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面,却只有须臾的一眼相望,好像上海的逃难和荒唐都未曾发生。但是在此之前,童琨倒是想过很多遍见到许泽群的场景。依她的性子,她是要扑到他怀里撒娇,撒尽委屈和辛苦的。可是,这几天所经历的一切,弄得人应对起来都力不从心,谁还有心思来撒娇呢?
许泽群显然是个忙碌的新郎倌。童琨靠在他身边,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沾染着各种忙乱和喧嚣的影痕和味道。许泽群没有惊诧于童琨的到来,他甚至都没有问她怎么赶到南通的,他只是拉起童琨往外走。
童琨被他拖着,很不情愿地说:“我不去大饭店,你就不要说我到了好了,我在外面转转等你们回来。”
许泽群不容她多说,走到路边,扬手打了辆的士。他说:“南通大饭店。”
童琨不说话了。她扭头看着窗外,眼睛红红的了。两人都不说话。
车到了大饭店,许泽群对童琨说:“来了这里,你就要高高兴兴的,第一要让我父母高兴,第二要让客人高兴。”许泽群说这话的时候满脸严肃,好像童琨是他可以号令的下属,一切行动都得听他的指挥。
童琨又要哭了。结婚竟把自己结得那么委屈,把许泽群也结得那么不近人情。
车停下了,许泽群却不下车,他又吩咐司机:“去工人文化宫。”
又打道回府了,司机有点摸不着头脑,童琨也蒙了。可是许泽群又坚定地说了一遍:“去工人文化宫。”
司机把车启动起来,快到工人文化宫的时候,许泽群跟司机说:“停。”
车停在文峰饭店门口。
许泽群拉童琨下了车。
一下车,他就把童琨紧紧拥在怀里。他有力的身躯把她裹到一株腊梅树下,急切疯狂地拥吻她。他的唇从她的眼睛、鼻子、嘴唇、下巴一路滑下去,最后停留在她的颈脖上轻轻噬咬。
童琨被许泽群突如其来的一系列举动弄昏了。他一向是个沉静稳重的人啊,怎么忽然如此这般地冲动起来?
童琨还是闭上了眼睛——她在男人炙热的气流下晕眩了……
许泽群的热度仍在急速上升。他的嘴又从童琨的脖子滑到了她脸上。他开始咬童琨的鼻子、眼睛和脸颊。他把她弄疼了。她低吟起来。他就放弃了嘶咬。但他张开了嘴,用他的嘴唇吞裹着她的面颊和颈脖,几乎试图把她裸露在棉实的冬衣外面的每一寸肌肤和骨肉都吞咽下去……
他一只手搂紧童琨,另一只手忙乱地扯起了童琨的外衣、毛衣和内衣。那只手像风中滑下的纸鸢一样,准确无误地抵达了那个温暖的小山丘。
他终于安静下来。
童琨也安静下来,小兔子一般静静地偎在他怀里。她小巧圆润的乳房静静地蛰伏在他的掌心里。他们吻在一起,彼此能听到对方慌乱的心跳。寒风吹来的时候,童琨才有一点清醒的意识。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变得花朵一般的柔曼饱满,渴望开放与舒展,她抱紧了许泽群……
许泽群把她抱起来——他居然那么轻松地把她抱了起来。她那么绵软,他也显得那么的孔武有力。他抱着她径直向酒店走去,他就那么抱着她,旁若无人地穿过了酒店大堂……
他已在这里订好了房间。
童琨这才明白,这是许泽群给她的婚礼。这是一个夹缝中的婚礼,在时间和繁杂凌乱的现实夹缝中,显得那么短暂而又完美无缺。这惊鸿掠过般的浪漫啊,童琨想,她是要来记取一生的。
一个小时后,他们从酒店出来。许泽群再三叮嘱她,要开心一点,要听他的话。童琨还能说什么,他要自己的父母开心,又不能过于怠慢自己的新婚妻子。他早先定好了房,说明他知道她千难万阻都会过来,他嘴上从来不说,可是有时他懂她几乎超过了她懂自己。
她会做他的好妻子的,要做他的好妻子,就要先做好儿媳。这一点,童琨很明白。
3
童琨和许泽群赶到婚礼现场的时候,贺喜的人们已酒过三巡。
整个晚宴现场呈现出一派喧嚣杂乱的气象,人声鼎沸、杯盘狼藉。现在,迟到的新娘亦未能使喧闹的现场安静下来。
事实上,他们是在大学谈的恋爱。许泽群家亲朋好友几乎没人认识她。而她现在,也实在不像个新娘,身上穿的虽是上海买的一套新装,但羊毛衫配大衣的打扮也过于简单,丝毫没有新娘该有的隆重派头。
童琨被许泽群牵了去见他的父母。儿媳的到来使两位老人笑得合不拢嘴。他们拉着童琨的手问长问短。宴席的喧哗热闹、老人的嘘寒问暖使童琨的心头烘热起来。她忽然喜欢上了这种感觉。而在一个多小时以前的所有人生中,她又多么不喜欢如此这般的一场婚礼。
