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菁菁抬手比画着，伍家武见她说得认真，不由摇了摇头：“要修也是物业的事，你还把霍律师的话当真了，他逗你玩呢。”
“老板的话就是命令！”姚菁菁眨着一双黑得出奇的大眼睛，指指水箱，“我已经把它的结构和原理搞明白了，只需要一段铁丝，一个塑料瓶，还有防水胶布。”
伍家武狐疑地盯了她片刻，点点头：“好，你等着，我去帮你找找看。”
姚菁菁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今天她本想送花引起霍子非的注意，谁知却被陈茵耍了，还因为服装顾问杜晓蔷非让她穿那小了一码的衬衣，在霍子非面前出了丑。她得努力挽回他的偏见，不然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接近他，打探出小霍叔叔的消息？
有了伍家武的帮助，姚菁菁终于赶在下班前修好了马桶水箱。她兴冲冲地去向霍子非汇报：“霍律师，马桶修好了。您去验收一下？”
霍子非抬头，目光从她凌乱的卷发、满头的大汗，以及在自己桌面留下的两只脏手印上一一扫过，然后淡淡地哦了一声，又低下头去看卷宗。
哦？这就完了？姚菁菁没有见到预想中的反应，悻悻地一撇嘴：“那我下班了，霍律师？霍老板？”
“前台是我们律所的门面，以后上班要注意仪容仪表。还有，不要戴美瞳。”霍子非头也不抬地说。
连戴了美瞳隐形眼镜都被他看出来了？姚菁菁戴的是黑色的那种，让瞳孔大了一圈，显得眼睛又黑又亮。
“服装我会注意，但其他好像是我个人的自由。”姚菁菁忍不住反驳。
“随你的便。不过我要提醒你，戴美瞳如果引起眼角膜损伤，不在律所给你买的医保之列。”霍子非仍低着头，却听见高跟鞋嗒嗒嗒敲击着地板的声音，姚菁菁竟是一言不发地走了。
他抬起头，看着那婀娜背影远去的方向，目光不由沉了沉。
她长大了，但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很不一样。
正值下班高峰期，姚菁菁等了两趟电梯都是满员。她余光瞥见伍家武拎着公文包直接走到防火通道那边，连忙跟了过去：“伍律师，走楼梯啊？”
伍家武扭头见是她，笑了笑：“是啊，其实走下去比等电梯还快呢，还可以锻炼身体。”
“那我也试试。”姚菁菁踩着高跟鞋就走下楼梯。
十八层，其实走起来也很快，不过足够姚菁菁向伍家武套近乎了。走到一楼大堂，姚菁菁已经成功地邀请到了伍家武共进晚餐，美其名曰谢谢他的帮助。
伍家武虽然在业务上不长进，却是华强安的元老，又具有比女人还强的八卦精神，姚菁菁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一餐饭没吃完，她已经对律所上下人等的背景来历性情了解了个大概，而且意外听到了霍子非尾指上的戒指的故事和香水百合的秘密。
据伍家武说，香水百合其实是霍子非的未婚妻喜欢的花，至于霍子非为什么明明有未婚妻，却把戒指戴在了象征独身的尾指上，那是因为，他的未婚妻，竟然是他弟弟的女朋友！在三年前的订婚宴上，兄弟因此反目，大打出手。
姚菁菁听到此处，紧张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了：“霍律师有个弟弟？也是律师吗？”
“不，霍子高是警察，当时是市局刑警队重案组的，本来很有前途，为了个女人，想不开，后来就失踪了。唉，可惜了。抢亲弟弟的女人，霍律师也的确做得不地道。不过他那个人嘛，本来就是人品没下限的，平时为了钱，什么案子都接……”伍家武并没有注意到姚菁菁的异常，继续絮叨着，却不知道他的每一句话，都像在姚菁菁心海里扔下了炸弹，掀起惊涛巨浪。
他们果然是兄弟！只是她没想到霍子非会无耻地抢了自己弟弟的女朋友，而霍子高，会被伤得多深，才会连工作和家人也不要了，远走他乡，自此了无音信？
“这些事情啊，知道的人并不多，咱们律所知道的估计也只有我了。”伍家武压低了声音，“霍警官失踪的前一晚，我还撞见他们兄弟打架呢。霍律师第二天带着伤回来上班，却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我一直给他保密来着。”
为什么不干脆把他打残废了？姚菁菁暗暗咬牙，心中把霍子非骂了一千遍，用刀砍了一万遍。只是，想要得知霍子高的下落，似乎只能从他身上着手了。
后来姚菁菁才知道，这个晚上伍家武所说的关于霍家兄弟的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因为当初两人在公共场合发生过多次争执，而且最后霍子高打伤霍子非的现场，正是华强安律师事务所所在的三元大厦的地下停车场。
和伍家武分开后，姚菁菁步行了三站地，把晚餐消化得差不多了，又去了健身中心，直把自己累到筋疲力尽才回家。
可能是实在太累了，预想中的失眠没有出现，她很快陷入了梦乡。
