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游子
人们常说,出现不寻常之事先前总有预兆。我不太相信这句话,因为那个家伙一声不吭地来到我身旁时,一切与往日无异。
九月底,向来以潮湿天气闻名遐迩的SC盆地进入有史以来最晚的雨季。雨虽然不太大,却一直下个不停。卧室所在的地下室里霉烂的气味正在变浓,简直令人窒息。
地下车库是多年前和小区一同诞生的,由于当时车辆不多,最初小区两百多户业主的私家车不到十辆,十年后的今天,小区的每户业主都拥有一至二辆汽车。于是,车位成了业主们难以到手的香饽饽,早先的一百个计划车位东挤西塞也最多能够容纳一百二十辆车栖身,其余的车只能在露天车场和外面马路边风餐露宿了。
地下车库的产权属于开发商,可以提供给业主使用但收费多少由我们物管来定。因此,管事大姐从中捞到不少好处。当业主背地里给她塞钱,她又能够为业主解决一个车位时,这女人的脸上会荡漾起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地下车库的出入口是一道三十度的斜坡,二十米长的样子。它上面由钢化玻璃覆盖,起避雨作用。通过摄像头,它的画面和小区其他角落一样,会同时出现在我看管的监控室的屏幕上。
参加完红姐葬礼的那天,回到小区大概晚上十点的样子。我轮夜班,下去地下室的宿舍躺了一会便匆匆接班上岗。
到了凌晨,漆黑的天空骤然响起一阵阵炸雷,雨势从细细纷纷一跃成为暴雨。即便这样,它也不能吵醒我的清梦,由于白天根本没有休息,夜里一上班我就开始瞌睡。事后管事大姐描述,当时我睡的比猪还死,嘴角冒出口水,从嘴里发出一种令人恐惧的哼哼叽叽来。
距离监控室五百米的地下车库旁边,有一个铝合金材质搭建的岗亭,那天晚上是一位六十岁的瘦弱的老头值班。我们像事先商量过那样,都同时入睡。外面狂风大作、雷电交加、暴雨倾盆之时,我们正畅游于甜美的梦乡。因此,我们没有发现狂风肆意掀起斜坡上方的雨棚,更没有看见滚滚洪流般的雨水朝地下车库汹涌而去。
雨水淹没到汽车的车窗处便停止了上涨,地下车库里的每一辆车,除去夜间外出的十几辆,全部灌饱了水。
4s店报出维修费为最低每辆三万元,八十六辆轿车要多少钱?我的天,谁来付这笔费用。
管事大姐看到我们表示无语,说弄死我们也无济于事,把两个人的骨头做成纽扣卖掉都不够汽车维修费,干脆不理我们,免得诱发她成为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人。
与业主的谈判显得艰难异常,争论的焦点在于确定过错方。业主们认为这个三岁小孩都知道,错误肯定在物管,看见发大水不立即通知业主前来挪车,否则也不至于让所有车辆灌满水,使线路、电瓶及许多零部件受损。要想车子再次跑起来就得付巨额费用修好,没得商量,所有责任都该由物业公司承担。
管事大姐的表妹,一位烫着栗色卷发的颇有些身材和气质的四十岁上下的女性,她的沉着冷静绝不亚于男子,甚至堪称大师。首先,她对这次意外给业主们带来的麻烦表示歉意,接着就这次事件与业主展开舌战,其目的是最终叫业主们自己掏钱去维修车辆。
尽管八十多位车主只派来六人和物管商谈,却个个是难以应付的主儿。
“今天就是说到天上这维修费也得你们物管来出!”
“不知尊敬的各位有没有注意到车库入口告示牌上的文字,一点不假,那是我们物管立的,其中有一条注明物管对地下车库只有管理权,并没有说明对车辆的丢失、擦刮及损坏负有赔偿义务。我们收取的费用只是对车辆停放的管理,何况这种天灾人祸谁都无法预料,更无赔偿的依据和理由。”
“《物业管理实施细则》里明确规定,损害业主利益的,最低赔偿业主每户三千元,我们受这么大的损失,肯定不是最低赔偿!不然以后休想叫我们再缴物管费!”业主们闹起来。
“损害业主利益?哈哈,那得看什么情况。大雨从天而降,你们完全可以找老天爷赔偿,至于逾期不缴纳物管费的我们物业管理企业会敦促,再无果的话,我们有权向法院起诉,细则上写得明明白白,毫不含糊!”