似乎很多未婚女人都对自己成为一场盛大婚礼的漂亮新娘心存憧憬,但是她童琨不——新娘像一个木偶一样在众人面前展览自己的美丽与幸福,接受人们心不在焉甚至言不由衷的祝贺。她向来认为婚礼只与两个人有关,至多与两个人的父母相关,其他前来道喜的各色人等,不过是囿于人情往来上的无奈罢了。
现在,这人间的冷暖情怀,就这样轻易地俘虏了童琨,使她对俗世的浮华哀凉心生渴望。
迟到的新娘童琨在接下来的婚礼中圆满地履行了新娘的义务——她给每一桌宾客敬酒、接受并答谢所有宾客的祝福;宴席散去的时候,恭候在酒店门口,自始至终满面春风,与每一位宾客辞别……
最后,客人差不多都散尽了,留下许泽群父母的一堆牌友。这样的场合他们必是要打牌的,许泽群父母都是麻将迷。这时,许泽群多了一句话,说:“爸妈,你们就不要回去了,在我们房间打牌。酒店有暖气,家里太冷了。”
许泽群的父母向来是沾了牌就犯迷糊,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加上酒喝多了,竟一口应承下来。他们的一干牌友,跟这两个老牌迷都半斤八两的,竟也没一个反对。倒是几个大婶模样的,有几分忸怩地悄悄瞄了瞄童琨。童琨脸上还是笑眯眯的。她们也便放宽了心,嘴上则颇为善解人意地说:“那就玩一会儿,少玩一会儿就走,就当我们闹新房了……”
一干人吆三喝四地到了童琨新房里,摆了两围,还拉童琨就坐。童琨推说不会,许泽群就揭穿她说哪里呢,你就别装了,跟伯伯大婶们玩玩吧。说完,还挪了凳子过来,坐在她旁边说:“你来,我帮着你。”一边的老公公也一个劲让她玩,说如是不会,更要学学,将来到了深圳找不到牌友还指着儿子媳妇陪他们玩呢。
公公这么一说,童琨也就不好推了,坐下来跟大家打麻将。多出来的三五个,是拿定“看斜头”(南通方言:看牌)买马的。三五圈麻将下来,房间里已是烟雾缭绕。童琨对面大赢的大婶还不无得意地哼起了南通小曲。童琨见这架势,只想自己应该把披着的直发拢起来,在脑后盘个髻,兴许这样才能让许泽群和他的父母觉得更可心吧。
麻将打了一夜。虽说先前进来时,那些大婶们表示只能玩一会儿,但对牌迷来说,牌要打起来,就如同开弓放出的箭,停在哪里,根本由不得自己。
童琨的新婚之夜就是这样在麻将台上度过的。童琨要把这样的事实告诉做教授的母亲,清高的母亲要不气得绿了脸才怪。母亲最讨厌的女人做派有两个,一个是打麻将,一个是抽烟喝酒,尤其是打麻将。母亲说,女人打麻将跟那旧社会的小老婆有什么区别?
母亲一向心气高傲,自己事业上不让须眉,怎能容得女儿跟旧社会那些吃男人饭穿男人衣的姨太太似的,而且在这新婚大喜的日子,在众多亲友面前?
天光放亮时,先前说只玩一会儿的几个大婶不好意思了,提议要散,众人这才起来散了。房间里凳子东倒西歪,麻将胡乱散落在桌上、地下,烟头、果壳扔得到处都是,房间里充斥着各种浑浊的气味……
有人想要收拾收拾,许泽群父母又做起了好人,一个劲地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让群儿找服务员来收。一干人散去,留下一个散了场的麻将馆给新郎新娘。
说是可以找服务员来收拾,这凌晨时分,谁还好意思去找?再说许泽群后半夜就困得东倒西歪,人一走,往床上一歪,就睡过去了。
童琨开了窗,给许泽群盖好被子,硬撑着两只打架的眼皮坐了十来分钟。觉得屋里的异味散得差不多了,才关了窗,小猫一样地偎到许泽群怀里,甜甜美美地沉入了梦乡。
4
也不知睡了多久,童琨就给一阵杂乱的捶门声弄醒了。
童琨迷迷糊糊中一骨碌爬起来,跑去开门。门才开了一条缝,一个三四岁的小人儿就冲了进来,嘴里还在冲啊杀啊的。小人儿二话不说冲到床上,鞋子都没脱,扯了被子和床单就到处乱摸……
许泽群还睡得迷迷糊糊,由着小人儿在床上闹腾。童琨不知道哪家的混世小魔王,扑到床上把小人儿抓了下来。小人儿大哭:“你是个坏新娘子,你不让我摸喜果呀,呜……”
小人儿手里攥了一粒枣子。童琨这才注意到床头床角还散了一些花生、糖果什么的。许泽群醒了,他把小人儿抱到床上:“摸吧,啊,啊,隆隆好好摸,看隆隆能摸多少……”
这叫隆隆的小小子又撒着欢儿滚到了床上。这回,他索性掀开被窝和床罩,鬼子进了村般地搜寻扫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