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云城，大齐边塞。这里天气总是晴朗，层层叠叠的云朵像一岭一岭柔软的山，亘古不变。风沙里裹夹着轻轻浅浅的驼铃声，清灵悠远。
乐回站在路中间抬头看天边的火烧云，漫天漫地的红霞像是那夜的火。今天是娘的头七，乐回却觉得娘已经去了很久，在黑沙漠里躲了七天，再次回到落云城乐回有些恍惚又有些重回人间的喜悦。
“小子!别在这傻站着，一会儿这要过马的。”一个老妇人拉了乐回一把，把她扯到路边。乐回一个踉跄，环顾四周路中央果然没有行人，路两旁的叫卖声也不似以往热络喧哗。
“哎，这是怎么了？饿坏了？”老妇人见乐回站都站不稳忙扶住她。
“看你这打扮可是中原来的？你爹娘呢？走散了？真是可怜……唉，这世道能活一天且活一天吧。”老妇人叹息一回，悲悯的摇摇头，颤巍巍的从布兜里掏出张黄面饼递给她：“吃罢。”
乐回盯着面饼浑然的眼睛里迸出亮光，在黑沙漠里待了这些天，干粮早就吃光了，用蝎子蜘蛛充饥的日子不好过。她一把抓过面饼迫不及待的往嘴里塞。乐回很感激老妇的慷慨，抬头欲道谢恍然间瞥见老妇嘴角未及掩饰的一抹诡笑。乐回一个激灵停住了动作。真是被饿晕头了，这里是落云城，人吃人的落云城。她不敢期望这里有真心助人不求回报的好人。乐回此时才注意到，老妇人身材高大眼窝深邃，不像胡人一样高鼻深目也一定有几分胡人血统。
落云城隶属大齐但毕竟是边陲之地，北胡时不时犯边挑起小规模战乱，各部族杂居通婚，罗刹波斯往来贸易频繁，各大马帮盘踞，加之被朝廷下放的世家门阀。落云城内鱼龙混杂，各大势力分庭抗礼，各种非法交易更是屡禁不止。比如说：贩卖良民。
乐回捧着面饼悄悄嗅闻，并不高明的东西，劣质的蒙汗药而已，味道有些冲，饿狠的人自然辨别不出来。乐回不敢戳破老妇的意图，就算她大声叫嚷也不见得有人救她。更何况她不敢出声，她身穿一件破烂的男装老妇误认为她是个小子，可一开口谁都能听得出她是个丫头。乐回从小生在这儿，自然知道在“人市”上，丫头可比小子好出手。
“驾，驾……让开，马爷出城，闲人避让”震耳的铜锣伴着马蹄声由远及近，高壮的猩红头马上身着玄色衣衫的男人挥着马鞭疾驰，几十匹膘肥体壮的战马踏出漫天的烟尘。众人纷纷避让不及，一时叫喊怒骂声不止。乐回也不怕被马踏上，趁乱钻入人群横冲直撞，弄了个灰头土脸，整个人比之前更糟乱，好在躲过了那老妇。
乐回怀里揣着个面饼跑的气喘吁吁，守着粮食不能吃，抓心挠肺的饿。身子很快就要撑不住了，乐回心想与其让人抓了不知道卖去哪里，不如自己选个地方。当人被逼到绝境，如何活下去就成了一个游戏。
“人市”每日寅时开市，黄土夯成的围墙，木栅栏隔开的小空间。人跟畜生一样挤挤挨挨，等待着被挑选买卖。面带饥色垂头丧气的人群，眼神呆滞了无生气。栅栏里待卖的人也分三六九等，乐回用洒满蒙汗药的面饼换了一个卖的好的机会，混进了金老大的一个栅栏。虽说贩卖良民是大齐禁止的，但在落云城，官府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中原近几年也不太平，天灾人祸不断，流民太多官府早已无力管束，与其让他们扰了落云城的安宁还不如由着这些人贩，只要不出格。
金老大是有名有姓的大人贩，找他做买卖的都是落云城里有头脸的人物，他栅栏里的人明显干净的多，乐回脱了外层破烂的男子衣衫，露出里面已看不出颜色的小夹袄，胡乱拢了拢头发，好歹能辨出来是个女娃了，她狠狠擦了擦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有精神些。
“你也是被他们抓来的？”一个穿着还算整齐，浓眉大眼的姑娘跟乐回搭话。
乐回看她一眼，默不作声的点点头。
“你也是中原人？我是荆州来的，你呢？”
乐回勉强答道：“我是楚州人。”实际上楚州是乐回娘的家乡，乐回从未去过，她一出生，面对的就是风沙肆虐的落云城。
大眼姑娘盯着乐回身上的小水囊，抿抿嘴，羞涩道：“我能喝口水么？嗯……实在渴的厉害”
乐回看她一眼，默不作声的解下水囊。
大眼姑娘猛灌了几口：“谢谢你，你可真是个好人，能给我姐姐喝口么？”
好容易弄来的水便宜了两个陌生人，乐回很不情愿，想想算了，难得自己心善一回，面无表情的点头。
水囊还回来的时候已经扁了大半，乐回捏着水囊默然无语，以后还是不要做好人了。
