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琨一直想不明白其中的玄机,说缘分,那么缘分又是什么?人们一直在按某种规律行事,各人有各人的逻辑和哲学。其实关键的时刻,所有的逻辑和哲学似乎都不复存在,命运总在关键的时刻,甚至是某一个瞬间,迅速完成某种意外,在彻底改变了生活的方向后,又堂而皇之若无其事地步入逻辑和合理的轨道。猛看上去,生活处处是逻辑,事实上,生活在本质上是个最混乱无常的家伙!
想起自己的恋爱和婚姻,起先童琨常常有匪夷所思的感觉。现在,童琨再去想生活,每每都想对这个叫生活的家伙发出会心一笑。仿佛,她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洞彻生活的奥秘、谙知它喜欢恶作剧品性的人。
当然也不能说,许泽群的恋爱没有打动过她。从“逻辑”上来判断,他们的恋爱是一场地道的甚至几近完美的恋爱。曲里拐弯关系下的一次机缘巧合中相遇,这种偶然使爱情变得迷幻与浪漫;初次相遇,彼此之间心有所动,这是爱情开始必需的条件。许泽群被童琨的“干净”所打动;许泽群打动童琨的是什么?似乎什么都说不出来。但是,第一次见面,他就吸引了她。
他们一堆人在一起吃晚饭,许泽群坐在童琨斜对过,一围有十多个人,热闹喧嚣的场面上,童琨还是能够感觉到来自许泽群的温热的目光,但是等她试图以自己的目光捕捉他——以证实自己的感觉的时候,那个目光又神定气闲地游走了。仿佛,他对她的注视,只是一个不经意的逡巡而已。这游丝般若即若离的目光就这样牵挂了童琨的心。
第二天,一行人去狼山。
他们一直走在一起。大家开始开他们的玩笑。两人都没有介意。他们坦然地默认着大家的猜测,其实也是双方彼此最初的默认。下午,南通同学父亲单位的面包车来接他们。上车的时候,许泽群大大方方地坐到了童琨身边。
这是一个美好的春天的下午,正是油菜花盛开的季节。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到处是油菜花的金黄,那黄色,铺天盖地,有的甚至流到了路上。在广州水泥森林中长大的童琨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春天——天地是那样开阔澄明,没有点滴荫翳与杂质;那一片片的明黄,娇嫩而又灿烂辉煌……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手被人轻轻地握住了。她知道是那个人的手,但是她怎么也不能相信光天化日之下许泽群就敢来握她的手!她紧张得僵直了身体,她也感觉到了那只手的紧张,掌心出了细汗,热热湿湿却把她攥得更紧了。
她忍不住,侧过头去,对他嫣然一笑。
她渴望被他那么握着,在这空阔明丽的天地之间,她有被抓住了被渴望着的感觉——二十多年来,她便是一直渴望着这种感觉啊,有所偎依的有所指靠的,也被偎依被指靠……
阳光和田野的金黄在她眼前晃动,她知道迥然有别于她前二十年的人生就这样开始了。她的青春也才跟着这个异乡的春天真正地来临了……
回到学校,他们开始交往。
很快地,在童琨学校旁的林阴小路上,许泽群吻了她。这是他们的初吻,也都是他们人生的初吻。但是童琨一直觉得他们的恋爱是在那个油菜花开遍的江北小城开始的。
许多年过后,那个春天的一切常常会在某一个经意或不经意的瞬间袭击她的心灵——颠簸的汽车、熏暖的气息、许泽群湿热的手、满眼的金黄、她被风吹起的发丝……她再也没有经历过那样明丽的春天,那个春天永远地成为了她人生的一个瞬间,短暂、明亮,回忆起来才能体会到那竭尽粲然里蕴藏着的触目惊心。
热恋随着迅速降临的恋情以更为迅疾的姿态来临了。两人进入热恋的一反常态,使他们对于经历着的爱情深信不疑。
童琨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具有一定忍耐能力的人,但是她的忍耐度似乎在这场爱情中降低为零。说好了过三天见面,可是离开一天她就想见他了。后两天的等待便就变得漫长而痛苦,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了喘着粗气寸步难行的老船工。起先她数着小时过,后来就是数着分数着秒最后就什么也数不了了,她只好打破预约去见他!
