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桦山四郎果然去大锣镇的李家登门拜访。李正钦十分高兴,得知消息后马上从台北赶回家,安排酒席款待这位上宾,在酒席上,桦山道出了此行的来意,李正钦听后激动得连说话的声音也颤抖了。
日本人十分重视教育,对教师这个职业是相当尊重的,教师在社会上拥有不可动摇的权威,教师走到哪里都是腰板挺直,精神抖擞。别看日本警察在台湾老百姓面前神气活现,但一遇到教师,立刻就变得毕恭毕敬。能得到桦山老师的垂青,无怪李正钦感激莫名。
三天之后,李哲夫搬进了桦山老师的家,正式成为桦山的入门弟子。按照桦山的要求,他每天放学回来后,就抱着书架上的一大叠参考书拼命用功,遇到不懂的问题一一记在纸上,然后一并请教老师。
桦山夫人是位贤妻良母,她会做核桃糕、纳豆、鳕鱼干、荞麦面、蕨菜、寿司、紫菜卷、红豆饭等各种日式点心和菜肴,让李哲夫大饱口福,李哲夫也教他们做蚵仔面线和蚵仔煎等台湾小吃,闲暇时带着春枝做游戏玩耍,桦山家里经常传来欢声笑语。
桦山四郎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妻子身怀六甲,还不知是男是女,李哲夫聪明、勤奋、上进、有孝心,他曾有过收李哲夫为养子的念头,这在日本是很多见的,但李哲夫是李家的长房长孙,考虑到中国人的习俗,长房长孙一般情况是不会过继给他人的,所以他没有和李家谈这个想法,但实质上已经把李哲夫当自己的儿子一般看待。
桦山四郎是示现流剑法(萨摩藩的御用剑道流派)的高手,在他的教授下,李哲夫开始练习日本剑道。尽管李哲夫还是个孩子,但在剑道训练时桦山老师却丝毫不留情,李哲夫只好拿着竹刀硬着头皮同他拼,即使被打倒了,噙着眼泪也得爬起来再扑上去厮打。不管隆冬或三伏都要练,每天放学后的一小时,都要被桦山老师敲打一阵才能走。桦山认为,练习剑道困苦艰难、寸爬力行,是很艰辛的,不单在技巧方面,精神锻炼方面也得多下工夫,才能达到更高的水准,才能“不愧地表现出长期锻炼出来的日本人的特有气魄”。
示现流剑法一切从实战出发,招式相当精简,先是沉潜忍耐,不动声色,然后找出对手出招时露出的破绽,电光石火般的准确还击,一举击倒对手。因为胜负就在一瞬之间决定,任何多余的招式都是不允许的。李哲夫幼年时期曾跟着乡村的中国武师学过一点儿拳脚功夫,但现在对比起来才发觉那些“武术”花架子太多,显得华而不实。
“杉木长得很快,可是它的根不坚固,因此成了大树之后,常常不堪大风,一吹就倒。楠木成长虽较慢,但根扎得深,对于大风的吹袭根本无动于衷。练习剑道就要像楠木长根。”桦山老师用这个比喻,教训他脚踏实地打好基础的重要性。
每天清晨,李哲夫早早就登上学校的后山顶,迎着朝阳,抡着竹刀连续挥击千百次,这成了他每日必需的课程。有一次,当他练习时,突然感到心无杂念,如入梦境,像是走出平地,来到了山谷,又来到了广阔的原野……他终于领悟到了法然上人(日本古代著名的佛教家)所说的那种超然于生死的意境。
剑道格斗时必需全神贯注,以坚毅不拔的精神来抗衡对方的攻击,以期能在逆境中磨练成长,并且时常有孤注一掷、舍身攻向对方的动作,因此,不仅能培养出坚强的意志力,也能培育出果敢以及积极进取的意志。这对李哲夫的性格成长有明显影响,他的沉稳和不屈精神,最初就是这样锻炼出来的。
不久,桦山夫人分娩生下了一个男婴,取名桦山信文。1895年台湾仅有数千日本居民,而到此时,在台湾的日本移民总数已超过二十万人,其中三分之一是在台湾出生的,日本人占台湾总人口的比例已经超过百分之五。
学校里光线明亮的教室,宽阔的运动场,有飞禽走兽的电影,会发出声音的留声机……这一切让李哲夫充满了热情和憧憬。他的记性非常好,小时候爷爷教诗词两三遍就能倒背如流,这种记性成为他日后从事情报工作的突出优势,而在中学学习时,又使得他游刃有余。李哲夫学习努力,加之桦山老师悉心栽培,成绩一直名列全校前茅,国民、国语(日语,必修)、汉文(选修)、英文、地理、数学、博物、物理、化学、法制、体操、实业等课程门门都是“优秀”,尤其是一口流利的日语已经和真正的日本人难以区别了。在桦山家受到如此厚待,使得李哲夫一时之间忘记了小时候与日本孩子相处的不快,甚至连内心也似乎模糊了台湾人和日本人的差别。
上课时,桦山老师常常把李哲夫喊起来提问:
“离内地(日本本土)最近的朝鲜城市是?”
李哲夫响亮地回答:“釜山。”
“桦太最大的港口是?”
“大泊。”
“日本的白糖是哪里来的呢?”
“北海道和台湾。”
“嗯,不错。那北海道和台湾的白糖又是怎么来的呢?”
“台湾的糖是从甘蔗来的,北海道的糖是从甜菜来的。”
桦山老师连连颔首。在这种潜移默化的教育下,朝鲜、桦太和台湾,都被灌输为日本固有领土的一部分。
李哲夫不止一次地在课堂上大声用日语背诵《教育敕语》:“朕惟我皇祖皇宗肇国宏远,树德深厚,我臣民克忠克孝亿兆一心,世济其美,此我国体之精华,而教育之渊源亦实存乎此。……”
此时的李哲夫,几乎要把自己当成日本人了。
桦山四郎对此十分满意。有一次练完剑,他挥笔写了一幅字:“花は桜、人は侍”,问李哲夫:“这是一句日本谚语,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李哲夫答:“花要樱花,人要武士。”
桦山点了点头,说:“樱花武士,命运酷似,花美数日,人武几时?樱花只有七日之命,在盛开之时,就有凋零的觉悟,好像武士最光彩的时候,也就是他效命疆场抛洒热血的时候。”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用深沉的话音说,“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短暂的,生命也是如此。人生如樱花般短暂,要让短暂的人生有意义,就要找到一件值得为之奋斗终身、乃至豁出命去干的目标。”
李哲夫第一次听到有关人生意义的话题,问:“老师找到了这个目标吗?”
桦山朗声说:“找到了!就是要使台湾的子弟能够成为忠于天皇的臣民、成为可为大日本帝国做出贡献的人才。这就是老师身负的使命啊,为此万死不辞!”
李哲夫以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听了桦山老师的话,他内心涌起一个念头:“我的人生意义在哪里呢?我的使命又是什么?”
李哲夫在中学时代所受影响最大的老师有两位,桦山四郎只是其中的一位,另一位老师则美国人丹尼尔·布朗(Daniel Brow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