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赤去世的第二天,四大贝勒发动政变,拥立皇太极继承汗位,逼阿巴亥大妃自尽,曾经备受宠爱的多尔衮三兄弟(均为阿巴亥所生)在一夜之间成了孤儿。面对虎视眈眈的四大贝勒,多尔衮选择了忍耐和退让,即便是被皇太极夺走了本应属于他的镶白旗旗主之位,多尔衮仍旧保持着最大限度的克制,笑脸相迎。而正在为其他三位大贝勒瓜分自己的权力、处处掣肘而烦恼的皇太极看到了多尔衮身上的潜力,共同的对手驱使他们彼此欣赏、相互接近。
一
后金天命十一年(1626年)八月十二日早晨,沈阳城笼罩在一片薄雾中,浑河静静地流淌着,近在咫尺的巨变对它没有任何影响。波澜不兴的河水卷走了多少无情的岁月,站在这条古老的河流面前,不管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还是浑浑噩噩的山野村夫,都同样的渺小,就像飘落在河面上的一枚落叶一样,只能随波逐流,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岁月的流逝、生命的枯竭,让人们显得无力、无助。
沈阳城内的气氛紧张、压抑,人们悲痛的神色中渗透着从未有过的恐慌和迷茫,而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不同的力量正在进行着你死我活的博弈。因为就在昨天,英明汗努尔哈赤去世了。当后金的臣民身陷迷雾中,看不清未来的路在何方的时候,政局却在一夜之间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就像一阵疾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吹散了浓雾,眼前的景象瞬间明朗起来。
当阿济格(努尔哈赤第十二子)、多尔衮(努尔哈赤第十四子)、多铎(努尔哈赤第十五子)三兄弟走进汗父努尔哈赤灵柩旁边的房间时,他们仍然觉得像在做梦一样。这一年,多尔衮还不满十四岁,但他已经娶了妻子,是个成年的男人了。哥哥阿济格二十一岁,弟弟多铎十二岁。努尔哈赤生前对三兄弟的生母阿巴亥非常宠爱,爱屋及乌,多尔衮三兄弟也成了努尔哈赤众多儿子中最受宠的三个。
但就在昨天,他们的汗父、他们心目中的天塌了。三兄弟的第一感觉不是悲痛,而是发自内心的震惊和恐惧,没有了汗父的庇护,那些一直嫉妒和仇视自己的兄弟会怎样对待自己?在汗父的宠爱下,他们的地位高人一等,现在是否会沦落为众贝勒中的二等公民,反过来低人一等?这些关系到自己切身利益的问题在第一时间跳进他们的脑海。
还没等他们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又一个噩耗传来,他们的母亲、阿巴亥大妃为努尔哈赤殉葬了。祸不单行,现在不仅是头顶的天塌了,脚下的地也陷了。如果说努尔哈赤是庇佑着多尔衮三兄弟的天,阿巴亥就是承载着他们的地,现在天塌地陷,三兄弟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了。
00努尔哈赤灵柩旁边的房间里,四大贝勒——大贝勒代善(努尔哈赤次子、第一任大妃佟佳氏所生,正红旗、镶红旗旗主)、二贝勒阿敏(努尔哈赤之侄,镶蓝旗旗主)、三贝勒莽古尔泰(努尔哈赤第五子、第二任大妃富察氏所生,正蓝旗旗主)、四贝勒皇太极(努尔哈赤第八子、侧福晋孟古格格所生,正白旗旗主)都在场。阿巴亥的遗体摆放在床榻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脖子上有一条暗红色的勒痕。她面部的表情扭曲着,申诉着她的痛苦和不甘。她留恋这个世界,留恋自己风华正茂的人生,更留恋三个儿子,但她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
自从十二岁嫁给努尔哈赤,她侍奉这位大汗二十六年,凭借自己的聪明、美貌赢得了大汗的喜爱,直到坐上大妃的位置。她为努尔哈赤生下了三个儿子,就像老母鸡护着自己的鸡仔一样,与虎视眈眈的妻妾、子侄们周旋,保护多尔衮三兄弟不受伤害。在努尔哈赤病入膏肓的时候,阿巴亥陪伴他度过了生命最后一点时光。
当她在浑河岸边迎到自己从温泉疗养归来的丈夫时,尽管努尔哈赤看上去容光焕发,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与活力,但不知为什么,阿巴亥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一个念头闪现在她的脑海中——“回光返照”。这个预感很快就得到了验证。阿巴亥知道,随着努尔哈赤的去世,一场后金政坛的暴风雨即将来临,而她和三个儿子都在风暴眼,因为他们距离空缺的汗位太近了。
她是努尔哈赤宠爱的大妃,又是最后陪伴大汗的人,所有的人都认为她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汗遗命,即便没有,又有谁能保证她不会捏造出一份呢?她的三个儿子都是努尔哈赤选定的旗主贝勒,多铎和阿济格分领努尔哈赤的正黄旗和镶黄旗,只有多尔衮的正白旗还没有落实。有这样一位地位尊贵、机智过人的母亲,有三个实力强大的儿子,不管他们是否有心争夺汗位,别人都容不下他们。