在梦里，寒冷、潮湿，冰凉的水不停地滴在脸上。她蜷起身子，瑟瑟发抖。
“别怕，丫头，我在这里，我会保护你的。”
低醇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睁开眼，努力看，却看不清他的脸。
“小霍叔叔！”她伸出手，却摸了个空，人影像烟雾一样散去。
姚菁菁心头一震，醒了过来。
房间里很暗，很冷，还有滴滴答答的水声。
她打开床头灯，发现是床侧上方的空调在漏水，褥子已经洇湿了一大片，空调的温度也出了问题，指示在15℃，难怪会这么冷。
关了空调，姚菁菁却一时还不想起身，只裹着毛巾被往床的外沿挪了挪，闭上了眼睛。
床头灯橙黄的光线照在她的脸上，温暖而又安心。就像十年前，被泥石流冲垮的废墟里，小霍叔叔脱下警服裹住她，把她搂在怀里的感觉。
那时候她是个圆圆脸、圆圆眼，有点胖乎乎的长辫子小女孩。霍子高呢？她不知道。当时天很黑，又下着雨，她的腿被倒塌的梁柱压着，在绝望中从缝隙里看到外面有个穿警服的大胡子路过，就拼命地喊：“叔叔，救命！警察叔叔，救命！”
大胡子叔叔听见了，进来救她。她的腿被压住，需要大型器械的帮助，而那里很危险，随时有再次塌方的可能。但他没有走，在等待救援的漫长时间里，他一直抱着她，和她聊天，安慰她、鼓励她。
而她，其实一直没看清他的长相，也分辨不出他的年龄，听声音似乎年纪并不大，可他一脸的大胡子，就和父亲一样。他说他姓霍，她就叫他小霍叔叔。
“我不要锯掉腿，我不要一辈子坐轮椅！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不带我走？”她害怕地哭喊。她原本是留守儿童，父母在省会打工，却因为一场意外在几个月前丧生，包括母亲肚子里还来不及见天日的小弟弟。祸不单行，现在她又被压在梁柱下，恐惧和担忧紧紧笼罩着她。
“不会的，我向你保证，你的腿不会被锯掉，你会平平安安的，长大了会有一双漂亮的长腿，穿上超短裙和高跟鞋，美得让所有人都羡慕嫉妒……”他抱紧她，低沉磁性的声音里有一种让人信服、安定人心的力量。
她相信了，在他的怀里昏昏睡去。
醒来后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没有骗她，她的两条腿都还在，虽然因为肿胀而显得更胖，但它们还在，很痛，但是还能动。
救她的大胡子叔叔已经走了，他不是本地人，听说是从省会滨海出差路过的。可是他并未从此消失，在寄养她的舅舅不想让她继续读书时，他寄来了第一笔钱。
从此后一直到她读高二，每年他都会分几次给她寄钱。她不断给他写信，汇报学习情况，说一些学校的趣事和生活中的点滴。
他却从不回信，只是每次寄钱，会附上一句简短的留言，诸如“学业进步”“考试顺利”“天冷加衣”，还有“生日快乐”“新年快乐”等等。
霍子高，这个名字她在纸上、在心里不知写过多少遍，却再也没有见过他。
——小霍叔叔，你，还好吧？
那年山间阴冷的雨季，那个颀长的身影穿越雨幕而来，向蹲在角落里的她微微俯下身，一句温柔的问话，令她绝望的十三岁在那一刹那，春暖花开。
第二天上班，霍子非到得很早，姚菁菁却更早，在前台后面站得笔直，冲他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无比热情地招呼：“霍律师早！”
不过一夜之间，她就像换了个人，大波浪长发编成了两条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胸前，鼻梁上又架回了那副黑框眼镜，穿着件带蝴蝶领结的白底细条纹衬衣，看上去像个清纯的大一新生。
霍子非面无表情地微微点点头，走进去时忍不住又扭头看了一眼。
这下面的裤子也太短了吧？这鞋跟也太高了吧？还有，竟然穿着黑丝袜。霍子非皱了皱眉头，大步走进去。
“哟，小妖，换形象啦？这样挺好。”财务部的李大姐冲她打招呼。
“李姐早！昨天还没谢谢您呢。”姚菁菁笑吟吟的，向每一个进来的人热情地问好。直到没人了，她才揉了揉发酸的两颊，松了松站累的双腿，然后就眼巴巴地等着。
直等了两个小时，姚菁菁才看见霍子非从办公区出来，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走去。
霍子非进了洗手间，直接走到里间。
里面一排隔间，最靠近窗口那个，门上仍贴着张白纸，不过原来写的“故障”两字，变成了“霍子非律师专用”。
霍子非暗暗好笑，推开门，只见马桶洁白如新，便弯下腰，伸手试着按下了冲水按钮。
几分钟之后，大家惊讶地看着霍子非一身湿淋淋地走回来。
“呀，霍律师，您这是怎么了？”
“洗手间水龙头坏了。”霍子非若无其事地掏出手绢擦了擦脸。
“那赶紧叫物业去修，是哪个水龙头呀？”
霍子非脚步微微一滞：“叫小妖去修，她知道。”
此刻的姚菁菁正蹲在前台高高的桌案后面，捂着作痛的肚子。
