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轮椅舞者
体育广场里露天舞厅的出现也同时带来群殴,南北两条街上的年轻人为争夺舞伴每每在散场后展开决斗。
在我们那城市,七十年代末期开始的舞会往往与罪恶并肩起舞,它带给我们的东西至今让人记忆犹新。
其实在舞池随着音乐起步的人大部分为初学者,尤其是男孩子,完全没有规范的舞步,跳起来老踩对方的脚,几乎都是来这里捣乱的,他们更在意年轻女孩的眼睛、嘴唇和已经外鼓的胸脯。
那时候,为了净化人们的思想,电影院放着清一色的战争影片或是革命样板戏,像《沙家浜》、《红灯记》、《白毛女》、《智取威虎山》等等,剧中的主人公不是死了女人就是没了丈夫,总之,有关爱情的场景是一定不能出现的,人们只是不理解当时国家引领者们的良苦用心,犹如洪水猛兽的爱情行为肯定要扰乱人的心智,以阻碍我们尽快实现消灭阶级的旷世目标。因此必须彻底清除人们头脑中的本能、自私以及肮脏的欲望。
然而,舞厅里的家伙偏偏与政府的初衷背道而驰,他们搂住女孩的腰绝对不是为了让舞姿更出色。邀请女孩跳舞的方式也颇具创造性,往往是先礼而后兵。他们走到舞厅周围坐在长凳上面女孩的面前,转动贼溜溜的眼珠,皇帝选美一样相中一位姑娘以后,先像绅士般埋头伸手,如果此刻对方毫无反应,女孩的手会突然被人拽起,像老鹰叼鸡一样让男孩揽入怀里。在口哨、骂俏以及不伦不类的音乐声中,脸蛋骤然通红的她们只好随着节拍起舞,不然男孩会将她们搂得更紧。
多年后的今天,成年的我们习惯地称它为“启蒙式”的跳舞场景根本就是一根根链接炸弹的导火线,稍有不慎就会轰然爆炸,血溅舞厅的场面屡见不鲜,如今好多年都由轮椅代步的刘明亮就是最好的例证。
那个早已远去的夜晚,我们第一次步入露天舞厅,先坐在周围的凳子上观摩,我的几个伙伴在现场气氛的感染下都跃跃欲试,心底那无法控制的情绪迫使他们离开凳子开始寻觅舞伴。
我无论如何是不愿意起身去找她们跳舞的,说出来一定没有人相信。那时的我一遇到女孩便心慌意乱,这都源于自幼外婆的训示,她说如果你不打算和一个女孩过一辈子,与她握手的程度就决不要超过她的肘部,与其过于亲密她的肚子里就会爬出来一个小孩子,将吸干你身上所有的血!
尚不能真正明辨是非的我因外婆的话长时间陷入对女孩的恐慌之中,以至情窦初开的伙伴们一个个携女友出双入对的时候,我还是孤单孑影。基本上对公共场所、尤其是女孩过多的地方有种类似药物不适的过敏,更不说与她们亲密接触了!
那天晚上的问题来自刘明亮和一位我们都不认识的姑娘的翩翩起舞,这位姑娘身子娇小,留着短发,感性的小嘴弥补了不太动人的眼睛,两人搂一起在舞池转悠时看上去很显亲热。除了我以外,感觉大家都非常尽兴,尖叫和口哨声不绝于耳。散场以后都随着人群鱼贯而出,相安无事。
广场与我们那条小街之间有二十分钟的步行距离,刚刚迈过广场尽头那座石板桥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嚎叫,大家止住脚步,不约而同地转身回望,每晚跳舞结束后这些狂呼乱叫以及打架斗殴声我们早已经习惯,就像夜晚忽然吹来的微风一样让人感觉索然无味,除了给人一点凉爽,便觉得再自然不过了!
桥对面跑过来七八个人,到了桥头路灯下才看清楚是一伙与我们相同年龄的少年,有几个手里握着一尺来长的木棍,比擀面杖细一些,也没那么精致。
他们中间有一个又高又壮、肤色接近印第安人的家伙,看上去二十岁左右,戴着墨镜,脸上满是类似青春痘的小疙瘩,他取下墨镜,有些傲慢地瞪着我们。他的眼睛很大,像放射着凶光,由于此刻他正面色沉稳地发号施令,我相信他是这一伙人的头目。
“别冤枉人哈,”印第安人说,“看清楚再指出来!”
一位小个子少年走到我们面前,用他那同样小的眼睛对我们逐个打量一番,最终把指头伸向刘明亮的鼻尖。
“认准啦!”印第安人说,“这事非同小可哟!”
