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回到亲戚家,第一件事是打听去省城的火车钟点和省城医院的地址。之后,她闪着一双失去焦距的眼睛,疲惫不堪地看我的腿脚,动心骇目,边看边摸着我滚烫的头,抑制着情绪,悄声细语:
“宝贝,明天早上咱去找神医,他一定能救你。”
“扛住了!好好睡一觉,明天神医会帮咱的。”
她的话是上好的催眠药,不要以为小孩子听不懂。科学家早就认定,母腹中的胎儿,三个月时,就能辨别出母亲和周围亲人的声音。
她有时很“迷信”,但其中有一部分是她善恶观的反映。她一生都相信,弱者的善,能感天地泣鬼神。她也相信恶有恶报。在亲戚家一夜,她是坐着休息,只打几个盹,似睡非睡,一直抱着我晃来晃去,怕我哭闹,影响别人睡觉。可她自己幽咽不止,咬紧牙关,不发出抽泣声。黑夜掩护着她,尽泻心中的疼痛和焦虑。她更怕我出现意外,因为这是第四天高烧了,用毛巾敷在我的头上散热,还不时地用耳朵贴近我的鼻子,听听呼吸,觉得我睡得还很安稳,自己就打个盹。老姨多次跟我说过姥姥这天晚上偷偷哭泣和说梦话的情景。
她盼黎明早早到来,然而冬天本是悠悠长夜,像有意与她作对似的变得更长。
3
天刚蒙蒙亮,她喂我点水,包上被子,用粗布带牢牢系好。老姨抱着我,便往孟氏诊所赶。她原想自己先去站排,担心老姨万一找不到误了点,对于她,时间真就是生命,是抢救我的腿脚的生命,生怕有人排到她前面,延误一点治疗时间。
北大荒的冬腊月,零下四十多度。本是雪窖冰天,再加上呼啸的西北风,无论你如何夸张地说它寒冷,都不过分。真是出气成雾,唾沫成冰。贫困人穿的棉衣,一阵风就能打透,衣内瓦凉瓦凉的。这种人在户外,几乎都是一个姿势:缩着脖,抱着膀,两手吞在袖里,猫着腰,都是尽量使身体缩成个团。身体缩得越紧,浑身的毛细孔封闭得就越严,才能保存体内仅有的热量不散出来,这是所有生物自我保护的本能反应。当然为了减少在户外的时间,走路像在地上漂似的快,小孩子多是飞般的小跑。
试想,在冰宫的世界里,母女二人小心翼翼抱着个病孩子,一弱一老,衣着单薄,两脚不停地移动相互磕碰,因为地表温度更低,她们的脚冻得钻心般痛。坚守在神医诊所门前,那是一副多么悲壮的画面!她们的厚爱怎能不使寒风却步时间变快!她每每跟我说起当年站在寒风中等待就医的情景,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幅木刻画。
至今我都为在困境中撑起腰杆的她们无比感动和骄傲;也为在关键时刻自命顶天立地的父辈表现得如此狭隘和束手无策羞愧;更为当时得势猖狂的“中山狼”的恶德败行愤慨,以及为后来她们恶有恶报的收场感到直逼心底的痛快!
姥姥的精神遗产中的无价财产,就是在绝境中,她从不绝望;在阻力面前,她从不后退。她做事扎扎实实,使“快节奏”漂浮的人不能忍受。她做事风风火火,使慢性子的人难以接纳。她宁吃千般苦地付出,也绝不苟且一时地偷安。
时间公正有情。她们挨到了诊所开门,第一个冲进去,孟氏深夜赶回来,小息几时就开诊了。她后来说,“一见到孟氏,就觉得我有救了。”那一副仙风道骨的朱砂面,目光炯炯,说话谦和,胸有成竹,一定是道行不浅,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安全感,这或许就是神医强大的气场对就医者的征服,那“神”的光环看来名副其实了。
他仔仔细细检查我的腿和脚后,又查了全身,特别认真地查了头部和手,试了体温摸了脉,最后又回到腿脚上,边摸边问是怎么伤的。她哪里能说清,只能支吾其词地说求别人看两天,给卡着了。大夫来回试探性按腿和脚,没有用力,我却痛得又哭又叫。她借机问:是不是骨头出了毛病,就得截肢?大夫没有回答,一直在检查,思索和判断着什么。
检查后,大夫有点不情愿又很坚定地说:
“不能保守治疗,马上进行手术排脓。骨头肯定伤了,难说伤到什么程度。现在还不能下判断是不是要做大手术。”
“截肢”的话,是她昨天听到的,已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和自控力了,虽然这是她最担心的。今天孟氏的话,给了她一线希望,趁助手做手术准备时,她抓住空隙对大夫表示:
“我们慕名而来。相信大夫能尽力保住孩子的腿。”紧接着,她向大夫交底:
“医生,你尽管用好药,她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医药费不成问题,一会儿家人来交押金。”
