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船在杨树浦兰路码头靠岸,李哲夫下了舷梯,见尾崎秀实正在码头和一个男子说话。《朝日新闻》上海支局设在北四川路上,而东亚同文书院的校舍位于徐家汇的虹桥路(1938年后,校舍迁至徐家汇海格路原交通大学校舍),两地相距较远,因此,李哲夫想向尾崎秀实要一个联系电话。他走过去,见那个和尾崎说话的人约莫五十岁左右,头发微微有些秃,戴金丝眼镜,长衫布鞋,脸色和善,显得很有修养。
尾崎秀实告诉李哲夫,他来上海只是交接工作,很快就要返回东京的《朝日新闻》本社了,说着向身边的这位男子一摆手:“你有空的话,可以向王学鑫先生多请教,他是贵校的客座教授,博闻多学。”
还未到东亚同文书院报到就能结识学校的教授,李哲夫很高兴,当下和王学鑫交换了名片。
王学鑫学过医,当过医生,后东渡日本留学于京都帝国大学经济学部,受教于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河上肇,能说流利的日语,和尾崎秀实是多年的知己。李哲夫当时还不知道,王学鑫的真实身份是一位秘密的中国共产党党员,而正是这位文质彬彬的教授,日后成为了指引他走上革命道路的导师。
当时上海的人口为三百二十万,成为仅次于伦敦、纽约、巴黎和柏林的世界第五大城市。李哲夫初来上海,一有闲暇,便到处转悠。
虽然全球处于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上海这个远东最大的城市依然繁华而忙碌,黄浦江上轮船来往穿梭,十里洋场车水马流、肩摩辐辏,“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苏州河上的外白渡桥,戴着藤帽打着绑腿的安南巡捕,西装革履、趾高气扬的各国洋人,一口流利外语的金丝眼镜买办,牵着宠物狗的摩登女郎,走街串巷的黄包车夫,卖白兰花和梨膏糖的干瘦小贩,收音机广播里放送的昆曲和平剧……这一切都让李哲夫感到新鲜,但小巷里到处张贴着抵制日货的宣传画和标语,又给这座大都市平添了几分不和谐的气氛。
李哲夫很快就发现,上海是个贫富泾渭分明的城市。
外滩、霞飞路、杨树浦、南京路和虹口,有整齐的柏油马路、宏伟的建筑、最大的游乐场所和管理权在外国人手上的百货商店,那里的影院与美国同步上演着好莱坞大片,巴黎的时装一个月后就会来到上海,富有阶层享用着跑马、跑狗和舞场中的爵士乐。穿着开衩越来越高的旗袍的女人们,活跃在舞厅、酒吧、高尔夫球场这样的公共休闲场所,与追逐她们的男人调情、周旋。夜幕中,闪烁的霓红灯下百乐门、大都会、圣安娜等热门舞厅人满为患,每到夜晚灯火通明像是过狂欢节,管弦乐团在河畔公园演奏,每分钟都有一辆最新款式的美国小汽车从眼前开过,交际舞会多得让人应接不暇。
而在南市、闸北和西门,房子狭小污秽,许多是用“美孚石油”铁皮桶搭建的棚户屋,或是俗称的“滚地龙”窝棚,街道两旁是密如蛛网的小巷,拥挤而恶臭,拐进任何一条小巷都有迷路之虞,只有上海市府大厦寥寥几座高楼。那里的行人个个衣衫褴缕,精神萎靡,经常可见骨瘦如柴的烟民打着哈欠摇摇晃晃从阴暗的角落里钻出来。尤其是1931年长江发大洪水后,这里涌进了大批难民,路边到处猬集着衣不蔽体的乞丐,好像海底的海带沉积在那里,饥饿的眼光注视着每一个走过的人。清晨,街角巷尾不时可见拉载饿殍的板车。这里的人们像老鼠一样生活,又像老鼠一样死去。
此时此景,李哲夫不禁想起杜甫的诗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世上的穷苦和不公平,何时何地都是一样的,什么时候才能实现人人平等均富的世界呢?
课余时间,依照尾崎秀实的指点,李哲夫常去虹口内山书店看书,父亲寄来的生活费被他省吃俭用下来买书。他读过俄国高尔基的《四十年》、屠格涅夫的《前夜》、托尔斯泰的《安娜·卡里宁娜》、绥拉菲米维奇的《铁流》、鲁迅的《阿Q正传》、茅盾的《动摇》等著作,同时,还阅读了许多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著作——内山书店大量销售这些在中国其他书店买不到的书。当他买到了《资本论》的第一卷,便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从此深入了解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细胞——商品的本质,懂得了人剥削人的制度根源——这种剥削制度是多么的复杂和黑暗啊!
