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好汉上了梁山之后,都渐渐磨去了自己的棱角,剔除了自己的个性,变得沉默了。因为梁山是一个系统的组织,是一个群体,个人要服从组织,个人要淹没在群体之中。鲁智深似乎也很少惹事了,比以前收敛了许多。
但一有机会,他率性而为的天性还是要迸发出来。当宋江说要招安,武松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李逵第二个,第三个就是鲁智深。武松跟宋江是很有交情的,李逵更是宋江的影子,他们都是自己人,他们反对宋江,说得过去,可鲁智深跟宋江没有交情,他是个外人,站出来反对宋江是不是有点出格?
鲁智深本来就是一个出格的人啊!你听他说,招安不济事,还是各自散了吧。这话当着老大宋江的面说,可是相当犯忌讳的。
第一次招安,朝廷的御酒被阮小七偷换了,鲁智深第一个破口大骂,入娘撮鸟!忒煞是欺负人!把水酒做御酒来哄俺们吃!这才是鲁智深,完全不去顾及宋江的面子!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后来梁山征讨方腊,鲁智深追杀敌兵,迷失了路径,竟鬼使神差姻缘凑巧地捉住了方腊,这真是天意。宋江的那些大将们,林冲,秦明,花荣,武松,李逵,哪一个不想亲手捉住方腊?可到头来了,方腊竟被鲁智深捉住了。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吗?
鲁智深是个和尚,可他竟不知道圆寂,也不知道什么叫佛,然而最后他却天性腾空,“解使满空飞白玉,能令大地作黄金”,成佛了。这是歪打正着吗?不是,只有鲁智深这样一生都是光明正大率性而为的人才配成佛?那些“终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用尽机关苦心修持的碌碌之辈哪有资格成佛?
“忽地顿开金绳,这是扯断玉锁”,这话说的其实不对。鲁智深本没有“金绳”“玉锁”,又何谈“顿开”“扯断”?他一生无视规矩,无视礼节,无视套路,心地澄明,迥然无尘,肆无忌惮,我行我素,真个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是的,只有这样的人,才配成佛。
武松:“天神”的迷惘与沉寂
提起《水浒传》,大家的第一印象当然是宋江。无论世人对他存在多少争议,宋江都是《水浒传》中当之无愧的男一号。那么第二印象呢?很可能是潘金莲。水浒作者将这个人物形象塑造的太鲜活,太潮流了,以至于,千百年来,潘金莲一直是世俗社会谈论的热门话题。而之所以会有潘金莲这个人物,当然是为了反衬武松的高大光辉形象。可以说,武松一度是《水浒传》中当之无愧的男二号。
武松开始登上《水浒传》的舞台是在第二十三回,直到第三十二回结束,整整十回的笔墨。《水浒传》的通行本总共一百二十回,武松的传记就达十回,占了全书的十二分之一。倘若按照金圣叹腰斩后的版本来论,武松的篇章则达到了七分之一。武松的形象是水浒作者浓墨重彩精心塑造出来的,是作者的得意之笔。金圣叹先生尊敬地称他为“天神”。
那么,在水浒一百单八将中,为什么偏偏是武松获得了“天神”的荣誉称号呢?
首先,武松是一个有一身硬本事的硬汉。在《水浒传》中,武松打架,从来没有吃过亏,武松上阵,从来没有被打败过,就是面对善于飞石打英雄的张清,别人都被打得皮开肉绽,鼻青脸肿,唯有武松全身而退。武松醉打老虎,醉打蒋门神,根本就像是小孩子在玩游戏,他完全没有当回事。武松当然更是一个一身正气嫉恶如仇的人。他杀的人很多都是恶贯满盈,必如西门庆,比如飞天蜈蚣。
武松是一个有着强烈的个人意识和个人风格的人。他打虎,是在喝得醉醺醺的状态下,先让了老虎三招,而后挥拳狂揍,生生用自己的拳头将老虎打死的。他打蒋门神,是走一路,喝一路,很有点作秀味道,然后才开打的。之所以要如此,就是为了彰显个人意志。他怒杀张都监全家,血溅鸳鸯楼之后,硬是留下“杀人者,打虎武松也”八个血字,则更是强烈个人风格的表达了。
武松又是一个很精细很有头脑的人。武松长年在江湖上漂泊,看到的经历过的事太多了,什么门道,什么机关,都难逃他的法眼。所以在十字坡孙二娘的黑店里,他理所当然地没有被麻翻。所以他杀潘金莲,不是直接一刀捅死,而是找来足够的证据和证人,然后才将之杀死。杀人也要走法律程序,以给自己减轻罪过。所以在飞云浦,那几个奉了张都监和蒋门神密令的公差,想要做掉他,结果反被他做掉了。