但阿巴亥没有想到的是,暴风雨会来得如此之快。丈夫的灵柩刚刚运回沈阳的汗宫里,还没等她喘过一口气来,敌人就动手了。下手之快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没给她留下任何反击的余地。就在努尔哈赤去世的第二天,这个不寻常的早晨,风云突变,大贝勒代善带头拥立四贝勒皇太极,得到了其他贝勒的支持,皇太极继承汗位。四大贝勒紧接着就逼阿巴亥自尽,为努尔哈赤殉葬。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阿巴亥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选择,在得到四大贝勒答应照顾多尔衮和多铎两个幼子的允诺后,阿巴亥闭上了眼睛,一根坚韧的弓弦绞住了她白皙、颀长的脖子……泪水从阿巴亥的眼角涌出来,隔壁的房间里,努尔哈赤尸骨未寒。
多尔衮三兄弟并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当他们赶到时,一切都已经晚了,留给他们的只是母亲还散发着余温的尸体。三兄弟扑到床榻前,哭喊着“额娘”,晃动着阿巴亥的身体,想把她唤醒,把母亲从鬼门关里拉出来。
四大贝勒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仿佛这一切都跟自己无关,死的人不是自己的继母,哭的人也不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自己只是陌生的看客,冷眼旁观世上周而复始上演的生死诀别。
三兄弟几乎是同时清醒了过来,脾气暴躁的阿济格从床边跳了起来,转身扑向皇太极——这个夺走了汗位、夺走了额娘的仇人。但他的腿被一双铁钳般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了。阿济格回头一看,抱住自己的人是多尔衮,多铎泪眼朦胧地看着两位兄长,表情茫然。
“阿济格,额娘是自愿为阿玛殉葬的,不关其他人的事。”多尔衮向阿济格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做无谓的牺牲。虽然阿济格年长几岁,但多尔衮少年老成,处事更冷静,为人也更稳重。面对多尔衮急切而坚定的眼神,阿济格妥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两眼发呆地看着地面。皇太极向多尔衮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感谢他为自己解决了一个麻烦,如果阿济格当众戳穿那层窗户纸,指证自己逼死阿巴亥,兄弟之间动起手来,场面会非常尴尬,弄不好还会有居心叵测的人浑水摸鱼,争夺起自己还没坐实的汗位。
多尔衮尽管没有看皇太极,仍然感受到了他向自己释放的善意。多尔衮没有回应,他内心的感受非常复杂。
三兄弟从房间里退出来的时候,多尔衮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东果格格,他们同父异母的大姐。她是努尔哈赤的长女,第一任大福晋佟佳氏所生,努尔哈赤的长子褚英和次子代善是她的同母弟弟。作为努尔哈赤所有子女中最年长的一个,在出嫁前,生性善良的她一直扮演着所有弟弟妹妹——不管是不是同一个母亲,共同的大姐和母亲的角色,关心、爱护他们,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后来,她嫁给了董鄂氏(亦称“东果”)的何和礼,被称为“东果格格”(“格格”的本意为姐姐)。
东果格格出现在父亲和继母的葬礼上,她对眼前发生的巨变洞若观火,对这三个一夜之间成为孤儿的异母弟弟满怀同情。东果格格走到跟前,把多尔衮三兄弟都揽入自己怀中,就像一个母亲安慰受到惊吓的孩子一样。虽然她没有说一句话,但这个动作本身就胜过千言万语。在她的怀中,阿济格和多铎失声痛哭,多尔衮的身体颤抖着,眼泪夺眶而出,但他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因为他不想再一次暴露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软弱和无助。
二
后金天命十一年(1626年)九月初一,包括多尔衮三兄弟在内的众贝勒和八旗官将聚集在汗宫大殿上,举行新汗的登基仪式。乐声悠扬、香烟袅袅,威风凛凛的銮舆护卫,场面盛大隆重。皇太极称“天聪汗”,以次年为“天聪元年”。
站在人群中的多尔衮好像还在梦游,虽然父母去世已经是半个多月前的事情了,但他仍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弥漫在大殿中的香烟为眼前的场景蒙上了一层迷幻的色彩,多尔衮晕晕乎乎地看着皇太极和其他人登台表演,感觉已经麻木了。
皇太极正在宣读自己的誓词:“皇太极谨告于皇天后土,今兄弟子侄共推我为君,我若不敬兄长,不爱子弟,不行正道,明知非义之事而故为之,兄弟子侄微有过失,遂削夺父汗所予之人民,或贬或杀,天地鉴遣,夺予寿命。予若敬兄长,爱子弟,行正道,天地佑我,寿命延长。”
大殿中一片安静,皇太极情绪激动,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誓词在宽阔的大殿中回荡。多尔衮觉得自己已经筋疲力尽,摇摇欲坠,忽然一阵头晕目眩,身体晃了晃,险些要跌倒。站在他身边的阿济格和多铎连忙扶住了他,问道:“多尔衮,你怎么了?”“没事吧?”