许泽群在爱情中表现出的狂热使他惊奇不已。无论童琨在他的想像中还是就在他的眼前怀里,他都不能明白她娇小柔弱的身躯里怎能蕴藏那么巨大的吸引力。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对他构成强烈的蛊惑。她诱引着他认识她,同时也认识他自己。她使他看到另一个陌生的自己,那蓬勃生长着的陌生的自己——充满着汪洋恣肆的力量却又细致敏锐,呼啸奔涌着,试图吞噬淹没浸透那个蛊惑他的女孩的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角落……
校园的小径,公园的草地,弄堂的角落……在他们足迹所及的每一个地方,童琨娇小有限的身体空间,于许泽群而言都成了风光旖旎的海底世界。女孩的禁忌无所不在。他是雄心勃勃兴致无限的潜水者,每一次冒险的突破带给他的都是另一番的无限风光。
奇妙的是,他是那曼妙身体的探巡者,每一次缠绵的驻留与激越的交锋都意味着一次崭新的颠峰历验,而她也好像在和他一同迅疾地变幻生长。他永远在渴望,满足之后又野草般蔓生出更杂乱葱茏的渴望……
最后,那渴望终于使他心生畏惧与羞怯。他拢着她,再不敢吻她,手也只是老老实实地放在她的背上。他用郁闷的声音跟她说:“我不敢老是这样,我怕,怕伤害你……”
童琨被他忽然的表现弄得不解起来。她诧异地看着他。他跟她解释,“好像,好像我在玷污你,而你是那么干净的。”
许泽群再一次跟童琨说到“干净”,这一次童琨对许泽群的“干净”有了些许的认识,不是那么“普通”“一般”,这“干净”不是那么的人尽可为,是干净,更是洁净甚至是圣洁吧?
这种感觉弄得童琨有点受宠若惊。她拢紧了许泽群。她喜欢上了这种说法。这么多年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她离人群和她的母亲时而那么远,远得她看人间恍如隔世,自己完全可以不需要世界也可以不被世界需要;时而却又那么近,近得她感觉她与他人骨肉相撞击、相摩擦,甚至她就挣扎在滚滚而过的脚步下……现在,她知道她是这个男人的女人,遥远却又可以贴近的,她足以令他珍爱与安心地留存。
这便是他们的恋爱,在情感、身体乃至心灵上,大的错位都没有发生。许泽群和童琨像两个无师自通的学生,圆满地完成了彼此的答卷。与开始就充满波折的婚姻相比,恋爱反倒像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婚礼一般,美满甜蜜,玫瑰百合处处开遍。
5
婚恋六年后首度出现的冷战进行了两天。
第一天,谁都没有买菜。
童琨把冰箱里头天晚上剩下的菜热了,许泽群也就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吃童琨热的菜,吃完饭两人把各自的碗洗了。之后,童琨看杂志,许泽群看电视里的足球赛。因为一个精彩的进球许泽群还从床上跳起来大叫了一声,童琨白了他一眼。
她想,这就是男人,只要有他喜欢的东西他就可以把你忘得干干净净。后来童琨在球赛的聒噪下进入梦乡。第一天去新部门上班,事情不多,但是精神上还是比较紧张的。她有些累了,睡得很甜。
半夜的时候,童琨感到有一只手在她身上柔滑地移动,最后停留在它最爱停留的地方。身后,那个人也靠了过来,臂弯像海藻一样把两人的身体缠在一起。童琨带着模糊的睡意挣脱着那只手的缠绕。很快,那手松开了,却没有退回去,它搭到了她的肩上,随意而又沉沉地,带着它的主人,死心塌地地偎在了童琨身畔。
童琨继续睡觉。她已经明白了这只手一番举动中蕴涵的所有含义。它不像以往一样是它主人身体欲望的先行者,此时它更是一只外交之手。它以无比明白的语言告诉你:你看,我的主人未必是为了跟你做那件事,我的主人只是想以靠近你的行为表示他对你的友好态度。
童琨没有呼应这种友好。
她很累,她也没有任何呼应的兴致,好像疼透过了,一切感觉还没有恢复过来。
第二天,许泽群就没有回家吃晚饭。直到半夜过后,他才回来。他打麻将去了。这也是他到深圳第一次出去打麻将。
这一夜,大家相安无事。
第三天,是周末。
一早醒来,日上三竿,许泽群还在呼呼大睡。太阳很好,朝北的窗外白亮白亮的,童琨躺在床上,可以看到夹在两栋楼之间的一方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在秋天阳光的照射下显得那样空阔辽远。
她感到整个身心也是空空的了,肚子饿。不知道她和许泽群的冷战要打到什么时候,新部门的工作一点底都没有,清水看上去高深莫测也不如矢部那么好对付……
她躺在床上看天,忽就觉得自己躺在一个深渊之中,阳光灿烂,天高云淡。没有什么比一片灿烂下的孤独与恐惧更无望。她想起那个明丽的春天。她想哭了。她想着那些灿烂的油菜花儿。它们疯狂地盛开着,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决绝与凄凉,当初的自己也没有。
她想好好哭一场了。已经两天没有哭了,现在她又想哭了。那么,就好好地哭一场吧。
童琨放开了心神开始哭,呜呜咽咽的,哭着哭着也就觉得心下舒坦了一点。不知不觉的,她嘤嘤的哭声高了起来。
她的哭声终于弄醒了许泽群。他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确信她在哭便又很快地转过身去,拿被子蒙住了头,反应强烈地表示出他要睡觉的意思,并且他厌烦她的哭声。
说实在的,他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结了婚就动不动拿脸子给他看,嗯,因为她工作辛苦,她辛苦他就不辛苦么?她辛苦也不是他许泽群造成的;她小肚鸡肠,为一个洗衣机闹腾到今天;她那么难伺候,动不动就要哭,要他哄,天底下哪有这么娇气的女人!哄就哄吧,前天晚上就哄了,还哄不好。现在这大礼拜的,一早又哭起来不让人睡觉,她烦不烦人哪,她到底要干什么?!
