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楼暴晒了一整天,虽然已是深夜,房间里还是很热。霍子非打开空调,把姚菁菁的高跟鞋脱掉,眼镜也摘掉,然后拉过毛巾被给她盖上,俯身轻轻拍了拍她红扑扑的脸蛋,摇摇头:“哪有一丁点科学家的素质?还是跟着我当律师算了,被人骂总好过被人欺。”
他掖了掖被角,将台灯光调暗,正要直起腰,姚菁菁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别走!”
霍子非一惊,却见姚菁菁半睁着醉眼,嘟囔着:“还没干呢,别想走!要不你唱歌,唱首好听的我就放了你!”
“好,好,我唱歌,我唱。”霍子非一边哄着她,一边去掰她的手指。
姚菁菁松开手,却又忽然坐起来,把他拦腰抱住:“唱首摇滚的,《光明》!我最喜欢了,唱得不好听不准走!”
说完,她把脸埋在他的颈窝,在他肩头蹭了蹭,像只和主人撒娇的小兽,那毛茸茸的发顶拂过他的下巴,痒痒的,一下子就触到了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他那本已伸出去要推开她的手就停在了半空,几秒钟后,落在了她的后背上,像哄小孩子一般轻轻拍着,随着节奏,口中低声唱起来:
当灰烬查封了凝霜的屋檐,
当车菊草化作深秋的露水,
我用固执的枯藤做成行囊,
走向了那布满荆棘的他乡
……
第一段唱完,姚菁菁仰起脸来,与他一起轻声合唱:
也许迷途的惆怅会扯碎我的脚步,
可我相信未来会给我一双梦想的翅膀,
虽然失败的苦痛已让我遍体鳞伤,
可我坚信光明就在远方!
……
她的唇角弯起,似乎在笑,可是同时,两行清澈的泪水无声滑落。迷茫、痛苦、激动、忧伤、渴望、痴迷……太浓太烈太纷杂的情感流露在她的眼中、笑中、泪水中,竟让他一时无法分辨此刻的她究竟是清醒还是酣醉。
在那段灰暗的日子里,是什么给了她勇气和坚定的信念,让她支撑到最后?也许,就是那遥远的一点光明、对未来的渴望。霍子非抬起手,心中涌起浓浓的怜惜,轻柔而小心翼翼地抹拭着她脸上的泪水。
“呵呵,唱得真好,赏你个香吻!”姚菁菁忽然傻笑两声,搂住他,伸长脖子,口水淋漓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一松手,直直向后倒去。
霍子非一愣神间,姚菁菁已经在床上翻了个身,裹着毛巾被,闭着眼咂嘴:“好吃……来,干杯……”
霍子非哭笑不得,呆了半晌,无奈地摇摇头,从口袋里摸出手绢,擦了擦脸。
姚菁菁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然后看到了墙上指向九点半的时钟,头就彻底裂了!她花五分钟洗了个战斗澡,又用了三分钟就穿戴整齐冲出家门。
因为已经过了上班高峰期,大厦的电梯前没有了以往人头攒动排队的盛况。姚菁菁进了电梯,揉揉额角。想不到最后放翻她的是二锅头,国粹果然是无敌啊!
电梯门即将合上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挡了一下,随即那人闪身进来。姚菁菁抬头一看,立刻把头一缩,本能地四下一望,却无处可藏。
“律所没有打卡机不等于没有考勤。”霍子非淡淡瞥了她一眼,就转头去看电梯的楼层指示灯。
律所的考勤,是不包括霍子非这样的大律师的,他们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甚至来不来,都不重要,多接案子,尤其是值钱的案子,才最重要。至于像她这样的小员工,不能迟到,但要随时预备晚走,说加班就得加班。
“下次我会注意的。老板,昨晚您怎么没去呀?您不在他们都欺负我,最后我都醉得不知道怎么回的家。”姚菁菁紧张地揪着辫梢,偷偷观察霍子非的表情。
其实她昨晚的确醉了,但并非醉得不省人事那种,而是头脑不能控制语言和行动。这样的感觉从没有过,她甚至记得清清楚楚,她如何勾着霍子非的脖子耍赖,她如何抱着他不放、缠着他唱歌。但这中间她是怎么回的家她确实记不清了,也不算说谎。
霍子非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姚菁菁在他背后吐了吐舌头。啊,她好像最后还亲了他,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
可是,那么温柔地哄着她、唱歌给她听的那个人,真的是霍子非吗?姚菁菁犹豫了,搞不清自己的记忆是否真实。但她记得昨晚那个声音,孤独、苍凉,层次感分明,感染力极强,那歌声,一直唱到她的心里、渗透到她的骨髓中。
看着前面那个穿着精致修身西装的颀长背影,姚菁菁思考了两秒钟,果断认为霍子非唱歌是真的,但那是因为她发酒疯抓住他不放。至于其他种种感觉,那是她把对小霍叔叔的思念,加载在了这个外表跟小霍叔叔一模一样的人身上。
她摇了摇头,想把那些感觉甩出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定在霍子非的侧脸上。
他的鬓角很长,据说长鬓角的男人其实都是大胡子来着。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还能这么漂亮精致到几乎妖孽的地步,倒退十年,那该是怎样的花样美少年呀?那样的小白脸刑警对罪犯怎么可能有威慑力?所以当年小霍叔叔才故意留着大胡子的吧?