王学鑫是东亚同文书院的经济学教授,他上课时引经据典,深入浅出,将枯燥的经济学课程讲得娓娓动听,受到广大同学的欢迎。对于李哲夫来说,厚厚的《资本论》中许多关于商品经济的论述是晦涩难懂的,让他理解起来很吃力,他便记下来,利用课余时间私下向王学鑫请教,而王学鑫总是不厌其烦地耐心讲解,深受李哲夫的敬重。
王学鑫是中共特科成员,受命于中共上海中央执行局,他的任务之一,就是在有进步思想的知识青年中秘密发展党团员。其工作方法是,第一步先从谈话中了解对方的内心思想情况,看是否有争取的可能;第二步用革命理论结合当前现状和对方的个人情况进行深入的交流,如果可靠,则开始第三步说服工作,吸纳对方加入革命阵营。
王学鑫经尾崎秀实介绍,李哲夫的个性和经历早就引起了他的关注,此时,从李哲夫所提的问题,便知他读的是什么书,心中已经有底了。
这天,李哲夫又向王学鑫请教问题,王学鑫说:“这些问题比较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这样吧,今天我有空,你到我的住所去,我们好好探讨一下。”
李哲夫高兴地和王学鑫一起乘上人力车。
路上,一群小乞丐拉住车子,纠缠着讨吃索钱:“老爷,给点吃的吧。”“可怜可怜我吧。”
李哲夫见这些孩子骨瘦如柴,衣衫破烂,心中不忍,把身上带的钱和吃的都给了他们。经过交谈,得知他们都是来自安徽和湖北的饥民,家乡发了大水,房子冲垮了,亲人也没有了,没有吃穿,“人食人,狗吃狗,老鼠饿得啃砖头”,一路讨饭到了上海。李哲夫听了喉头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觉得世上人人皆苦。
王学鑫见李哲夫神色凄然,说:“你救得了一个人,两个人,能救得了天下千千万万的受苦人吗?”
李哲夫问:“怎样才能救天下千千万万的受苦人?”
王学鑫不答,携起李哲夫的手来到杨树浦的一条小巷,巷子杨柳茵茵、芳草凄凄,西洋风格的窗檐像道道牙膏压在灰色砖牙上,墙壁上是茂密的爬山虎,各处的阳台挂满长竹竿,竿子上串着衣服,随风飘荡,一派宁静气息。
进门后,两人落座,王学鑫递给李哲夫报纸,说:“知道上海为什么有这么多难民吗?看看吧。”
尽管国民党政府对报纸有严格的审查制度,但却无权审查外国人办的报纸,当时上海有英国人办的《字林西报》、美国人办的《大美晚报》、《密勒氏评论报》等等,从中可以得知许多被国民党政府刻意隐瞒的消息。近几年,北方接连大旱,长江又发大洪水,千里荒野,饿殍遍地……西方记者对灾区的报道触目惊心:树木光秃秃的,树叶被摘光了,树皮也被剥净了。路边横着骷髅似的死尸,没有肌肉,骨头脆如蛋壳,稍有一点肉的尸体立即被吞噬掉了。饱受饥荒缺衣无食的少女,半裸着身子被装上运牲口的货车运往大城市的妓院……
王学鑫又递给李哲夫另一份报纸,这是国民党官办的《中央日报》,里面的新闻对这些情况只字未提,满篇都是南京和上海正筹备民国二十一周年庆典的新闻,一片对蒋介石的歌功颂德。
李哲夫放下报纸,心情沉重。
王学鑫问道:“你在读《资本论》吗?”
李哲夫点头承认了。马列主义的书籍被当局列为禁书,他看书很小心,从不带到学校里来,但老师既然问起,他只好坦白。
王学鑫说:“《资本论》是马克思心血和智慧的结晶,我在日本曾读过,这是一部政治经济学的光辉著作,是一门科学,要完全读懂它,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啊。”
得到王学鑫的鼓励,李哲夫放下心来,向老师诉说读《资本论》时产生的一肚子困惑:“从书里我似乎可以看出一个古怪的植物状社会体系来。占整个体系绝大部分的根盘在深深的泥土中,拼命地吸收可供系统利用的水分和养料,通过枝杆送至叶片上,于是植物便不断长大。根就是广大的劳动人民,他们不停地把各种自然资源转化成社会财富,通过市场交换——树的枝干——财富最终落到资本家——叶子——的手里,财富变成了资本,被重新投入再生产过程。为了汲取更多的水分和养料,根只有往地下越扎越深,原本小小的植物逐渐成为一棵参天大树,叶子便得以向上伸展。这样一来,叶子和树根之间的距离则越来越大!由人构成的社会不可能像植物那样安静地生长,社会要发展,各个方向应该是平等,但照这种模式下去差距只能越拉越大……这是行不通的!”
