她看见我的痛苦，不然她可能获得不安，我不想让她有任何的不自在，因为这会违背我爱她的宗旨。”
“但愿你们是一对幸福的伴侣！”
“可以不用谢你吗?”他怪笑一下，调皮地问。
“当然可以，实践证明，有了媳妇忘了爹娘也差不多是一条真理嘛！”
兰博基尼驾驶员顺手给了我一拳。
切夜不息的灯火使双流机场候机大厅如同白昼，我们就坐候机大厅时，时针指向二十三点十六分，我们要接的那趟飞机一小时后到达。
陈玉兴致勃勃讲起在国外的经历，上一天班，我被无情的睡魔折磨，努力打起精神听他讲述，无奈，我抵挡不了瞌睡的侵袭，逐渐失去了意识。
他将我一把拽起的时候真把我吓了一跳，感觉不是太舒服。从熟睡中将人弄醒我觉得是件非常不礼貌的事，但我的心情很快趋于平静，只因为他一脸的狂喜，我想，是他的女朋友到了！
黑衣女人手握电话作出通话姿势朝我们走来，我身边的陈玉放下电话，上前欲跟她握手，被她缩手相拒。
“这是祥云，我儿时的伙伴，曾经最好的光屁股朋友！”我被介绍给眼前这位陌生女子。
她几乎没有看我，只是侧身点了点头，把那只闪亮的黑色手提包换到另一只手上，同时加快步伐朝外面走去。陈玉快步跟上她，我只好紧跟在他屁股后面。边走心里边发笑，因为整个情形倒像是这位女士来机场接我们。
她的装束有些奇怪，黑色的薄纱外套，里层同样裹着一身黑色服饰，以致她的酮体不会暴露于薄纱后面。
这位体态清瘦、昂首挺胸还步子敏捷得如同小鹿的女人几乎是从我们面前一闪而过，她头上那顶窄沿小帽前还有一块窗帘似的网眼面纱，尽管凌晨的候机大厅灯火辉煌，我也无法看清她的面容。
三个人上了兰博基尼，她安静地坐在副驾驶上，从机场到天府广场附近的宾馆，一路上对于陈玉的提问她都以摇头或是点头作为回答，始终不说一句话。
陈玉安顿好黑衣女友就送我回到小区，他望着我，一脸傻笑。
“看样子，你的女友不太容易对付呢！”我说。
“每个人都有他们的性格，不管她是什么性格我也不会在乎！”
“好吧，还是那句话，愿你们幸福！”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面对我双手合掌，像僧人那样虔诚地鞠躬，然后走向他的兰博基尼，坐上去，拉好车门，车子随即发出一阵公牛般的“哞…哞”声，随即消失于凌晨的夜色中。
管事大姐以让人厌恶的方式把下夜班的我从熟睡中惊醒，揪着我的耳朵还发出一串连珠炮似的疑问：“让我瞧瞧，让我瞧瞧！看上去你也不是什么美男子嘛，奇了怪了，为什么不断有女人找你，而且一个个地都******还不赖？你再不起床的话，我肯定外面那只黑狐狸精马上要溜进地下室来，吸干你身上全部的精血！哼！他奶奶的！”
黑衣女人像先前一样用黑色小帽和网眼面纱遮住她的面容，见了我她也不说话，低头递给我一张小纸条，上面有几个字：我们去对面公园。
我问她为何不见陈玉，她不吭声，纸条塞给我便转身出了小区。
跟着她穿过公园，快到出口又原路返回，朝河边而去。钻进一片茂密的竹林，听到了潺潺的水声。顺着一条窄窄的石板路，走进紧邻河边的一个亭子。是一个不太宏伟也毫不壮观的仿古小亭，不光柱头，连顶盖都是水泥浇筑，与旧时木瓦结构的亭子完全不同，给人不太舒服的感觉。
虽然亭子不能让我陷入遐想的意境，眼前的黑衣女人却叫人迷糊不解。她，陈玉的女友，为何带我来到这里？又为何要到游人罕至的河边来呢？
她已经在亭子里石桌边的鼓形石凳上坐下，手肘置于石头桌面，手掌托起下巴，背向我一声不吭地望着河水。
虽是晴天，却有一层薄云隔在天穹与大地之间。使得初秋的阳光不那么明亮，河面泛起白光，水里的倒影也是混混浊浊地毫不清澈。