小个子没有说话,只转身以肯定的目光向他们的头儿点点头。
“呵呵,相信你也不是瞎子!”印第安人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来做个公平的决定,那么,所认定的人必须付出代价,你们愿意出钱还是出血呢?”
很明显,他这句话并非只是针对刘明亮,而是说给我们所有人听的,想以他运动健将般魁伟的身材来震慑我们,目的是使我们害怕,从他那不屑的眼神里我已经感受到了恐吓。
“我出你妈!可以不?”刘明亮吼道。
“给我朝死里打!”印第安人指着刘明亮吼道,接着扭了两下脖子。
他们那伙人一拥而上,
“等一下!”我的音量超出其他人的一倍,“如果没有告诉原因,打死我们也不服!尽管你们人多,手里还有棍子!”
“呵呵,这话有道理。”那领头的说,“被枪决的人也要让其知道所犯罪行,这是对的!矮冬瓜,说给他们听!”
小个子男生指向刘明亮说:“这个白痴侮辱我的女朋友!”
“我看你放屁响都不响,”刘明亮说,“我连你这傻瓜见都没见过,怎么会扯上你的女朋友,你这神经病!”
“我问你,刚刚在舞厅你有没有和一位女孩跳舞?”矮冬瓜说,
“跳舞?”刘明亮挠挠头说,“到舞厅的人不跳舞难道去那里拉屎吗?你这家伙,哦,那个小乖乖是你的女朋友?你干嘛不早说呢?那样我一定带她回家去!用不了多久,自然会赏给你婴儿的叫声。”
“我觉得跑过来找你们非常正确,”印第安人说,“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因为你们的皮肤痒得厉害!”
印第安人不动声色的话语未完,他手下的人就冲了过来,矮冬瓜一马当先,高举木棍直接朝刘明亮的脑袋扬去,小林眼疾手快,一把拉过刘明亮,那木棍落在桥的石护栏上,成了两节。
为了对付木棍,我们脱掉身上唯一一件短衫或衬衣,在他们面前乱舞,不过这一切似乎都显徒劳,衣服砸不痛他们,反而激起对方更大的愤怒,矮冬瓜把半截木棍当匕首朝我们身上猛捅。
此刻印第安人嘴里含着香烟,手握真正的匕首正若无其事地削他的指甲。他那种等待手下凯旋、始终可以制服我们的不屑神情彻底激怒了我,在抵挡棍棒的同时,我看看印第安人,赶紧给同伴使眼神。王刚心领神会地与我冒着棍棒,不顾一切冲向那头儿。
由于要应付王刚朝他裆下踢来的一脚,印第安人飞快吐掉烟头,很自然地一手护裆、一手向我猛刺过来!
我躲过匕首的同时,王刚迅速用衣服缠住那只握着凶器的手,使我可以痛快地伸出右臂,一拳击中印第安人的面颊。
我看到有血从他嘴角流出,此刻他更加凶残的表情完全失去了作用,因为他的刀子被我同伴夺下,开口的一面正抵着他的脖子。
“如果不停下来谈判,我马上割下这颗猪头!”王刚用力挽着印第安人的脖子,朝他乱舞棍棒的手下吼道,“我说到做到!”
印第安人一改怒不可竭的神情,笑着向他那伙人无力地摆摆手,示意停下。
“我觉得今天这事儿是你们有错在先,”我拍拍印第安人的肩膀说,“不问青红皂白就向我们发起袭击。”
“我从来厌恶跳舞,上舞厅不过是瞧瞧,但今天晚上我发觉你这位兄弟有些过分了!”印第安人非常淡定的语气简直让我佩服,“舞厅里他不但用力搂着矮冬瓜的女友,还几次把嘴都贴她脸上去,如果亲眼看到你的女友让别的男人那样抱住我不知你作何感想,反正要是换成我的女友跟男人那样跳舞的话,说轻点,那男人今天不少掉一只胳膊或是腿我是不会罢休的!”
“你以为你是孙悟空呀,白痴!”刘明亮马上还以颜色。
“你不要嚣张。”印第安人不喜不怒地说,“今天若是我换成矮冬瓜的话,不废了你才怪!”