是笑疼的，看来她专门提前一小时来安装的“深水炸弹”威力无比，如果能找到一瓶染料倒进去，效果就会更好了。
霍子非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关好门，推开书柜旁的一扇几乎与壁纸融为一体的隐形门。
里面是一间衣柜，因为他有时候忙起来会在律所过夜，所以备有换洗衣物。
霍子非看着穿衣镜中自己的狼狈模样，忽然忍不住弯了弯唇。
那丫头，分明就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而且，还挺倔。一次不够又来一次，就不怕砸了饭碗？
姚菁菁这回真有些担心会被炒鱿鱼了，上一次还可以说不知者不罪，这一次，怕是在劫难逃。霍子非那个人，连亲弟弟都那样对待，又怎么会看在华律师的面子上饶了自己？更何况，她跟华律师其实没有任何关系。
能替恩人出一口恶气，丢了工作她也不在乎，但除了霍子非，只怕再没人知道霍子高的下落了。姚菁菁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杜晓蔷说得对，她这个直来直往的脾气不改，只会继续四处碰壁。可泼出去的水，也没法收回来了，大不了另外想办法打听吧。
她一向富有阿Q精神，乐呵呵地把自己可能的下场想象了若干种，可一直等到中午，还是平安无事。
一大群人嚷嚷着要去前面一家新开的餐厅吃午饭，本来姚菁菁已经准备了半个木瓜做减肥餐的，但霍子非始终在办公室里没出来，她可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
饭钱惯例大家AA分摊，姚菁菁本想只吃点青菜就算了，但又心疼交出去的份子钱，所以最后还是啃了两只蒜香鸡翅。
她怀着深深的负罪感回到前台后站好，决定今晚继续去健身房，一定要把那两只蒜香鸡翅的热量消耗掉！正想着，桌面上的内线电话就响了。
“有根灯管坏了，一直在闪，你赶紧换一下。”是霍子非的声音，颐指气使的。
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她，可是她是谁？她是打不死的小妖！姚菁菁撂下电话，扭头就进去了。
故障的灯管在霍子非办公室外面，正对着他的门口。按说换灯管也是大厦物业维修部的事，但这回姚菁菁连问都不问，直接去维修部扛了铝合金梯子来架在下面，在众人各式各样的注目礼中，踩着高跟鞋爬上去，心中暗暗得意，还好今天没穿裙子，虽然裤子短了点，但严实着呢，倒立都不会走光！
“呀，小妖你这是干什么？爬这么高？”大老板华永斌律师拎着公文包正好进来，看见这一幕，吓了一跳。
“华律师您来啦，我在换灯管呀！这灯总在闪，影响霍律师工作。”姚菁菁笑眯眯地，声音大得整个办公区都听见了。
“快下来快下来，太危险了！”华永斌的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伍家武见状赶紧从自己的座位跑过来，帮忙扶着梯子：“哎，小妖，你下来，我来换吧。”
“没事没事，马上就好。”姚菁菁一甩辫子，开始拆灯管外面的栅格保护罩。就让霍大律师好好看看，她绝对是个全能型人才！
大家都停下手头的活，仰着脖子看过来，连安娜律师都从自己的办公室走出来，端着杯茶，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姚菁菁三下五除二换好了灯管，在梯子顶端拍拍手，扬声道：“霍律师，搞好了，不会闪着您的眼睛了，您出来看看？”
此时霍大律师终于从卷宗前抬起头，慢悠悠地起身走到梯子旁，看了一眼，眯了眯眼睛：“嗯，比以前亮多了。”
哼，也不看看我是谁，想难倒我？让我出洋相？没门！姚菁菁一边腹诽着，一边在梯顶来了个漂亮的转身，收回跨在另一边的腿，挺着小胸脯，姿态尽量保持优雅地从梯子上往下挪。
谁知才下了两级，她卷起的裤边就被梯子的一处凸起勾住了，顿时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头向下栽去。
姚菁菁惊呼一声，眼前一黑，却没有预想中的疼痛。她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跌落到一个坚实的怀抱里，同时牙齿撞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啊！”看清面前的脸，姚菁菁发出更加凄惨的一声叫喊，挣扎着从霍子非怀里爬起来。
霍子非的上嘴唇渗出了血，是被她的牙齿嗑破的，他的脸黑得简直能滴出墨来，然而他的眼神更可怕，竟是幽深得什么也看不出来！
姚菁菁想说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可出口却语无伦次：“我我我……你你你……是你叫我修灯管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