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倬
我的出生地
我出生在江苏省无锡县的港下镇巷里村。我是地地道道的乡下人。具体的生日是1905年9月10日,当时乃前清光绪31年阴历8月12日。港下镇距无锡县城约22公里,现在有公路直达,汽车行驶一小时稍多便到。但在我幼时是相当闭塞的。那时要乘航班船进城,傍晚五点钟登船,在船上睡一夜,次晨九点至十点可达。无锡在太湖流域,溪流密布,城乡或乡镇之间的交通工具,主要是木船,由船夫摇橹前进,并掌握方向。
我的家乡处在无锡、江阴、常熟三县接壤地区。距港下东约三华里是王庄镇,王庄的商店区属常熟县,距港下北约四华里是陈墅镇,陈墅的住宅区属江阴县;距港下东北约五华里是顾山镇,顾山完全归属江阴所辖。
当时县划分为几个市(注:相当于现时的乡),港下属于怀仁上市,简称怀上市,其首镇设在张泾桥。民国元年,即1912年,在巷里开办小学,称怀上市立第七小学,设在我们王氏祠堂里。这个学校的课桌与坐椅联结为一体,漆淡蓝色,颇为别致。这些桌椅都由张泾桥运来。县里派来的视学官乃顾彬生先生,张泾桥人,戴黄金丝边眼镜,颇受我们敬重。第七小学的校长叫程伯徵,是我的启蒙老师。他教算术,很能启发学生独立思考,尤其是教四则运算题,引人入胜。我后来学工程专业,要归功于程老师所打基础。
我的祖先及家庭成员
我的曾祖父叫梅卿公(注:王梅卿,家人尊称梅卿公),是前清秀才。我的祖父叫履初公,是前清举人。我的父亲叫博泉公,是前清的廪生(注:贡生中的尖子,也称拔贡)。博泉公自觉文章八股,应中举人,乃科举考场上不得意之流,死于辛亥革命前夕。他没有见过民国,可说是忠心耿耿的满清王朝的奴才。我有两个姐姐,大姐嫁给陈墅的姚陛芬,二姐嫁给羊尖的赵颂文,都是大地主。我的母亲须氏家乃王庄大地主。我家则比较贫寒,父亲约有150亩地,是一个小地主。
我4岁时母亲病故,6岁时父亲病故。但父亲在我5岁那年续弦娶了秦氏,故我有继母。继母还生了一遗腹子,即我的弟弟王士任。我的大哥王士伟,是哑巴,不会讲话。我的二哥王士 ,字达刚,乃我家最重要的成员,对于我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达刚是培养我成人的顶天柱。我还有一个哥哥叫王士僖,我叫他小哥,他可能是我家最不幸的人,生长在家境最贫困的年代,受的教育最少,仅毕业于省立第三师范讲习班,终生当小学教员。
母亲及舅妈
回忆我的母亲,她的面貌我完全记不得了。但有几件小事,倒是忘不了的。我3岁时,母亲教我唱山歌。歌词是这样的:“三岁小囝学摇船,脱落子橹绷河底里钻,跌湿子花鞋娘房里换,跌湿子衣衫天晒干。”歌词充分描述了江南水乡的景色。母亲给我取一个绰号,叫“宋梅大”,因为她的娘家王庄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姓宋名梅大。她大概很喜欢那孩子,故给我也取那名字。我是母亲的第九胎孩子,并不得到十分宠爱,有一次我哭得厉害,父亲生气了,要把我扔出窗外摔死,母亲急忙跑到窗外接住。我母亲胆子特小。据说有一回,贼在半夜里钻进她的卧房从衣柜里拿东西走,她看着也不敢嚷。母亲不懂节育手续,听人说喂奶时月经不来,可以避孕,故对我一直没有断奶。母亲死了,我还爬到床上去抓她的奶喝,旁观者见之落泪。
我的舅妈很疼爱我,做些衣服给我穿。特别使我记得的是舅妈替我做了一件长袍,在腰部褶叠三层,准备等孩子长高后,放开褶子使长袍加长; 但经过洗涤后褶子部分的颜色明显地表现深浅不同,我感觉很狼狈。遗憾的是舅妈的儿子,即我的表哥须钟英吸鸦片,没有好好读书,也没有后代。
两个姐姐
我的二姐没有活到30岁就死了。她生下一个儿子叫赵振声。二姐夫赵颂文续弦,后妻没有生孩子。赵颂文死后的遗孀受赵振声欺侮,听说有一次吵架,赵振声竟用长条板凳摔击继母。传闻是否属实,无法查考。赵振声的面貌,据说与我酷似,人云外甥不出舅家门。振声的儿子叫赵启生,现任庐山水泥厂厂长。
我的大姐嫁给陈墅姚陛芬。大姐只生了一个闺女叫姚若英,后来一直没有怀第二胎。姚陛芬想得子,娶一妾叫瑞姑娘,妾也生了一个女孩,叫姚品璋,以后也不再生育。