王学鑫问:“行不通?那怎么办?”
李哲夫有些沮丧地说:“不知道。”他把询问的目光投向老师。
王学鑫微笑不语,过了一会儿,他问:“你好像很喜欢中国的古诗词,我看你经常把《李后主词》带在身边。”
李哲夫心中一酸,说:“那是在想念过世的阿公。阿公以前总是爱念《李后主词》,念了就叹气,常咕哝那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他接着说起了爷爷坎坷而悲凉的一生。
王学鑫说:“老人的心情可以理解,这几十年来,我中华面临的是三千年未有之变局。”
“是啊,阿公也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中国已经到了亡国灭种的边缘。”李哲夫说到动情之处,从书夹里拿出一个竹蜻蜓,竹蜻蜓泛黄,已经被摩挲得发亮,“看到它,就使我想起了阿顺哥,这是他给我做的。阿公的不幸,其实是许多台湾人的不幸。阿顺是个好人,可却那么悲惨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到死的时候可能还以为是我出卖了他。”他将黄阿顺因参加抗日斗争而被迫害致死一事说了。
王学鑫说:“李后主写诗作词才华横溢,却无治国之才,君王的亡国之慨,未必就比老百姓来得更悲伤,世间的不幸和艰难,黎民百姓是最有体会的。要改变这种不幸,光像李后主那样发发牢骚可不行啊。”
李哲夫问:“那怎么办?”这句话本来是王学鑫问他的,现在却反倒过来了。
王学鑫说:“祖国大陆和台湾血脉相连,同为中华民族,两岸人民对于帝国主义的侵凌和剥削阶级的压迫,感同身受,不分彼此。就拿上海来说,上海和台湾一样,已经成为帝国主义者的乐园。”他拿起纸笔,写下一首诗:“江干何处立斜晖,碧草清阴与梦违。燕子不知巡警例,随风犹得自由飞。”他说:“黄浦江上外国军舰通行无阻,江畔租界林立,俨然成了国中之国,帝国主义巡警制订了繁琐苛严的各种条例,剥夺了中国人民的自由,有的租界公园门口居然挂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在租界,中国人不能自由出入,而那些不谙人事的燕子反倒自由得多,它们不受诸多巡警条例的约束,却可随风自在地在租界内外飞舞。上海、北平、天津、汉口……中国各大城市到处是租界,在中国的国土上,中国人竟然连飞禽也不如,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王学鑫指着报纸上那些悲惨的饥荒报道,继续说:“无数的中国人在家乡无法生活,被逼得背井离乡四处讨生活,闯关东、走西口、下南洋,许多人因病饿惨死在异乡,我们中国人为什么活得这么艰难?列强视我为东亚病夫,连那些名不见经传的西方小国,也能来分一杯羹。我们中国人就算走到了外面,都要被人歧视,被人欺辱。孙中山先生讲过一个故事:南洋爪哇有一个财产超过千万的华侨富翁,一次晚上他外出访友,因未带夜间通行证怕被荷兰巡捕查获,只得花钱请一个日本妓女送自己回家。这个华侨虽然很富有,但在荷兰巡捕眼里的地位却还不如一个日本妓女,这个妓女虽然从事的职业很低贱,但她的祖国很强大。因为没有强大的祖国,香港和台湾才会被列强割占,台湾同胞才会沦为殖民地的二等公民,他们和国外的侨胞一样,是不可能受到尊重的。中国战乱、压迫与屈辱,在每一个有良知的炎黄子孙心里都留下了烙印。面对积贫积弱、岌岌可危的祖国,任何一个具有民族自尊心的中国人怎能不忧心如焚?大家都在想,我们这个泱泱大国,人数世界第一,国土辽阔,资源丰富,有着四大发明和五千年的辉煌文明史,说明中华民族不比别人差,可到了近代,为什么老是被别人欺负?”
李哲夫愤懑地重复了一句:“我们为什么老是被别人欺负?”
王学鑫说:“因为我们落后了!落后就要受欺负。近代以来,中国的落后是全方面的,不光是军事、科技、工业的落后,还有政治制度的落后!”
李哲夫问:“我们难道会一直落后下去,世世代代受欺压吗?”
王学鑫斩钉截铁地说:“当然不会!只要找到了正确的方法,中国人民就将洗脱一切屈辱和苦难,堂堂正正地屹立于世界。不光是中国人民,世界上任何一个被压迫的民族,都可以自立自强起来。”
李哲夫急切地问:“什么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