这是横贯蓉城的府南河的一段，公园这边，差不多两米宽的木板拼成的过道沿河蜿蜒而去，一排等距离的香樟树紧邻河堤，像是这条木板路忠实的看护者。河对岸水泥护栏后面是一条塑胶走廊，以及一排尚在青春期的垂柳，它们背后有一条很窄的沿河公路，其路面的一半铺了塑胶。再后面便是林立的高楼。我想，那些钢筋混凝土或许有着超乎一切的忍耐力，否则它们早已被人车沸扬的喧嚣之毒侵袭，变得百孔千疮了。
“你瞧！”黑色衣女人忽然开口。
她的声音把我从幻想里惊醒，简直吓我一跳。
“这条河似曾相识，只是时间过去太久。”她继续说，言语流露出久违的意蕴，“那是好多年前，非常年轻的我与男友在他家乡的小河边，那也是条不宽的小河，只是后来，我的青春，我最美的爱情也像那河水般流逝了！”
黑衣女人这时候取下头上的窄沿小帽，连同网眼面纱一齐放到石桌上，接着，她转过身来，直勾勾地注视着我。
也许我过于迟钝，像再度与陈玉相逢时，居然认不出对方是谁！她依然瘦弱苍白的脸，茫然若失的神态和从未改变的口音，在我看来都形同陌路。
“永远不忘记我，像空洞苍白的誓言！”伴随低声抽泣的述说，泪水从她的眼帘扑簌簌落下，“祥云，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祥云！我的名字还没有从一个陌生女子口中喊出过，当然，除了她——我的小欧！
“小欧！”我暮然间一声呼唤，完全不由自主。空白的脑海随即浮现早已远去的画面，“在我的记忆里，我的小欧已经不在人世多年了！”
“我和你一样！”她说，“他们一直告诉我说，祥云已经不在了！”
火炬游行那天晚上过后，我再没见过她——应小欧，看到的只是山上她孤零零的坟茔，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梦境吧！若真是梦境，我绝不愿意醒来！
当时他们用皮带带扣的那头抽打我的头，也用钢筋击打我的背。我的小欧像发怒的母狮那样冲向他们，却遭到与我相同的境遇，很快让他们打得口吐血泡不省人事，母亲和哥哥赶来时抢救出奄奄一息的她，当晚直接送她去了省城，住进军区医院，一周后她才逐渐恢复意识。
听说场面混乱不堪，引发群架。“打死人了!打死人了！”的疾呼声不绝于耳。最惊心动魄的是一位高个子的黑大汉，他握一把砍刀冲向一个穿军装的年轻男子，直到砍开那男子的锁骨，可以可见不再跳动的心脏为止。
“当时我只感觉脑袋被什么重力猛击，立刻失去知觉，等我醒来已经过去一个月零几天了！”
“啊！原来你活了下来，祥云！”她一副目瞪口呆、惊讶万分的表情，“可是，为什么我的家人都说你死了呢？”
“我的外婆也曾说你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摇摇头说，“这是一个迷吗，小欧，莫非还有别的原因？”
她脸上满是泪痕，还像我一样表情迷糊。
这个时候她的电话响起，她从兜里摸出手机看了看，毫无表情地按下拒接键。
在亭子伫立良久，她转过身来，看着我说：“现在，我感觉很难受，你好像已彻底将我遗忘！”
“我认为很自然，一切都表明没有谁希望我们在一起，包括老天。不然的话，为什么我们要分开近三十年！为什么我那么需要你时你却全无踪影，为什么？”
她双手捂脸，再次哭起来，悲伤的情形像一个小女孩永远失去她最心爱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