姚若英在无锡教育学院读书时,认识了一个男朋友叫韦乐忍,四川青神县人。姚陛芬大概觉得四川离无锡太远,反对四川人。1930年至1931年我住上海时,韦乐忍经常来找我,他们知道姚陛芬比较容易接受我的意见,结果姚若英与韦乐忍结了婚。后来抗日战争期间,姚陛芬偕他的老母以及我的大姐和瑞姑娘等全家逃难到四川,在青神县落户。
1945年8月,我在赴大定以前,曾偕袁瑾瑜(注:王士倬夫人)及小毛(注:王士倬三儿子),由姚品璋带路到青神看望了大姐,那是我与大姐最后一次见面。解放后,农民分田斗地主,听说大姐作为地主婆挨斗,吃了很多苦。大姐非常节约,我从来未见她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在家里她的打扮酷似一个帮工老妈子。论脾气,大姐像我的母亲,二姐则像我的父亲。
童 年生 活
我的母亲身体瘦弱,据说患肺结核,因家务无人照料,所以把我的大嫂从港下接来,说是“冲喜”,没有办什么筵席就替士伟哑巴完了婚事。实际上我是由大嫂抚养的,从4岁到8岁; 其中我6岁的那一年因大嫂怀孕,我被送到严家桥她的胞姐徐家暂住。就在那一年,我开始在严家桥城隍庙里受启蒙教育。我读的第一本书,名《史概节要》,第一句话是“盘古首出”,第一个字是“盘”字,可谓相当复杂的字。那位私塾老师的姓名我从未问清楚,听说他教我念了不少别字。
幼年时和我在一起玩得最多的是王士佑。他的小名叫“彦官”,我的小名叫“连官”,在港下方言中,彼此差别不大。士佑当时父母具健在,并有祖父祖母。他的父亲每天下午回家,都带给他一块“橘红糕”。看惯了,我并无馋的感觉。士佑的祖父,我叫他“韦公公”,是叔祖辈中最长寿的一位,他对我们很慈祥,从未申斥过我们。
但有一次我做了一件很蠢的事,那时我在江阴南菁中学读书,学会了抽香烟,韦公公来喊我吃饭,我马上把燃着的烟折断,扔掉一半,另一半塞进衣袋。殊不知在匆忙间,扔掉的是未燃着的,而塞进衣袋的却是留有火烬的半截。吃饭时,人们嗅到布料焚烧的气味,搜查到我的衣袋里的余烬,狼狈万状。
青年生活
在我10岁的那一年,博泉公的后裔分了家。二哥达刚初结婚就负担起培养士僖与我的责任。分家由公亲族长监督,把祖传的租田分为五份,继母和士任为一家另加养老田3亩,士伟一家另加长孙田3亩,我的一份为24亩地。后来解放后我自称是24亩田的小地主。我与士僖就跟着初结婚的达刚嫂嫂同吃。
二嫂对我的态度显然与大嫂不同。大嫂看我是一个小孩子,我3岁就跟着她长大的,二嫂却把我当大人看待。初接触时我已10岁,懂事与不懂事之间。我与二嫂同住一室,但从未同住一床。某晚,我要撒尿,但灯火已灭,我要求她点灯,她让我就站地上撒尿,宁肯第二天天亮后抹扫也不愿点灯。她打毛线衣用的一根铜针被弯曲了,她问是不是我弄弯的,我说“不是”。她再问“不是你,是谁呢?”我说“若是我,我马上倒地摔死。”她觉得我那样赌咒发誓冲撞她,气得哭了。有一次吃午饭时,我把一条鲫鱼吃得仅剩一点尾巴,推给她并说“姐姐,你把尾巴吃了吧。”她大怒,把鱼尾巴摔到地上,说我轻视了她。某日午饭时,我从小学回家,她被穆家请去做客,留言要我也去穆家,我坚决不去。因为穆家富,我家穷,乃人所共知,我要求她回家做饭。
巷里王氏族人
我的高祖父叫什么名字,我至今不知,恐怕亦无法打听了。高祖父大概是很有气魄的人,在巷里建造的房屋,布置规划,颇具匠心。墙门当然朝南,迤北约百余米为后山墙,中设大厅,取名“孝友堂”。高祖父有三个儿子,我们称谓大房、二房和三房。大房住西边,二房住东边,三房住后边。大房有我的叔祖父,我叫他“韦公公”,他的儿子叫王冠千,我称他“巽叔叔”,他的孙子就是常与我玩的王士佑及其兄王士佐。大房还有我的伯父王哲甫及其弟王鉴如。哲甫有三女二男,我叫他们翠大姐、小眯姐、幻姐及士修、士企。鉴如有五女一男,即文杰、文淑、文化、文华、文粹及士伸。
二房人丁不旺,有王沂清,我叫他“小春叔”。他有一子叫王士优。还有一个伯母,我们都称她为大娘,无子有一女,养在深闺,很少露面。二房还有王镜秋,我叫他“宗叔叔”,他吸鸦片,没有儿子,娶妾叫凤姑娘,不规矩,她的女儿有些来路不明,这女儿更不规矩。