拥有以上品质的武松,只能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所以金圣叹先生才对他击节称赞,尊他为“天神”。
可是,“武十回”之后,武松的名字再也没有出现在《水浒传》后来的回目里。武松的出场越来越少,以至于广大读者几乎都听不到他的声音了。这是怎么回事呢?这要从一个人说起。
这个人就是梁山组织的老大宋江。
要说宋江,那可是武松的大贵人。武松第一次在《水浒传》里亮相,就是宋江引出来的。那是在柴进的庄园里,从家里逃难出来的宋江在柴大官人的簇拥下,吃饱喝足后要去解手,一不小心踢着了武松用来烤火取暖的火锨柄子,被这一惊,武松暴怒而起,要打宋江。经柴进介绍,武松才知道眼前这个既矮且黑的人竟然是自己平素仰慕已久的及时雨宋公明。武松当即转怒为喜,纳头便拜,然后就给宋江跪下了。宋江对武松极尽厚爱,给他做衣服,弄好吃的,还治好了武松的伤寒痢疾,让英雄落难的武松充分感受到了人性的温暖。武松要走,宋江撇开柴进等众人,要亲自相送,一送就是十里。然后二人又在路边的小酒店依依话别,最后还送银子给武松作盘餐,感动的武松当即拜宋江为大哥哥。
等到武松经历了一番腥风血雨浴火重生,由打虎英雄变成武都头,再由武都头变成武行者要去二龙山落草的时候,在白虎山孔太公庄上,又鬼使神差地遇到了宋江。此时,又是宋哥哥救了他一命,接着,兄弟二人连床夜话,其情其景正如李商隐诗中所言,“何当共剪西山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然后,武松继续赶往二龙山,宋江则要去找花荣。兄弟二人携手前行四五十里,一路同吃同住,那感情是何等深厚!
人世间最令人难忘的经历,不是正襟危坐,侃侃而谈,也不是围桌团坐,猜拳行令,而是当夕阳残照,微风习习,两个人孤独地并肩行走在苍茫的旷野上。那份感觉,只要经历过的人都会明白。
按理说,既然和老大感情如此深厚,武松在梁山应该很吃得开叫得响才是。可事实却恰恰相反。武松在梁山上很少说话,极少上镜,他昔日的英雄气概已经成为永远的过去时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问题恰恰出在“天神”两个字上。
武松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是一个有着强烈个人风格和个人意志的“天神”。很明显,这样一尊神,很难呆在一个组织里,因为他很难被同化,很难被管理,很难被约束。梁山当然也是一个组织。有人群聚集的地方就有组织嘛。在这个组织里只能有一个思想,那就是宋江的思想,只能有一个路线,那就是宋江的招安路线,只能有一个英雄,那就是老大及时雨宋公明。这个组织里容不下个性,容不下英雄,容不下带有强烈叛逆精神的武二郎。
更何况,武松又肯定是坚决反对招安的。他是一个苦大仇深的人。从嫂子潘金莲开始,他一路走,一路杀,究竟杀了多少人,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杀了太多的人,手上沾满了鲜血。即使朝廷真的招安,能不能赦免他还真不好说。所以当宋江写下“望天王降诏,早招安”的词句后,他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兄弟们的心。招安未必就会冷所有兄弟们的心,但是武松的心肯定是冷了。
兼之,在梁山军队的大规模作战中,马军是主力,水军则是梁山的看家部队,都很吃香。唯独步军最次,而武松正是主要的步军头领,他会不会骑马都很难说,当然更不会像浪里白跳那样以水为生,所以,他的功用自然就降低了。
武松很迷惘,很纠结,很痛苦。在这里,坚持自我,就会和老大相抵触,皈依老大,那就迷失了自己。唉!倘若武松是一个像李逵一样没心没肺的人,那么他也就不会那么痛苦了。可偏偏,他是一个有思想,有主张,心智健全的人。那痛苦就不会放过他了。
在这里可以拿李逵跟武松比较一下。在梁山,和宋江最有感情的也就属他俩了。何以见得?当宋江要将老大的位置让与卢俊义的时候,跳出来反对的是他俩。当宋江发表招安主张后,最先站出来发作闹事,表示抗议和反对的是他俩。他俩之所以敢这样,那是因为他俩和宋江感情深,说话没有忌讳。宋江当然也明白,无论他俩说好话,还是说歹话,那都是为了他好。然而,很明显,武松和李逵又有所不同。李逵是个没有心机的人,他基本上是宋江的影子和附庸。所以无论做什么,只要跟着宋江,他都是快活的。而武松不然。他有独立的思考和见解,违背自己去服从宋江,他也愿意,可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很痛苦。