姚菁菁胡乱想着,这时电梯门打开了,她跟着出去走了两步,突然脚步一顿:“不好意思,我先去下洗手间。”
昨晚霍子非送她回家,今天如果两人再一起迟到,太容易让人浮想联翩了。
本来嘛,喝点小酒,发点小疯,亲个小嘴,很正常,但他们可没有不正常关系,她和他任何关系也没有!
隔了差不多十分钟,姚菁菁才拎着包,像做贼一样低头溜到自己座位上。
“好啊,转正第一天就迟到!”吴迪像是早就等着她,她才坐下,他就冒了出来。
“嘘!”姚菁菁连忙把食指竖在嘴唇前。
吴迪撇撇嘴,把两个信封递给她:“一个是午餐钱,一个是下午茶钱。这个月的,收好了,别贪污!”
“公款吗?老板给的?”姚菁菁不解地看着他。
吴迪弯下身,放低声音:“是罚款。你小心点,出了什么差错,下个月就是你包干了。”
姚菁菁也不好意思问吴迪被抓了什么马脚,只得道:“这不公平吧?那老板不是以大吃小?”
“如果我们都没有出错,那就可以吃霍老师的了。”吴迪拍拍姚菁菁的肩膀,“努力吧!”
姚菁菁琢磨了一下,忽然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昨晚的酒钱是谁付的呢?虽然她不愿意主动踏进霍子非的办公室,可是钱的问题总要说清楚才行。酒疯可以发,赖账就是人品问题了。
“老板,昨晚我醉得太厉害,不知道后来那个酒钱……”姚菁菁挤出谦卑的笑容,看着霍子非。
“昨晚是小邓送你回去的,钱也是他代付的。刚才他已经找我报销了,但这应该属于你个人消费,所以……”霍子非拿出个计算器按了按,“加上之前的,现在你一共欠我一万一千一百九十六块三毛。你工资也没多少,就一个月扣一千吧。”
“啊,要扣一年?”姚菁菁睁大了眼睛,嘴巴张成一个“O”形。
霍子非挑眉:“那每个月扣两千?”
“我还得吃饭呢,就一千吧,谢谢老板!”姚菁菁鞠了个躬就退出去,满脑子都是一句话:他说谎,他在说谎!
他为什么要说谎?怕尴尬,觉得被她强吻了很丢脸?不不,关键是她的记忆可靠吗?她不会还做了些什么更可怕的事情来吧?姚菁菁使劲扯了扯辫梢,一抬头,竟然看见两个比她还晚到的人一起走了进来——伍家武和陈茵。
伍家武走路有点瘸,脸上还有一道血痕,像是被指甲抓的。陈茵则一反平常挺胸扭腰的姿态,低着头从她身旁走过去。倒是伍家武冲她打了个招呼:“小妖,你还好吧?”
姚菁菁翻个白眼,拱拱手:“承蒙您关照,还活着。”
“好说,好说,照顾后辈是应该的。”伍家武笑了笑。
好像有哪儿不太对劲?姚菁菁甩甩头,自己的事情还折腾不清呢,管别人干什么?
好在很快吴迪就抱了一大摞资料来给她派活了。接下来她一直忙到十二点多,猛然想起午餐钱在她这儿呢,连忙跳起来去询问老板和两位师兄中午吃什么。
“霍老师和宇哥今天上庭,怎么,你没看见他们出去吗?”吴迪多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姚菁菁松了口气,不好意思地嘿嘿笑。她是真没注意,在座位上开始是不敢抬头,后来是忙得没空抬头。
她倒是隐隐有些期盼能一睹霍子非的庭辩风采了,是不是像老伍说的一样精彩?霍子非唱歌似乎也不错呀,只是清唱,就有种能让人蚀骨痴迷的感觉。孪生兄弟连声音也一样么?那低沉磁性的声音,和记忆中的歌声是那么相似……
什么呀?都乱套了!姚菁菁停止自己的胡思乱想,低着头快步走出去,高跟鞋一滑,差点崴了脚。
“我要火腿双拼饭打包!”吴迪在后面喊了一句。
老板不在,终于可以准时下班了。姚菁菁回到天台小屋,草草吃了个水煮青菜减肥餐,收拾了一下,就盘腿坐在床前的地毯上,把霍子非给她的那一大摞书搬过来。
她以为都是些民法、刑法、民诉、刑诉之类的,谁知还有《法理学》《法学概论》《法律之门》《论法的精神》等书,甚至还有一本《拿破仑法典》,而且这些书都有明显翻看过的痕迹,显然不是摆在书柜里装装样子的。
随便翻开一本,某一页的空白处,写着一行字:“迟来的正义即非正义。”笔力遒劲,直透纸背。又有一处写着:“举证之所在,败诉之所在。”
姚菁菁歪头想了一会儿,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是格言还是看书的心得。笔迹倒是像霍子非的,这两天她也见了好几份他签名的文件。
看了一阵,姚菁菁觉得在地上坐得不舒服,就爬上了床,再看了几页,竟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从梦中惊醒。
太可怕了,她竟然梦见霍子非抱着她,要强吻她,口水还滴了她一脸!竟然会做这样的梦,一定是醉酒后遗症!