正说着,父亲进来了。这时孟氏有点埋怨似的诘问,怎么来得这么晚,小孩受伤的部位,全都化脓又大面积感染了。
是呀,善良的医生常对患者说这种惋惜的话。那种出于真正善心的大夫,会在治疗中,将善心发挥为极致的行动,在患者身上产生奇迹般效果。实践证明,孟氏就是这样的大夫。
孟氏在手术排脓前,几次追问小孩的腿脚是怎么伤的,他很奇怪地说,卡跟头怎么能伤得这么重?大夫的追问,无疑是为了准确地判断病情程度和选用最合适的处置方法。然而,在场的孩子“家属”,都只能吞吞吐吐地说“卡跟头”,可孟氏却若有所思地回了下面这席怀疑的话:
“两岁的小孩子,体重很轻,这个小孩又很瘦,还穿着棉衣,卡跟头怎么会伤得这么重!”这显然是医生的基本结论。他在否定“卡跟头”说,趁助手还在作准备,他推测自己结论的合理性:
“如果平地卡跟头,穿着棉鞋的两只脚的脚背,不可能受伤,伤也多是脚脖。如果是意外被什么东西绊倒了,膝盖出毛病,而手和脸也极容易有擦破的地方,可孩子的这些部位完好。”
大夫又进一步推测:
“如果卡跟头,一般总是一条腿摔得重,另一条腿摔得轻,甚至完好无损。脚背更不易受伤,伤也不能伤得这么重。”
最后他果断地说,这“不可能是卡伤”,也更不是“挫伤”,“是外力作用”。神医的推理判断,使认真听的姥姥和父亲,悚然而欣然,不仅被折服,而且引起了内心的波澜和疑问,并使疑问渐趋明朗化。
助手报告一切准备好,大夫又指示他,增加些什么药,并叮嘱“要快”。
法医能根据伤情,逻辑地推导出作案的手段和工具;泰坦尼克号沉没百年,人们还能科学地找出技术上的“铆钉原因”。神医孟氏,根本不知道陈家大院人与人之间的利害关系,他完全是出于治疗的目的,才进行科学的判断。虽然神医明确说出自己的结论时有些迟疑,但科学判断本身就是勇气。
科学是无情的,它不会因瞻前顾后而有半点隐瞒真相。孟氏凭自己的智慧、经验和医术,确认这伤最大的可能是从正面击打的,脚面的伤是砸的。如果是偶然被什么东西撞击的,不能撞了脚背,又撞了膝盖,除非这撞的东西,是被人操控的,看来我的腿脚伤得奥妙而诡巧。
他选取手术排脓,是救急,然后,“刮骨疗毒”。手术中,他清楚看到左膝盖骨和右脚背骨,都有击打的裂纹点,裂纹都不在卡跟头的着力点上,所谓着力点,就是膝盖和脚背,在人卡倒时,最先与外力相碰的部位,总是伤得最重。大夫边处置,边吩咐助手再加药。上药后,助手包扎好,并固定在薄板上。还开了口服中药,嘱咐每日都必须来换药,两三天后不见消肿和降温,骨头上的裂纹颜色变得更深,就得准备做大手术。
她听到“大手术”,泪水在眼眶里转,她知道那意味着腿脚保不住了,忙追问大夫。大夫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很认真地叮嘱:
“一点不能马虎!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机会。”还特别补充,“孩子一旦有意外表现,随时抱过来。”
每日换药,虽是助手操作,但孟氏总是查看伤口内部细微变化,随时吩咐助手减什么药,加什么药。虽说家里脱离不开,可姥姥每天都起大早,往返三十里路,提前赶到诊所,看换药情况,尤其重视大夫对病情变化的说法。每早过来,都给我带瓶黄瓜籽煮的水,听说这能帮助愈合骨头。
三天后,我的体温开始下降,而且要东西吃了。换药时,孟氏检查了伤口,很自信地说:“危险期已过。”
她像听不清似的追问,大夫只是回答:
“不用担心了!小孩子恢复得快。”她连声说感谢,眼含欢喜的泪花,舒了一口气。
4
这天,父亲老早赶到诊所。他看到我的病情好转,当然很高兴。换药后老姨先抱我回亲戚家了,姥姥借父亲交医药费的机会,等在诊所外,有话对他说。
她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了,父亲只能洗耳恭听:
“孟氏说孩子受伤的原因,你都听到了。一开始我就怀疑这伤蹊跷,大夫明察秋毫,火眼金睛,才真相大白了。你们家发生这样的事,你应该不意外。这么小的孩子怎么惹着她们了,这明明是杀鸡给猴看。她们是冲着大人来的,拿小孩子出气,不是她们的最终目的。”
她说着火往上蹿,气就上来了,口气很冲地说:
“你以为管好庄稼地里的事,就能过太平日子吗?你是孩子的父亲,女儿残疾了你不操心吗?把残疾的原因传出去,你家光彩?那几个丫头这么横行霸道,不就是有后台撑腰吗!”