多尔衮强打精神,重新站稳了脚跟,摇摇头说:“没关系,别担心。”三兄弟当中,虽然他的政治地位最低,但由于多尔衮心思缜密、足智多谋,所以,他一直是主心骨,现在父母都不在了,凡事更需要多尔衮拿个主意。阿济格和多铎担心地望着他,现在这种处境下,三兄弟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能再有什么闪失了。没有了父母的庇护,他们只能靠自己了,兄弟同心,相互照应,一起渡过眼前的难关。
看着兄弟关切的眼神,多尔衮已经冰冷的心开始回暖,兄弟三个还要在这个充满敌意与陷阱的环境中生存下去,自己得坚持住。鼎有三足才站得稳,少了哪一只脚,都支撑不住。“我身体弱,一累了就头晕,老毛病了!”多尔衮宽慰着阿济格和多铎。
就在兄弟三人说话的时候,三大贝勒——代善、阿敏、莽古尔泰开始宣读誓词:“我三人若不训子弟,纵其恣肆,殃及己身。吾等善待子弟,而子弟藐其父兄,媚君希宠,不行善道者,天地鉴察,速夺寿命。如能守盟誓,尽忠良,天地保佑,子孙昌盛,寿命延长。”
多尔衮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这种口气分明是说,三大贝勒和新汗皇太极平起平坐,高人一等,而过去地位尊贵,与包括皇太极在内的四大贝勒比肩的多尔衮三兄弟,现在却屈居人下,接受三大贝勒的训诫、约束。看来,他们对自己兄弟三人的打压才刚刚开始,努尔哈赤给予三兄弟的殊宠现在要加倍偿还了。
多尔衮的预感很快就得到了验证,现在轮到他们和其他小贝勒一起宣誓了。“阿巴泰(努尔哈赤第七子)、德格类(努尔哈赤第十子,莽古尔泰之弟)、济尔哈朗(努尔哈赤之侄,阿敏之弟)、阿济格、多尔衮、多铎……吾等若背父兄而阴媚乎上,行谗间于汗、贝勒之间,天地见罪,夺其计算。若一心为国,不怀邪曲,克尽忠道,天地鉴察,寿命延长。”
对于这种新的权力格局同样感到不满的还有一个人——新汗皇太极。他虽然身为正白旗旗主,但与其他三大贝勒,甚至是多尔衮三兄弟相比,实力并不占优势,其他人也都是旗主,代善还是两旗之主、前任太子(后被努尔哈赤废黜)。皇太极之所以能在汗位竞争中胜出,除了自己的文韬武略、赫赫战功,在兄弟中出类拔萃之外,主要是借助其他三大贝勒的支持,他的地位并不稳固。所以,皇太极不得不与三大贝勒分享权势,作为对他们的支持的报答。就连贝勒们的誓词中都反复强调,小贝勒不能越过三大贝勒亲近大汗,防范自己与小贝勒们联盟,一起颠覆三大贝勒。
宣誓的时候,多尔衮的目光在新汗皇太极和三大贝勒的脸上晃来晃去,三大贝勒眉开眼笑,心满意足,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瞰着众贝勒。他们得到了自己应得的东西,无大汗之名,有大汗之实;皇太极则面无表情,他这个大汗是不完整的,有其名,无其实。
那日,在阿巴亥的遗体前,皇太极投向自己的善意眼神又出现在多尔衮的脑海中,看来,皇太极的善意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制止了阿济格,避免矛盾激化,他需要小贝勒们的支持,需要他们和自己结成联盟,来对抗威胁汗位和新汗权威的三大贝勒。“必须利用皇太极与三大贝勒之间的嫌隙,在夹缝中求生存。”多尔衮明确了自己的行动方向。他心中这样想,嘴里还在跟其他贝勒一起念誓词,“背父兄而阴媚乎上,行谗间于汗、贝勒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