“也就是说,你们管理地下车库,我们按月缴纳停车费。除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们责任全无。那么,我忍不住要问一句,你们那些个保安、门卫和小区里的巡逻人员都是****的吗?”业主们群情激奋。
“说话不能昧了良心,凌晨开始的暴雨。我们不到早晨六点就抽干了车库里的积水,连上白班的员工都起床投入抗洪抢险。所有物管人员一个个全部累的趴在地上,喘不过气来。当然,这是我们的责任和义务。不希望得到奖赏,却也不应该无端受罚,我认为!”物业公司女经理口气依然淡定自如,且不卑不亢。
管事大姐的表妹――物业公司的经理,这时候她脸上起了明显的变化,像一位技艺炉火纯青的引导师,正把业主引向死胡同。她似乎非常明白人一旦激动起来肯定会失去理智,而眼下那几位业主正在朝这方面努力。
“说到底,我们与你们之间就是一种雇佣关系,物管,就是我们请来看家护院的,我不想说你们是看门狗,但至少你们和过去的家丁没什么区别,雇工没有看管好家园却比主人还有理,不管文明到了何种程度,这种现象都不应该出现!”一位业主已经开始激动了。
“好吧,大家散了吧!”物业公司女经理说完就起身,打算离开。
“你说什么?关键是修理费,都还没定。就想溜了?要逃避呀,哈哈!正好说明所有责任是你们的!”一位年长的业主边说边挡住女经理的去路。
“我想请问,我今天过来和尊敬的各位坐在一起,其目的何在?”女经理问道。
“不是商量维修费的事吗?你以为我们一个个的都没事干,坐在这里闲扯?你不觉得最宝贵的是时间吗?”
“那好,既然是坐下来商量,前提肯定是双方平等。但是,你们有人刚才的言语表明你们自然高人一等,我们这些给人看护家门的看门狗还有什么资格和你们商量,所以我觉得还是散了为妙,大家不要耽误时间,该干啥就去干啥!”
“你们物管出维修费我们马上就散!”
“那不是你们的白日梦吗?”女经理毫不含糊,“我们是狗,你们是人。狗怎么能与人相比,对于我们狗来说,你们人损失一点维修费算什么,我看就算你们的汽车报废也是区区小事,因为高贵的人根本不会在意物资,那点修理费对你们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人和狗计较,不害臊吗?”
“你这是避重就轻,一句玩笑话不可当真。我们可不会让你闪烁其词,推卸本该承担的责任!”
“责任?真是可笑,已经不是什么责任问题,我认为这是尊严问题!你们不要再说,不管找谁来我们物管也不会再和你们商量,把国家高等法院搬来小区也没用,太伤人了,区区维修费,抵得过我们的精神伤害吗?”
“瞧瞧,这是物管经理?神经病差不多!”有业主被激怒了,开始破口大骂。
“还真是高级动物,哈哈,开骂了!”女经理已经怒不可遏,“今天起,不!是从现在、下一秒钟开始,我们物业公司在这个小区的项目服务部将停止一切运作,等待你们的赔偿,对我们精神伤害的赔偿,我的天!居然有这样恩将仇报的家伙,我们物管,二十四小时在小区巡逻、值班,以确保业主的安全,到头来,瞧瞧,我们居然成为看门狗,老天有眼,不,我们绝对不敢接受,赔偿,我们要赔偿!巨额!”
女经理一阵泼妇般的乱吼,六位参加维修费商量的业主像是立刻被吓破了胆,一个个脸色忽变、目瞪口呆地望着管事大姐的表妹,那目光显示他们此刻极愿意听从她的发落。
女经理凶恶地瞪了他们一眼,大“哼”一声,扭起屁股走了。
第二天我在岗,管事大姐和她的表妹来到监控室,照她们的吩咐我删除了那天凌晨雷雨下洪流入车库的那段视频。
两人正要出去,外面有人走了进来。是昨天参加谈判的六人当中的两位年龄稍长的一男一女,与昨日相比,他们的口气平静了不少。
“这么些年来,我们不觉得你们的管理有什么问题,”有位六十岁左右的一脸雀斑的大爷说,“只是这次的事件如果没有赔偿多数业主怕是无法接受,不过,我们回去商量了一下,有点象征性的赔偿就行了,不会许多的,你们完全能够承受,我保证!”