她停了停,很镇静地接着表示:
“我思前想后,怕伤了和气,关起门一家过日子,抬头不见低头见,考虑你和我女儿的面子,不然,我就去扫扫她们的威风。我不去扫,也相信苍天有眼,早晚都会惩治她们。”
父亲毕恭毕敬地听,不断点头,诺诺无言而服理。这个木讷又性急的人,最后只吐出“放心,我管”几个字。
她又警告似的说:
“你盼来了儿子,是福,也可能引来祸。这眼前的祸总算过去了。我把丑话说到前面,那伙人红了眼,不会善罢甘休,看好你的儿子,比看好女儿要费力得多。”
这天她从镇上回来,甭提多高兴了。逢熟人就说外孙女“得救了”,“神医多神”。
第二天她照样先奔到诊所看我换药。我的体温还在下降。老姨告诉她我吃了不少粥,这些天头一回吃这么多。她安慰老姨说:“婚期反正也延误了,你就陪到孩子病好了,再择日子吧。”十多年后,老姨要收我为“养女”,据说与这段日子的缘分有关。
姥姥从镇上直接去陈家大院,见我爷爷。她历来知恩必报。虽说治病救人是医生的天职,但对于命悬一线的病人,能遇上拯救危亡的医生,是一大幸运。从心里感恩,既是对医生医德医术的颂扬,也是对自我良知的安慰,与今日给医生送红包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她今是来提醒亲家,借过年机会,感谢孟氏“救腿”之恩。当然,醉翁之意还在于“告状”。
她跟爷爷说了我伤势的严重程度和神医对伤情原因的判断,和盘托出孩子根本不是“卡跟头”受的伤,详情让爷爷问自己儿子。其实,爷爷和他的续弦老伴,都心知肚明。他们早领教过大儿媳及孙女们的霸道无理。本没有分家,爷爷与续弦却单独起灶,而且住在厢房,哪有老太爷不住正房的。爷爷说离她们远点,眼不见,心不烦,爷爷的境况,是对我遭不幸的侧面解读。
她说自己把气撒到爷爷这,也知道他很无奈,管不了她们,但至少能让他心里有数,必要时杀杀她们的威风。
爷爷果然吩咐父亲,亲自驱车去孟氏家送厚礼,除上品果盒,还特宰了只全羊送去。
我的腿脚几乎全消肿了,伤口多处愈合。几天前,右腿就卸了夹板。孟氏嘱咐家属,要托着孩子的脚,做腿部的伸展活动,边说边示范。因为右脚背的伤口没痊愈,动作要轻要慢,弯曲的幅度要小。据说右脚背骨裂严重,感染得厉害,还做了第二次刮骨疗毒手术。做时不让家长看,姥姥在外面只听到我拼命地哭叫,出来时见我两手还哆嗦,满头大汗。
腊八前几天,父亲遵命从镇上接我到姥家。谁能料到,我与陈家大院从此分道扬镳了,姥家成了我永久的家。事情很奇妙,原来大娘她们想把我“毁灭”,相反拯救了我,至少暂时是这样,不幸和苦难成了我得救的前提。
母亲在时,姥姥带我去陈家大院,可我寸步不离地跟她回来。母亲不在了,姥姥去陈家大院看弟弟,我从不跟着,而大院里从没有人说过让我回去,这真是“两相情愿”,命中注定。
弟弟过百天时,姥姥带我去陈家大院。严冬过去,大地回暖,冻解冰释,我的腿脚痊愈,能跑能跳,是个有着勃勃生命力的女孩,不是那没有下肢的玩偶“布娃”,只能躺坐。
姥姥说我很奇怪,到了陈家大院,我对大娘她们避而远之,眼皮都不撩。虽然说不清“亲人”对我的不公正的磨难,但小小心灵的整个精神世界,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意识是混乱的,感情是复杂的,而且有了本能的选择。百日宴上,一会儿坐在母亲身边,一会儿贴在爷爷身旁,爷爷特意当着大家的面,让我跳几下,笑呵呵地看着我说:
“得感谢你姥姥呀,保住了你的腿脚,多危险啊!”
“孩子命大,老天也有眼相助,神医也真是‘神’。”她平和而淡然地回爷爷的话。
往日那个气焰嚣张的大娘,眼睛灰溜溜地望着地,假装没听到爷爷和姥姥的对话,很是赧然,没敢搭腔,不敢正视姥姥那炯炯的目光。姥姥的眼睛不大,但向来比嘴会说话,是一本智慧的书,心怀鬼胎的人胆怯心虚,更是看不懂的。
姥姥,点燃了一个小生命,赐予她健全的身躯,还消除了她的病痛和成长中无尽的隐患;每遇到电闪雷鸣,小生命都在姥姥的羽翼保护下,享受放肆的幸福,并渐渐消除受伤时积在内心的恐惧不安。
姥姥自己一辈子“伤痕”累累,没谁为她疗救,总是自拔来归;可她恒久地为我“疗伤”,当我知感恩戴义,却追悔不及了!
蹒跚在夕阳路上,回味这份最珍贵的厚爱,是我未了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