我阻止了刘明亮继续与印第安人的争吵,认为大家都是一个县城的,也没有严重至杀父夺妻之恨,这种小摩擦不用放在心上。其实我是在替刘明亮说话,舞厅里他和女孩跳舞的情形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几次想吻那女孩,都被她扭过脖子拒绝了,我想,当时在场的印第安人他们的视力也不会差到看不清的程度。
原以为大家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却看见矮冬瓜一直抱着桥上的石护栏埋头不语,同伴无论怎样用力也拉不动他,被印第安人用力拽走时他转过来看了我们一眼,那充满仇恨的目光像是要穿透我们的心。
又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和小林去约王刚与刘明亮,准备到老头家去,刘明亮的姐姐说她弟弟一大早就上王刚家去了,后来她看见两个家伙颇为得意地坐在那空板车上,跟那拉车匠一家出去了。
傍晚和小林回来时见王刚的家门口围起不少的人,我们走近去,一阵蚊子一样嗡嗡的嘈杂声让人头晕目眩,不到两米宽的街沿上满是街坊邻居,从他们七嘴八舌的声音里我听到了一阵阵叹息。
用力拔开他们挤到人群中间,看到王刚长伸伸地躺在那木头板车上,嘴角边血迹斑斑,裤子膝盖处也沾满血迹,一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另一只眼好像睁不开,还肿得老高,带着血污,跟熊猫的眼睛没有区别。此刻他的母亲正在朝那只肿眼睛上抹菜油。
奇怪的是没有看见刘明亮,我们退出人群,跑到街对面刘明亮的家门前,只看到房门紧锁,连他的母亲和妹妹也不知去向。
我们再次挤到王刚面前,这时候他那只睁开的眼睛发现了我们,他招手示意离他近点。从他有些发颤的叙述中我们很快得知傍晚在火车站与县城之间半路上所发生的事情。
今天拉车匠一家是从车站往城里粮站运大米,由于火车晚点,到傍晚才装车起运,不到一半路程,他们发现有四个骑单车的少年一直慢悠悠地跟在运大米的板车后面。照理说,慢吞吞的老牛走一公里路那轻便的单车完全可以毫不费力地前行二十公里。但几个单车少年就是不肯加快速度,总是贴在板车屁股后面尾随着,你停他停,你行他行。后来有几只装大米的麻布口袋在慢慢往下瘪,路人大叫他们才赶紧停住,因为白花花的大米像撒石灰线一样在公路上画起一条几十米的长线来,若再画一条便是一根田径比赛的跑道。最终拉车匠一家终于明白始作俑者就是车后面的四位少年,他们一只手握住单车的龙头,另一只手上紧握一根小指姆粗的细钢筋,正用力地捅麻布口袋。火爆性子的刘明亮立刻跳下车来与单车少年扭打在一起,王刚和家人随即也加入战斗。不想几个少年根本不愿意和拉车匠一家周旋,他们的钢筋只向刘明亮挥舞,“鬼儿子”无力招架,让对方打倒在地,单车少年并不停手,他们一拥而上,按住刘明亮,举起钢筋猛击他的两只膝盖。不知是谁报了派出所,民警赶到现场时,四个少年早已逃之夭夭。
我们走进县人民医院创伤科住院病房时,四张病床上无一空闲。
正在寻找刘明亮,看到里面靠窗户病床上的人在挥手,我们走过去,刘明亮的姐姐坐在病床边,手掌托着下巴,两肘支在床沿上,脸上有未干的泪痕,像是刚刚哭过。
见我们来了,“鬼儿子”招呼姐姐回避一下。
“不是要上厕所,我是不会离开的!”他姐姐有些不友好地说,“亮死娃子,妈妈的话你马上就忘了吗?”
看着他姐姐没好气地走出病房,我感觉有点尴尬。
“接下来该怎样做你们想好了吗?”刘明亮一把抓住小林的手急切地问。
“你是说?”小林皱起眉头,有些茫然。
“秃头上的虱子,这不明摆着吗?”刘明亮吼道,“印第安人一定想废了我们几个,我只是头一道菜,接下来就是你们!”
小林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哼过一声后握紧了两只拳头。
“你看清了是他们那伙人吗?”小林问。
“我以死去父亲的名义发誓!”刘明亮脸都涨红了,“他们的钢筋只冲我而来,现在我已经是个废人,昨天手术时尽管医生的声音极小,但还是传到我这双没有被麻醉的耳朵里,基本情况是我的两只膝盖受到严重损伤,被击碎的膝盖腕再也无法康复!”
刘明亮的母亲提着一只竹篮走到病床前,看到我们,她猛然抛掉手中的东西,“呯”地一声,竹篮被她扔在床头柜上,里面碗里的粥溅得到处都是。
“如果你们希望的话,我愿意跪下来请求,请求你们今后永远别来打扰我的儿子!”她恶狠狠地瞪着我们说,“他成为残废是我教育无方,但我肯定与你们也不无关系!你们的耳朵没有被毛堵住的话,请马上给我离开!”
走到病房门外,回头看到刘明亮正支撑着身子目送我们,他握紧的拳头扬得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