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姥姥正盘腿坐在女主人的炕上,脸朝窗子。已近中年的女主人,背靠窗台,和煦的阳光照在后背上,上扇窗子敞开着,外面秋高气爽,屋里温馨宁静,主客聊得开心舒畅。
女主人在火灾中失去双亲,自己侥幸活下来,也被烧得面目皆非,混身是伤,脸和手尤其厉害。因为姓花,人们称她为“花姑”,成了难嫁的“剩女”,整年宅在家里,一旦有人来,便乐哉悠哉。姥姥与花姑父母是老熟人,花姑失去亲人后,两个忘年朋友神交已久。今天你一言我一句,聊得正热乎时,姥姥隐约听到了我的喊声,她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便转身下炕,中断了交谈。女主人十分诧异地问:
“怎么,想起了什么要紧事啦?”
姥姥明白干脆告诉她:“我外孙女在喊我。我得回去,改日再来。”
说着她跨出房门槛,走到院里,女主人追到院里,还是疑惑地问:
“你外孙女在哪喊你,快让她进来。”
花姑放眼四处搜寻,还是不解地问:“我怎么听不到喊声?”姥姥健步走到院外,扬手指向南边说:“你听,还在喊。”花姑仍然愣愣地站在门口。
如果说,她坐在火炕上听我喊,隐约像听天外之音,有点半信半疑,入院后她确信就是我在喊她。千把米远的路,风和日丽的天气,又是静悄悄的晌午,是能听到喊声的。据说音速最快每秒能传三百多米远。花姑站到院外,望着广阔无垠的田野,既没窥到人影,也没谛听到喊声,她小声自问:我的耳朵不聋吧!她在纳闷中,姥姥的背影,离她越来越远,已走进田中地界的窄路。路向南伸延着,越来越细,直到无影无踪,但对面村的房屋却尽收眼底。
几日后她们相见,姥姥告诉她,那天我站在自家房后喊,嗓子都喊哑了。花姑十分感慨地说:
“难道我没生过孩子,听不懂孩子喊声?!”面对花姑的自卑,姥姥半开玩笑地对她说:
“你若是同孩子心连心,孩子的心像挂在你心坎上的铃铛,铃铛一动,你的心就有感觉,就能听到孩子的喊声,就是再远点,也能听到。这就像哺乳期的母亲的乳头一发胀,便知自己的孩子饿了一样。”
现在是否可以认为,这是祖孙俩在心理上发生了同频共振,有某种生物感应呢?越想越有点神秘了。
花姑连姥姥的话也听不懂了,一头雾水,弄不清自己的耳朵还是脑袋出什么“病”了。确实,这样的事别人看来都觉奇怪,但对于姥姥与我却是司空见惯了的,我常站在自己家门前大呼小叫姥姥,她只要是在自己村里,不论声音多么嘈杂,都能分辨出是我在喊她,急忙返回家。
那天从花姑家出来,往前走百十多米,便影影绰绰见前面有个小人,她断定是我站在田地头,而且清清楚楚听到了我的喊声。
其实,我也紧盯着小北屯方向,带子刚才说姥姥就在路上,虽说是唬我,但我现在是真看到了姥姥的身影。
她那青布大衫从不离身,春夏秋冬,家里家外,或是出远门,都穿着。只是在家那件穿得发灰,又旧又破,有很多补丁。在秋天的田野里,到处是一片金黄,她的青布大衫格外醒目。她举手示意看见我了,又左右摆手,表示不要再喊了。
我看清后,忘了对狼和鬼火的恐惧,拔腿便往前冲,就如听到进军号声的战士,端枪冲向制高点一样疯狂。她也放开大步往前赶。
祖孙俩相向而行,路加倍变短,而且相距越近,我跑得越疯。要知道,爱在小孩子身上,一般表现比成人更强烈得多。我一头扎进她怀里,拱来拱去,像个抓不住的泥鳅,乱蹦乱跳地撒欢,轻声地唤着“姥姥——姥姥——”
她是迎着正午的太阳“急行军”,额头和鼻尖上全是晶莹的汗珠,把我搂在怀里的那一瞬间,她的脸笑得像驮着露珠的大红花,拍打着我的背嘟哝着:
“跟腚虫呀,你怎么就睡这么一小会,我坐下才说三句半话,就听你喊了。”
我想起带子塞在我手里的大菇娘,趁她说话时,全塞到她嘴里,她说“给你吃”时,却已含在嘴里拿不出来,只好享口福了。祖孙俩手牵着手往家走,甭提多快活了。
一过树带,就看见带子坐在后窗台上,她夸奖带子守铺,是“看家小狗”。带子像雏燕等母燕叼回虫子一样望着我们,走到跟前时,她觑着细眼,笑眯眯地告诉我们,自己一直坐这盯着我,若是我乱跑,就下来把我抓回去。我得胜归朝,带子也同我一样高兴。
3
又一年冬天,有一事,我着实兴奋,因为能跟着姥姥出远门了;但这令她很“头疼”,甚至病了一场。
一年前,她哥哥在弥留之际,把独生儿子长庚的终身大事,托付给姥姥和她二姐。我叫她侄为长庚舅舅。他从小没妈,姥姥为他操了不少心,他父亲去世后与姥姥来往更密切了。他早过了成亲年龄,其父在世都没给娶上亲,让姥姥给完婚谈何容易。但她努力去完成哥哥的遗愿,护好娘家这根独苗,好让娘家后继有人。她托亲靠友,四处张罗,终于找到了个姑娘。这姑娘的姑姑住小西屯,与姥姥认识,在姥家见过长庚舅,认为人老诚敦厚,体格结实,有编织手艺,养家糊口不成问题。姑娘本意想离开河套这穷地方,但父母舍不得她远嫁,婚事一拖再拖,长庚舅离姑娘家七八里路,在姑姑的撮合下,双方都同意了这桩婚事。
婚事郑重定下来,要履行相亲过礼的程序。婆家人按事先商定好的条件,拿彩礼和定情物,亲顾“茅庐”,拜见姑娘双亲并相看姑娘。姥姥与二姐比给自己儿子娶亲看得还重,尽心尽力筹办,终于备齐了彩礼。她二姐每到冬天犯腰腿痛病,相亲的事,只能姥姥独自去办了。
图吉利,按成婚双方的生辰八字,算卦先生给的相亲日子正好是腊月初八。不是有特殊重要事情,这天谁都不想出门,大人出门都打憷,更不用说小孩子啦。
于是,她对我和带子说,让二姨姥来照看两天,明确表示不带我去。我一听就气炸了,大声嚷嚷“我去”,“我不在家”。
她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北荒比咱这还冷,不冻掉下巴也得冻掉耳朵。”我脱口回她,“长庚舅怎么有耳朵?你从前也住那里,二姨姥也住那里,怎么都有耳朵?”她与带子听我质疑得如此赶劲,憋不住地都笑了,面面相觑,竟无言语。她又改法子说:“几十里路,你肯定是走不动的。”我抓耳挠腮不知怎么回好,想了想说:“让长庚舅来背我,你帮他娶媳妇,他就该帮你来背我。”我还威胁地说:“长庚舅别娶亲了,你不去,我也不追你。”
她们拿我没有办法,又舍不得来硬的。带子小声央求姥姥:“带她去吧。这个跟腚虫,离开你胡搅蛮缠起来,谁也挡不住。死冷寒天的跑出去找很危险。怕冷多穿点,再用厚被把她包上,反正坐车去。”她一直听带子说,没有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