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光一凝,顺着那声音迅速在人群里找到了努尔哈赤的身影。他骑在马上,一身黄胄战袍,气度雍容。
这是我自乌拉河一役后第一次见他,这位赫赫威名的大金汗,此时已是两鬓微白,但那身英武霸气,却是一丝一毫未见折损。我下意识的将身子一矮,滑下马来。
“福晋……”巴尔小声喊我。
我朝他摆摆手,悄没声息的混入诸多兵卒之中。
八角明楼上的金台石已是狼狈不堪,他身后尚有一男一女,女子在掩面低啜,男的虽还是个未成人的孩子,却是一副凛然慷慨之气,小脸上没有半分惊慌惧意。
金台石恋恋不舍的瞥了眼妻儿,激情明显受挫,努尔哈赤简单一句话便击中了他的软肋。
“叫皇太极来!”蓦地,金台石拍了下栏杆,厉吼一声,“努尔哈赤,我不信你的话!皇太极是我外甥,我只听他一句。降与不降,待我见了他再说!”
努尔哈赤眉心攒紧,沉默片刻,倏地沉声喝道:“老八!”
“儿臣在!”随着一声清朗的回答,皇太极白胄白袍,英姿飒飒的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我不禁心潮澎湃。
“你去!”努尔哈赤抬手一指。
皇太极行完礼,转身走向八角明楼,我瞧他脸色阴沉,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笑意,竟是与我平日所见的那个柔情调笑的四贝勒有着天渊之别。
我捂住心口,强压下心头的怦怦乱撞。
为什么……明明是同一个人,感觉会差那么多?
此刻的皇太极,浑身透出冰冷死寂,那种沉默寡言的气势让我感觉就像是被人卡住了喉咙。
未言一语,他寒若冰山的眼神已足可教人心颤。
“站住!”金台石面色大变,怒道,“休要诓我!我从未见过皇太极,怎知此人是真是假?”
皇太极原地停住脚步,面无表情的抬头睨了金台石一眼,我在人群里瞧得分明,那一眼看似无心,却充满了无尽的恨意。
皇太极未置可否,努尔哈赤边上却跳出一个人来,指着金台石叫道:“你见常人之中有四贝勒这等绝然气质的么?你没见过,你儿子德尔格勒却是见过的,把他叫来你一问便知!”
我踮脚一看,那说话之人却是费英东。
“不用那逆子来!那个不争气的东西……”金台石怒容满面,神情暴躁至极,指着楼下的皇太极斥道,“我管你真假,瞧你方才神色,分明就是心怀不轨!你们不过是想诱我下楼,百般羞辱后再杀了我!我叶赫石城铁门既然已被你们攻破,纵再战,亦不能胜!我祖辈的坟墓皆葬于此,我生于斯,长于斯,死亦要死于斯!”说罢,横剑便要自刎。边上妻儿大叫一声,他妻子牢牢将他的胳膊抱住,失声痛哭。
皇太极冷冷的一笑:“那克出何出此言?你我既是至亲,如何会害你性命?你莫曲解了甥儿的一番好意才是!”一番话说出时,语音温柔低迷,竟是充满挚热亲情。
他背对努尔哈赤等人而立,他们不知皇太极此刻脸上挂着的是何等森冷阴鸷的表情,我却瞧得分明,相信与他相距最近的金台石更是瞧得一清二楚。
果然金台石怪叫一声,竟像是受了莫大的刺激般大笑起来。对面努尔哈赤已然露出不耐的神情,其实此时敌寡我众,金台石已成困兽,只消努尔哈赤一声令下,八旗兵卒朝明楼内齐射火箭,顷刻间便可取了金台石一家三口的性命。
我心绪惶惶,呼吸不畅。
“叫德尔格勒来见我!叫他来见我——”金台石扯着沙哑的嗓门嘶喊。
皇太极仍是站在原地动也未动,不过时,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子被人押着踉踉跄跄走了出来。一见金台石面,便跪在地上哭道:“阿玛!儿子不孝!城内百姓何辜,儿子不忍见百姓枉死,故而投诚,阿玛若要怪罪!儿子……儿子以死谢罪便是!”
“德尔格勒!”金台石厉喝,“抬起头来!”
德尔格勒泪流满面的抬起头,金台石气势稍顿,颓然叹气:“也罢!你弟弟年幼,望你以后善待!”回头指着发妻幼子,“你们下去!”
妻儿齐哭,执意不肯,金台石摸着小儿子的头,嘘叹:“你带你额娘先下去,阿玛一会就来。”
小儿子似乎极是懂事,擦干眼泪点了点头。
见母子二人相携下楼,努尔哈赤扬声道:“金台石,你若降我,我必厚待之,绝不让人辱你半分!”
金台石在楼上犹豫不决,微胖的身材在栏杆边上晃来晃去。
“金台石!你到底降是不降?如此磨磨蹭蹭,难道是想卖弄你的节气英烈么?”恰在这时,谁也料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皇太极突然暴怒而起,伸手将跪伏一侧的德尔格勒一把按倒在地,膝盖强硬的顶在他背上,拔出腰刀架上其后颈,“你若再不下来,我一刀砍了他!”
众人惊呼,我捂着嘴不敢发出声响,浑身颤慄。
“哈哈哈哈……”金台石发出一声凄厉的长笑。
德尔格勒高声叫道:“要杀便杀!我既已降你,何故又辱我?”
“我早知如此!我早知如此……”金台石发疯似的仰天大笑,忽然从明楼墙角抓过一柄火把,三两下便将八角明楼各处点着。
明楼全是木质结构,一经点燃火势借风大长,楼上那些叶赫士兵见状大惊失色,尖叫声从楼上逃窜下来。
“哈哈哈哈……”火势越烧越旺,金台石的身影在火光中已成模糊一片,再难辨清,但他那凄厉的惨呼和痛斥声却随着夜风四处扩散,生生的撞入人心,“我生不能存于叶赫,死后有知,定不使叶赫绝种!后世子孙者,哪怕仅剩一女,也必向你爱新觉罗子孙讨还这笔血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