为了报答宋江的恩情,武松选择了暂时的妥协,不得已跟着宋江一起招安,宋江指到哪里,他就打到哪里。然而,在这个过程中的武松是没有灵魂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当功成名就之后,他再也不跟好哥哥宋江玩了。他在杭州六和塔停了下来。
武松的星名是天伤星。水浒作者的定位真是相当精准的。一个伤字,是对武松一生行止的最好概括。上梁山之前,世俗社会给了武松无穷无尽的伤害,为了回击这种伤害,武松选择了杀人,不停地杀人。上梁山之后,这个组织又进一步毁灭了他的个性,给他的灵魂以重伤,为了回击这种伤,武松选择了沉默,选择了沉寂。
更不幸的是,在征讨方腊的乌龙岭战斗中,武松被会弄玄门法术的包天师砍中了左臂。武松一怒,索性挥刀将左臂断掉。要死不死,要活难活,从此成为废人。武松很受伤。最后历尽尘劫的武松选择了六和塔,选择了彻底的沉寂和宁静作为自己最后的归宿。
这个归宿,对于武松来说,也是一个最好不过的归宿。中国的神向来是无法生活在世俗社会中的,只能安静地坐在世俗之外的古庙寺塔里。
李逵为何如此张狂
细读《水浒传》,你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许多曾经个性鲜明十分张狂的好汉上了梁山之后,人就变得温和多了。也不闹事了,很少大喊大叫了,似乎恪守着三缄其口的原则明哲保身起来。你比如鲁智深,武松,再比如少华山、桃花山、清风山的那些头领们,曾经可都是杀入魔王啊!可一旦上了梁山,坐了把交椅,都仿佛成了良民,循规蹈矩起来。好像梁山泊不是一个黑帮集团,而是一个劳教所,或一个教堂,把这些曾经劣迹斑斑到处杀人放火的罪人全部教化了。
梁山当然不是劳教所,也不是教堂。要理解这一点其实并不难。梁山毕竟是一个健全的组织。他们以前怎么样,那是以前了。现在,既然加入了梁山组织里,他们都是组织的一个成员,必须遵守组织纪律和规则。
而这里,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黑旋风李逵。
李逵以前怎么样,现在依旧怎么样。李逵依然喜欢大喊大叫,依然到处惹是生非,依然保持高调张狂的做派,而且似乎比以前还变本加厉。自从李逵上了梁山以后,似乎天天都能看见他的身影,天天都能听到他的声音。好像梁山上的每件事都离不开李逵。他到处插手,到处滋事。
宋江三打祝家庄,冲在最前头的,是他。打死殷天锡,害得柴进吃官司,导致梁山大军攻打高唐州的,是他。梁山大军兵阻高唐州不得已去请公孙胜来收拾会弄法术的高廉的,有他。弄死高衙内,绝了美髯公大好前程,让朱仝迫不得已上了梁山的,是他。
如果这些都还算作正常的话,那么有两件事,李逵做到极其过分,极其出格。
一件就是,朝廷第一次前来梁山招安。当时,对朝廷的这一举动,对前来招安人员的态度,梁山众头领们十有八九都不满意。比如很久都没有说话的鲁智深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骂了一句“入娘撮鸟!忒煞是欺负人!把水酒做御酒来哄俺们吃!”但他也只是过过嘴瘾。还有武松,刘唐,史进也都发作了一番。但他们都只是做做表面文章。只有李逵,不但骂,骂得出格,说我哥哥便做不得皇帝?而且动手,他从房顶上跳将下来,抢过诏书,撕得粉碎。这就是“扯诏骂钦差”。换做任何一个其他人,绝不敢如此。
还有一件,是刘太公案。李逵在回梁山的路上,曾在一个叫刘太公的家里住宿。那刘太公对他说,一个自称宋江的家伙带了两个人抢了他的女儿。李逵问,哪个宋江?刘太公说,梁山泊的大王宋江。李逵一股无明业火按捺不住,也想不了太多道理了,他飞也似的冲上梁山,挥起双斧,砍倒了梁山“替天行道”的杏黄大旗。这还不算,他还大骂宋江,“杀了阎婆惜,便是小样,去东京养李师师,便是大样”,“我早做早杀了你,晚做晚杀了你”。一个小弟公然叫嚷着要杀老大,真真岂有此理!换做任何一个其他人,绝不敢如此。
李逵何以如此高调,如此无忌,如此张狂呢?
从根本上来说,因为李逵的后台硬。他的后台是谁?那就是端坐在梁山泊第一把交椅上的宋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