姚菁菁爬起来,发现是空调又漏水了,滴在了她的脸上,难怪会做噩梦。
她气呼呼地给业主打电话,让他明天必须把空调修好了。按照租房合同,这是业主必须负责的。怎么说她现在也是一脚踏入法律界了,一切要按合同办事,想欺负她可没门!
第二天空调倒是修好了,可姚菁菁的噩梦并没有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导致她白天上班的时候见到霍子非,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能躲就躲。可她是霍子非的“特助”啊,怎么躲得开?
而霍子非对她一概如常,给她一大堆活干,不遗余力地挑她的错。姚菁菁有种风中凌乱的感觉,面对霍子非的时候,她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梦里的那个既温柔又热情的应该是霍子高,这个既小气又毒舌的才是霍子非。
熬到第三天,姚菁菁终于撑不住了,向霍子非请半天假,说下午要去看医生。
“你哪里不舒服?”霍子非从文件夹后面抬起头来看着她,皱了下眉,“眼圈这么黑,眼袋大得可以盛酱油了,你不会每晚都去泡夜店吧?”
姚菁菁连忙摇手:“没有没有,我每天晚上都在家认真看书呢!”
霍子非闻言放下手里的文件夹,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哦,这么用功?那我考考你。”
姚菁菁赶紧后退一步,捂住小腹:“那个,老板,我肚子疼,我……”
霍子非仔细盯了她一眼,拉开抽屉,低头翻了翻,拿出张名片,语气放缓和了些:“这位刘医生很不错的,你去找他,就说是我介绍的。”
姚菁菁愣了愣,接过来一看,顿时满脸黑线——妇科圣手。
霍子非结识的都是些什么人啊?他得有一颗多么变态的心,才会认为自己是一定要去看妇科的?肚子疼不能是内急吗?不能是肠胃炎吗?
姚菁菁暗骂了一句,还是堆起笑容,感激涕零地道谢:“多谢老板关心。”
“不用谢。”霍子非摆了摆手,又低下头去看文件,“按照劳动法,女工每个月的生理期可以有一天休息。下次你提前和我说。”霍子非说到这里又抬起头,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她,“今天是五号,或者每个月的五号你直接休息好了?”
“不用不用!”姚菁菁红着脸跑掉了。什么嘛,她又不是痛经,今天也不是她的那个日子。可怎么他一个大男人说得那么自然,她反倒害臊了?果然霍妖脸皮厚得胜过城墙啊,小妖对上大妖,完败。
其实姚菁菁的确是要去看医生,不过不是妇科,也不是内科,而是心理医生。
大半年没见,罗辑罗医生还是老样子,狐狸一样的细长眼睛,一抹小胡子显得既别致又风度翩翩。他从来不穿白大褂,都是一身休闲装,让人觉得既放松又亲切。
“怎么,最近又睡得不好了?”罗辑看着她的黑眼圈。
“嗯。总做噩梦。”姚菁菁点头。
“还是以前那些噩梦?被关在漆黑的小屋子里或是压在废墟下,喘不过气来?”罗辑问。
“不是。”姚菁菁摇头,“完完全全不一样!”
“哦,那你可以描述出来吗?”
“呃……”姚菁菁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手指绞着辫梢,“您记得我说过的小霍叔叔吗?”
“记得。”罗辑没有追问,等着她自己说下去。
“我梦见……梦见他抱着我,像小时候那样,很温暖,很安全,很舒服的感觉……”
“既然如此,那怎么会是噩梦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房子塌了?”罗辑语气温和地引导她继续讲下去。
“没有。是……是后来他抱得越来越紧,抱得我喘不过气来,他还亲我,还……还……”姚菁菁的声音越来越低。
“然后呢?你反抗了吗?”罗辑眨了眨眼。
“我……”姚菁菁的头快埋到胸口了。噩梦之所以是噩梦,就是因为,在梦里她不但没有丝毫反抗,反而与他搂在一起,很激情地回应他的吻。唉,太难堪了,她怎么说得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