我是三房后裔。三房是读书人家,曾祖父梅卿公是秀才,祖父履初公是举人。三房的人口众多,房子不够住,我的叔父王露峰就在隔河建造新屋。露峰有三个儿子,大的叫王士杰,字英北,乃我们士字辈最大的,我们称他为“大阿哥”。二儿子叫王士佳,字品韩,天津北洋大学法律系毕业,可惜30多岁就病殁了。三儿子王士倜,字自惕,北京大学数学系毕业,曾教过中学数学。
我还有一个叔父叫王澹中,字菊人,大概30岁左右就病殁。她的遗孀发了疯,是痴子,整夜不眠,大声自言自语,有时深夜出走,到田野去倒卧路边。她的儿子王士信,晚年患羊癜疯,卧死路上。士信有一儿子,听说也不正常。
巷里其他人家
以上所讲都是墙门里的王家,被当地人称为关门王家。墙门外西邻,也有姓王的,即王增贵夫人。我叫她“增大娘”,我的胞兄王士僖即过继给她为义子。再往西就是巧金的家,继续往西就是穆家了。穆家堪称巷里首富,与我们王家有亲戚关系。我的三姑妈嫁给穆二先,我叫他姑父。但三姑妈早死,穆二先续弦也是排行第三,我们叫他“三伯”。这一位三伯很“贤惠”,与我们王家交往和睦。他的儿子穆韬臣和我的胞兄王达刚更是亲密无间。
穆韬臣好色,与港下孙家的一位姑娘通奸,被痛打一顿后,娶该女为妾。港下孙家是我大嫂的娘家,韬臣之妾比我大嫂晚一辈,她叫我“连叔叔”。她的儿子穆澄,1944年毕业于成都空军机械学校中级班。韬臣的大儿子叫穆清,字吉甫,解放前任无锡县参议员,俨然豪绅,解放后作为大地主被贫下中农狠斗。传闻穆家地窖中,被查出银圆银锭。
穆家再往西的一家也姓王,叫“大相官”,此家再往西是一片砖场叫野场。野场再往西是稻田,隔百余米便是观音庙。更西到西坝头,乃巷里村的西界线。
关门王家的东墙外是王鉴如的家,更东是丁家,隔一竹园便是杨茂生家,当时乃巷里的东界线。再往东约百米便是东坝头,乃通往城乡的水码头。现时王开建的房子即在东坝头,已与港下镇联结。
我 的 教 育
二哥达刚指导我的教育。1915年我在怀上市立第七小学毕业后,到无锡县城投考省立第三师范的附属高等小学,以第二名被录取。达刚觉得我不必进附小,他找到了五房庄我的叔父王营征,字胜筹,请他当我的导师。胜筹叔与我的先父王博泉颇有交情,慨然允诺,当年即带我到沙洲市立第一高等小学就读,地点在合兴街,即今日的张家港市。半年后,胜筹叔受聘到陈墅姚润坤家当私塾讲师,我也跟着到陈墅。那是所谓改良私塾,除语文外,还授数学、英文、历史、地理等科目。
二哥达刚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注:北京师范大学)读书,知道北京有一所清华学校,是美国退还部分庚子赔款办的,培养学生毕业后公费留美深造。他就鼓励我投考清华。
我投考清华三次。第一次是1916年,列榜上备取第16名; 第二次是1917年,改名王汉才,列备取第8名; 第三次是1918年,列正取第3名。是年江苏省共录取9名,为刘丙彪、朱湘、王士倬、过元熙、唐亮、陆坤一、谢启泰[1]、刘家骐、陈銮。
清华学校在全国招生,均委托各省教育厅办理。各省录取的名额每年略有差异。1916年为16名,1917年为12名,1918年为9名。我在1917年未被录取清华以前,同时投考了江阴的南菁中学。
南菁中学不是省立中学,其经费来源是一批在长江淤积起来的沙田。学校的正式名称为江苏公立南菁中学,校长为袁希洛,乃日本留学生,当时办学的宗旨是培养农林人才。南菁的校风不大好,入学学生的年龄彼此相差不少。我当时12岁,而同宿舍的竟有17到18岁的,还有已结婚的人。
初进宿舍的一晚,同室有一郭某,因行李潮湿,经与和我同去的李国熙商量,暂与我同床而睡。不意夜间郭某乘我熟睡之际,与我接吻并用阳具与我的阳具玩弄,直至出精。我尚未发育,不知精为何物,痛恨郭某,但力气不足,不敢与他打架。
学校开运动会时,有一面旗子,大概是运动队的队旗,老师命我拿着旗子站在主席台的一侧。年长的学生们都讥笑我,认为拿旗子的小孩儿是运动员们的玩物。总之,我在南菁中学的一年时光,是我毕生最不愉快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