童琨没有想到许泽群如此明确地表示出他的厌烦,心灰意冷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
本来,哭的时候她已经决定跟他和好了。只要他友好的手一伸出来,她就扑向他的怀抱,然后在他的怀里说一说哭一哭,跟以往每一次生气或耍脾气一样,和解在卿卿我我甚至热烈缠绵中圆满结束。但是许泽群却给她一个冷脊梁!
他已经厌倦我了,他已经一点都不心疼我了。童琨想。想这些的时候她知道谁在心疼她,那就是她自己,没错,她自己的心在疼。
面对这样的局面,她有什么办法呢?她只有哭,哭啊哭啊哭啊哭……
她越哭越伤心,终于哭到最伤心的时候,许泽群一骨碌坐了起来,指着她的鼻子:“你给我说说,谁惹你了?你这是做给谁看?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两眼死死地瞪着她,眼睛要冒出火来,那是仇恨、厌恶和一百分的不解。童琨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眼睛,她愣住了,哭也吓得止住了,她也看着他。
许泽群看着她,最后他说:“你要好好过就好好过,不想好好过你说清楚!”
我不想好好过了?我何尝不想好好过了?我嫁给你图什么?不就是有人疼有人爱吗?你这个样子对我反倒说我不想过了,你血口喷人何其狠毒阴险啊!
童琨想到这里,惊住的意识才缓过神来。她又看了他一眼,仿佛这才看清他一点了。他令她不寒而栗。许泽群苍白的脸在窗外光亮的映照下变得格外恐怖,让她想起月光下的白骨。对她来说,许泽群的血肉——那些往日的岁月里给了她温热的血肉忽然间不复存在了,剩下的就是一副白骨,丑陋而又阴森可怕,而且随时会以最恐怖的方式折磨她的身体与心灵。
童琨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她以最迅疾的动作套上衣服,打开橱门,随便拽出几件衣服,塞到一只大的皮包里。她要离开这个家了,更准确说来,她要赶快逃离这里……
等她忙乱地收好东西去开门的时候,许泽群却从她背后绕过来,猛地把她抱住了。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不是以往温存的拥抱,而是一种近乎于暴力的钳制性行为。她被他抱得紧紧的,丝毫都动弹不得。她绝望的声音隐闷地说:“你放开我,放开我,让我走,我不要待在这里了……”
抱着她的双臂纹丝不动,不给她丝毫实现她愿望的机会。她隐闷的声音一遍遍地重复着:“放开我,放开我,让我离开这里……”
声音慢慢地小了下去,最后这衰弱的声音似乎只表示了一种意思,那就是她的哀求。她在哀求他,苦苦而柔弱地哀求他,未必是放开她,还有,若干若干种哀求,哀求怜悯、哀求懂得、哀求伤疼与无助离开她……
那坚定有力的双臂就在这个时候把她的身子扭转过来,他让她的脸对着他的,然后他把吻按到她唇上。她被他温温却又牢牢地吻了一会儿,她没有挣扎和抗拒,却也没有呼应。
等他把她的嘴一松开,童琨就“哇”地一声哭出声来。许泽群连忙又拿嘴按住了她的嘴——他不想让隔壁听到她的哭声。
这个周末,成为他们婚后比较丰富的一天。
他们在一家餐厅吃了午饭,回到家里睡了个舒服的午觉。需要交代的是,他们在这个午睡里恢复到童琨流产前睡觉的亲热状态,两个人朝一个方向睡。
许泽群的手从童琨的背后伸到童琨胸前,搁在他喜欢搁的地方。对他来说,他掌心里蛰伏着的是一只驯良的小兔,安静而又柔顺。在童琨,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每一声心跳都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掌控了。她的心在他手里。她喜欢那样,让自己温柔的心跳一次一次地撞击他宽厚沉静的手掌。这一切,让她知道,她活着,而且活得有条不紊。世界可以是那么小,小得只有一颗可以被包容着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