大眼姑娘还欲搭话，被她姐姐扯紧了袖口不许她出声。她抱歉的看了乐回一眼，朝她笑的灿烂，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处何种境地。艰难处境中的笑容总是格外难得，乐回心里一暖，朝她翘了翘嘴角。
寅时到，人市开。天还未大亮，像普通的集市一样，影影幢幢已经有了来挑选奴仆的主户。金老大手里的鞭子挥舞着，栅栏被打的啪啪响。
“不想吃鞭子的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能到我这儿是你们的福气，卖给了好人家你们吃饱饭，我也吃饱饭。”
没人反抗，所有人都是一副认命的模样。
严府的红姑姑扭着细细的腰肢过来的时候，乐回拼命压住想往后躲藏的冲动，好容易定下心神。
“哎呦，我的姑姑唉，今儿刮什么风，您亲自来了。”金老大一见红姑，忙忙迎上前笑开了花。红姑笑着瞥他一眼并不开口，径直走到栅栏前。
大眼姑娘傻呵呵盯着红姑的水蛇腰，红姑摇曳到哪儿大眼姑娘的眼神就跟到哪儿。
红姑是什么样的人，红尘里翻滚阅人无数，一个眼风递过去笑的比花好看：“倒是有一双好眸子。”缺了些灵气，倒添了几丝趣味“丫头你可愿意跟着我去严府？”红姑看着大眼姑娘，那姑娘被红姑的笑靥恍花了眼，呆呆的点头，只觉得眼前的人真是仙人一般。
乐回一直盯着脚尖，刚刚那个荆州的姑娘么？
红姑得了这么个丫头，心情不错，悄声问：“金老板，我上次托你采买的人可选好了？”
“姑姑放心我留意着呢”金老大看红姑脸色不豫，又忙笑道：“近几月中原乱的厉害，流民不断，我给姑姑细细选，十天半个月不但丫头们，连嬷嬷我都备好了给您送到府上。”
红姑微微一笑，美目流转：“如此，金老板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只要人是好的，价钱好商量。要是人合了大公子的眼，公子少不得赏你。”
金老大忙不迭的答应一路奉承。
红姑围着栅栏来来回回看了一圈，再没找到合心意的。
“好了，就这个丫头了，跟姑姑走吧。”
栅栏门打开，大眼姑娘被领了出来。
“姑姑，我是跟姐姐一起来的，可不可以把姐姐一起买下？”
乐回抬头看了一眼那姑娘的姐姐，看她望着红姑满脸希冀，心里不由叹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替别人操的什么心。
红姑看那姑娘有几分姿色，南国的姑娘总是比大漠里的多点柔软风情，便点头允了。乐回一直盯着脚尖，默默的祈祷待会儿自己能有点好运气，能被卖到殷实人家做个丫头。严府……她可攀不起，她还想多活几年。
“我，我还有个妹妹，可不可以……”大眼姑娘咬着唇，欲言又止。
红姑被她逗笑了：“你姐姐妹妹的倒是多，还有什么亲戚一并说了。严家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进的。”
大眼姑娘似想起了什么，神色黯然，勉强笑道：“就一个妹妹，再没其它了。”
“哪个是你妹妹？”
一家三姐妹全部进了红姑手里，还真是……乐回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悲凉。
“二丫！”大眼姑娘上前猛拉乐回胳膊，乐回错愕抬头，什么情况？
“二丫，傻愣着干嘛呢。”说着向乐回挤挤眼，生怕红姑不要她，转过身道：“姑姑，我表妹看着呆，是因为饿傻了，赶明儿吃饱了，人会机灵的。”
“你倒是机灵。”红姑似笑非笑的点点大眼姑娘的额头，一副疼爱的模样：“好啦，既然是你的妹妹，那我就一并买下来，省的叫你们骨肉分离。”
“谢谢姑姑。”大眼姑娘很有些欢呼雀跃。
乐回一直处于呆滞状态，这算是飞来横祸么？这特么是飞来横祸吧。说好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呢？报应么，果然不能做好人。最可气的是，罪魁祸首一副我拯救你与水火中你不用太感激我们是好姐妹的模样。
乐回握了握拳，压下心火朝大眼姑娘露出个感激的笑容，红姑的目光时不时的瞟向她，心里怄的吐血面上也不敢显露半分。乐回心里千般盘算万般算计可惜通通施展不开，她现在就是砧板上的肉，横切竖切还是被剁成肉泥就看人家的心情，半分不由己。乐回吁出一口气面上依旧呆呆傻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