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中日邦交正常化的第三年,一个日本民间代表团获准访问了长春,其中一个日本老人私下向中方提出一项个人请求,希望能到长春以西一座名叫上道岗的荒山去看一看,理由是:去祭奠那里的一位故旧。这座荒山在伪满时期曾作过刑场,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这个日本人的要求被吉林省革委会拒绝了。
这个名叫梶冈弘毅的日本老人愁眉不展地离开了中国,可是并不死心,他先后来华三次,每次必提此事,第三次是以日本国会议员的身份访华,那时已是1980年春,中国对外开放的大门打开了,他这一要求终于获得了批准。
在早春料峭的寒风中,这个白发苍苍的日本老人在积雪的山坡上踽踽而行,来到向阳的一座断崖前,他长跪不起,泪流满脸……
下山后,梶冈向负责接待的中方人员询问这位故旧的墓葬在何处,中方人员表示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当然也不知他葬在何处。梶冈十分惊讶,再三询问,仍然是查无此人。他默然半晌,喃喃自语:“不会啊……”
一位陪同的中方干部注意到这不寻常的情况,他问:“梶冈先生,你多次提到的这个‘李哲夫’,是你的什么人?”
梶冈答:“一个朋友。”
“是伪满时期的朋友?”
“是的。”
“仅仅是朋友吗?”
他略微迟疑了一下:“是的。”
“那就清楚了,这人显然是为虎作伥的汉奸,死无葬身之处是毫不奇怪的,这是历史的审判。妄图为这种人招魂是不可取的,希望梶冈先生对两国之间的那段不幸历史有正确的认识。”
听了这段感情色彩十足的话,梶冈弘毅苦笑了一下,低头表示歉意。
在低头的一刹那,他的目光里隐含着十分复杂的感情。
回国前,梶冈弘毅再次去了上道岗,带回大袋的泥土。
翻译问他为什么要带着这些泥土回日本?
他说:“用它烧制一尊观音像。”
翻译还是不解:“您要拜观音?为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吐出一句话:“忏悔。”
翻译小心翼翼地追问:“您的这位故友……”
他低声说:“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改变了大东亚战争……”
翻译瞠目结舌,不知所云。
梶冈不再说话,低着头,抱紧怀里的那袋泥土。
这是梶冈弘毅最后一次中国之行,两年后他因胰腺癌在大阪去世。
1988年,北京,301医院。
悄无声息的走廊尽头是一间单人病房,洁白的窗帘拉紧,柔和的灯光下,一位中年人将一叠照片递给一位穿病号服的耄耋老人:“程老,这是您要的照片。”
老人半卧在病床上,颤巍巍地戴上老花镜。照片上是一方精心修整的墓地,苍松翠柏环抱,水泥方砖铺地,但汉白玉石的墓碑还没有刻上字,是空白的。他点头说:“好,好啊。”
中年人看到床头小柜上摆着一个精致的工艺盘子,上面刻着十六个字:“无形战线、无名英雄、无私奉献、无上光荣”。他满怀敬仰地说:“程老,这是总参首长送给您的离休礼物吧?您的贡献非常大,听说您这辈子的勋章、奖章多得连床头都摆不下……”
老人看照片有些出神,没有答话。
中年人又问:“您和这位‘李哲夫’烈士很熟吗?”
老人缓缓地说:“他曾是我的领导……跟他相比,我的贡献微不足道。他才是真正的英雄,伟大的侦察英雄!”说到这里长叹一声,“最可惜的是,我们找不到他的遗骸,只能建一个衣冠冢。”
“噢,听说美国人也打听过他,可是没人知道……”中年人似乎忍不住好奇心。
“有些事是要带进坟墓的!”老人合上了眼,似乎在回忆过去的峥嵘岁月,过了一会儿,他说,“祖国母亲决不会忘记忠诚的儿子,这就够了……他的后人找到了吗?”
“是的,刚刚找到。”
“在台湾还是在日本?”
“在日本大阪,中日友好协会的同志为此做了很大努力,现有关部门正安排他后嗣的来华事宜。”
老人蜡黄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丝激动的红晕,用布满老年斑的干枯双手抚摸着照片,长长地舒了口气:“此事一了,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