“象征性的?我看就算了吧,依我看,不如在小区每个单元门口贴张告示,阐明我们物管对这次事件深表歉意,你以为如何?”女经理眼里闪着亮光。
“可是,不多少赔偿一点,总是说不过去嘛!”女业主的声音比较柔顺。
“看得出今天你们过来一定是诚心诚意和我们商量,这很让人感动。”管事大姐忽然严肃地说道,“说明多年来我们物管在小区兢兢业业的工作没有白费,不过我们也的确是这样做的,汶川地震那年的事我可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们一定记得,那时我刚刚来到这个小区,真是运气太好了,******!上任第二天,也就是五月十二日那天,我相信,整个地球都抖了起来!数我们SC抖得特别厉害!”
“当然,当然!我们绝不会忘记!”两位业主几乎同时回答。
“停水停电,超市的东西一时间被人抢了个精光!”管事大姐似乎累了,她干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好让人听她慢慢道来。“我们物业公司的几辆破旧的面包车,奉命跑出去到处找方便食品和矿泉水,城里根本就没有,还是连夜从龙泉那边弄来的,据说把那边那些小卖部里的东西都掏空了,有一辆车回来的路上还栽进水沟里,轮子都不见了。但是,我们还是不辞辛劳把那些生活必需品送到小区业主手上,我敢说你们绝不会装着不知道,即便过去多年的今天,你们还是记得!”
“你说得不错,那是作为人最不应该忘记的事!”年长的业主说道,“在政府大量救灾物资到来之前,你们的行为起了关键作用,缓和了当时人们普遍的紧张情绪,至少到现在我都铭记于心,肯定没齿难忘!”
“非常感谢你还记得那些!”女经理谦和地说,“现在,这里只有几个人在场,我也不妨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事实上,作为物管,我们的处境并不令人乐观,你们的物管费是对我们提供服务的回报。但是,除去员工工资、正常维护、及各种开支,我们的收入已经所剩无几,也就是说,除了优质服务我们容不得一点差错,否则肯定血本无归,老实说,不是我们不愿意赔偿,问题是根本就赔不起,这一点你们一定要明白,大家都知道,没有人可以从石头里榨出油来!”
“我们理解,但不是所有业主都能理解。”老头叹息着,“我看这样吧,回头我们和业主们再沟通沟通,就像你说的那样,天灾人祸谁也没有办法。不过,你们得答应不再嚷着撤离,任何事都是可以商量的嘛,再者,这些年来我们已经习惯了你们的服务,你们物管所有的人我们都熟悉了,要是重新换个物管,我敢打赌,小区里大部分业主肯定不适应,也都不会同意你们离开的!”
“这样就再好不过了,不过,我还是得重复一下,我们物业公司并不是一个有利可图的企业,和时下房地产业相比,真是连他们一根汗毛都比不上,我们的日子非常艰难,简直如履薄冰。”
两位业主会意地点着头走了。
这对表亲关系的姐妹马上发出吃吃的笑声,刚刚离开的业主都还没走远。
先开口的是表妹,她的口气颇为严肃,像在正规场所的讲演:“你应该弄明白,搞物业管理,重要的只有几招,推、哄、骗。这也怨不得谁,首先,我们没有执法权,这正是我们的优势所在。若是遇到盗贼光顾小区,千万别让保安去抓。尤其在晚上,出门行窃的家伙肯定有所防备,他们在暗处,随时可以伺机撂倒对手,若是动了凶器,物业人员受了伤,倒霉的还是公司。就算抓住盗贼,也别指望他们负责,若是有能力赔偿的话,那些坏蛋也不会深夜外出行窃,铤而走险了!”
“你是说,真有盗贼闯入小区的话,我们就当没看见,让他们很惬意地行窃吗?”
“真是脑袋不开窍,知道的事干嘛非得说出来呢!一切以公司利益为重,可以打草惊蛇,在远处提醒他们赶紧离开,决不能与其近距离接触,目的是不能让我们的人受伤,还不懂吗?”
“可是上次六栋一家遭了贼,业主跑来办公室闹了好几天,扬言不抓住盗贼,追不回损失。他们就拒缴物管费,当时把人头都急大了!”
“你笨嘛,难道不会推脱吗?我们没有抓盗贼的权力,盗窃属于治安刑事案件,应该去找警察,那才是他们的正事!若是动辄就让物管抓住他们,那还要警察干嘛!”
“晓得了,在任何情况下,首先不要忘记自保。”管事大姐得意地说。
“事无绝对,得看有无价值。”女经理说,“说老实话,物业公司的员工,若是因为工作至伤、至残或者死亡的话,你想想看,在这种盈利微薄的企业里,你能够获得多少赔偿呢?几年前我们公司那位保安让业主伤害至残的事情你还记忆犹新吧?”
“是的,那个乡下小伙子二十五岁,被醉酒的业主用链子锁砸坏双膝,膝腕骨粉碎性骨折,医生说膝盖那地方是脆骨,把华佗弄来也没法修复。后来由于不满赔偿金额,他的家人跑来公司闹。那位行凶者也以双方都大打出手拒付过多的赔偿金,最后拿了几万元回去乡下,事情也不了了之。”
“你看看,这不就是我说的结局吗?真可怜那个年纪轻轻的孩子,双腿说没有就没有了,今后只有在轮椅上度过他剩下的时光。当时不是我们公司不想多赔偿一些,问题是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呀!”
两位女性的对话倒是提醒了我,听起来也不无道理,之前在书上看到有人说过,万物生存的唯一法则首先是保全自己,生活下去。
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吵得人心烦意乱,它是从紧邻监控室的围墙外面传来的,这使我们既愤怒又烦躁,因为外面临河的路道边有“私人住宅,禁止鸣笛!”的警示。
三个人来到大门边,透过镶嵌着花饰的铁门看到紧邻围墙的道路上停着一辆淡黄色的兰博基尼跑车,令人不安的噪音正是由它发出的。
我们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怒跨出大门,奔向那车。
驾兰博基尼的人也正好打开车门下来,他取下太阳镜,我们看到一位体格健壮且衣着考究的中年男人,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从没有见过此人,所以,根本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
“你不识字吗?”管事大姐对他说,“这里是私人住宅区,禁止鸣笛!”
“哦,对不起,我是来这里找人的,我的一位朋友,我必须马上找到他,请你们谅解!”
“你是谁,你怎么就知道你的朋友在我们这里,好吧!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对不起,我不便透露,不过,想知道我的名字可以,我是一位在外漂泊多年的游子,离开中国好多年了,对了,你们完全可以叫我游子,我就是游子,”
“你不透露身份就休想找人,如果你用身份证在门卫处登个记,再详细说明具体情况,或许我们可以考虑配合。”
他不再言语,此时此刻他所有注意力都转到我的身上。
“你并不是本地人,和许多涌入CD的打工者一样,你也来自外地,而且来的时间并不久,我这样说对吗?”他忽然向我开口,口气自信又平静。
我无法听出他的话属于什么地区的口音,像一种既非普通话也不像SC话的混合品,听起来生硬无比还需要费力琢磨。我注意到这是一张非常温顺的脸,表情柔和自然,不夸张也不过分自卑,他那对不是太大但非常有神的眼睛散发出迷人的光芒,仿佛具有看透一切的神韵。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姓名,我将不胜感激!“
“我觉得我的姓名与你毫无关系,我只知道眼前是一位不认识的家伙,我不觉得你知道我的姓名之后有什么意义!“
“意义非凡!“陌生人说道,“很久以前,那会儿我还是个少不更事的毛头小子,在离开中国、远涉重洋时我发誓一定要回来,与我的童年好友再度重逢,今天是我兑现承认的时候了。我很高兴,自己没有食言。你瞧,我回来了,从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回来了!我至爱的亲人早已经去了天国,老天怜悯我,它让我想起了童年的伙伴,我童年最好的伙伴!“
“你童年的伙伴?“我很差异。
“是的!”他坚定地回答。
忽然间,我感觉脑袋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好像又回到与我的小欧最后在一起的那个晚上,那个早已远去的疯狂的火炬游行的晚上。我觉得非常奇怪,它已经过去整整三十年前了,为什么眼前这个人的话又勾起我的回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