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方诺亚担心的这条新闻竟闹到了市委常委会议上了。
市委常委会专题研究机场建设加快进度的问题。会议由市委书记袁良明主持,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盼望机场建设抢前抢前再抢前,抢前意味着主动意味着成功意味着向着理想的境地迈进了一大步。
按照以往的惯例,凡是市委常委会议,只要不是研究人事任免和不涉及机密问题,一般都要予以公开报道。清源电视台记者过亦然奉命赶来,扛着个摄像机,围着椭园形会议桌不停地转悠,给每个常委三秒钟的特写。然后回过头来全景中景特写(譬如有的常委往笔记本上刷刷地记着什么,就可以将镜头推上去)地忙活个不亦乐乎。当然镜头多半时间对准的就是清源市决策层的顶尖人物袁良明。
袁书记正作会议的开埸白:“同志们,清源机场的兴建,的确是亘古没有的壮丽诗篇。这部壮丽的诗篇历史地落到我们这班人的肩上,由我们来书写,难道不应当载入清源的史册吗?当然我们不是为了载入史册而大兴土木,而是清源要发展要腾飞要开创崭新的未来,必须敢为人先。这些日子我躺在床上都在考虑它的进度问题……”
过亦然见镜头基本够用了,也该喘喘气了,就来到外间休息间想喝点水。嗬,里面居然坐满了市里头头们的秘书们。别看秘书官不大僚却不小,的确很会摆谱,总是一副居高临下、摆出一副叫人敬畏的架势。过亦然虽然内心很鄙薄他们,有时因为工作关系还不得不跟他们打交道。他就有这个本事,任你多么神圣的秘书大人,他一般都能同他们处得哥们似的烂熟。当然这些秘书里也不乏他敬佩的人,比如市长苏正光的秘书夏天,他就与他有许多共同语言,拍肩打臂地有许多真情真谊的流淌,唯独对袁书记的秘书季贤臣就硬是贴不到一块。当然他也没有想去贴,虽然季贤臣是方台长的大学同学,早先几年听说与刑侦支队的副支队长李言周是铁杆三人帮,凭心而论,季贤臣也没有对他怎么着,更谈不上直接发生什么冲突,过亦然就是看不惯他。
过亦然一进去,其他秘书有的真真假假地与他打招呼,有的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夏天倒很热情地站起来与他拉手,又把抓在手里还没喝的纯水递给他喝,顺带说了一句幽默的话:“放心,我连嘴唇都没碰一下,绝对不会传染艾滋病什么的。”过亦然哈哈一笑说:“得艾滋病怕什么?那就实实在在与国际接轨了。”双方的对话把几个秘书都逗笑了,季贤臣仍然保持着他的威仪,没有笑,或者说他的注意力压根就不在这儿,他似乎在谛听里间会议室的动静。
过亦然不敢在这儿久呆,扛着摄像机就又迈进了会议室。
袁书记呢,谈兴正浓,还在滔滔不绝,纵横捭阖,激情澎湃,颇有点高瞻远瞩、气势磅礴的气慨。不过多是重复了无数遍的经典话题:
“……我们已经通过新闻界向社会宣布了,今年十月一日国庆节必须试航成功,给党中央国务院,给省委省政府给我们清源市的老书记甄唯民同志,给清源市500万人民献上一份厚礼。我是有这个信心有这个把握的。为什么?因为有我们的苏市长亲自奋战在第一线,指挥协调,扑下身子,扎实苦干,身先士卒。机场建设如一架性能良好的机器,运转得非常出色……”
在座的诸位常委自然明白,袁良明同志其实是在紧紧箍拧拧镙丝钉。苏市长呢,依然农民式地吸着烟,黝黑的脸上波澜不惊。
“下面请我们机场建设总指挥长苏正光同志讲讲吧。”
苏正光慢慢地将嘴里还剩一小截的烟狠命吸了几口,才将烟蒂捺死在烟缸里,然后开口说话:“要说也没有什么新的东西说,关于机场建设的进度问题,各位都了如指掌,除了我们每天送给各位的机场建设简报外,市里各位领导同志也挺关心,都经常亲临现场,里里外外视察了无数遍。但有些问题也还是需要向各位通报通报,这就是那个老问题——资金问题。缺口近一个亿,这不是一个小数字……”
袁良明不解地说:“账上不是还有3千多万么——当然才3千多万资金上仍然是个巨大的缺口,我们另想办法筹措嘛……”
“账上有这点钱不假,但欠柳树庄的征地款再不偿还一部分就太说不过去了。前些时他们100多人把市政府围了半天,我代表清源市政府答应两个月内再还他们500万,我既然承诺了总不能不兑现吧?”
袁良明却不大同意说:“这3千万是机场建设专项资金,怎么能挪作他用呢?”
苏正光说:“正因为是机场专项资金,所以我才有胆量作出这种承诺——机场征地是不是属于机场建设这个圈圈里?所以专项资金并没有挪作他用……”苏正光一改平时稳笃笃的性子,一把将还没点头的烟戳进烟缸里,接着自己的话题说下去,而且挺带感情:“我们在座的许多同志是农民的儿子,你们如果去看看柳树庄农民没地种的那份无奈,那份贫寒状态,我相信你们决不会无动于衷,所以欠他们的钱一定要按承诺拨付给他们!决不能言而无信!”
“这样无限期地推下去肯定行不通。据我所知,柳树庄的农民找市政府先后找了N次。每次都得到一个空口承诺!”市委副书记纪承续忍不住插话说,”说得不好听点,他们受到的欺骗太多了,那么清源市政府还有多少公信力呢?我们能够眼睁睁地看着柳树庄的农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无动于衷?那我们还能叫人民的政府吗?宁可我们忍一忍——把机场通航的时间往后拖一拖,也不能叫柳树庄的农民无休止地忍下去,我同意正光同志的意见,应当立即拨付500万给柳树庄的农民解解燃眉之急……”
似乎谁也没有觉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季贤臣轻轻地给袁书记的茶杯里续上水,顺手逞送给袁书记一迭材料。被苏正光与纪承续这么一夹击,袁良明微黑而饱满的脸挂不住了,已经涨成了酱紫色,他低头看了一眼那份材料,抬起头来时,语调就比刚才高了好几个分贝,还很有点慷慨激昂之态,说:“政府的行为怎么叫做欺骗?至少用词不准确嘛!我只是强调要说服动员他们,以大局为重,时间上再缓一缓,两三年都这么熬过来了,还再乎那么几个月吗?确保国庆节期间通航,这是写进了我们的红头文件的,谁也无权更改!省委甄书记近期就要来视察——当初机场奠基典礼就是甄书记代表省委省政府前来挥锹挖的第一抔士,就在甄书记见证下我们宣布了试飞日期,要改,谁来承担这个政治责任?”
在袁良明这么说着的时候,感到好奇的过亦然轻手轻脚地转到他的身后,借着给袁书记摄像的由头,将镜头对准那迭材料扫描了两秒钟,其实过亦然已经瞟见那材料封面上一行漂亮的行书:“省委甄书记特别关心清源机场能否按时试航。甄书记很快要来清源视察机场建设进展情况。”
袁良明很恼火居然跳出了个不同政见者,而且是这么个新生代的人物——资格嫩着哩,话呢说得颇具杀伤力。袁良明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生着闷气。
苏正光才不管他那一套呢,仍然不紧不慢地接过纪承续的话头往下说:“承续同志说到了问题的本质上,当初征地是由清源市政府出面的,如果再不兑现给柳树庄农民的承诺,那我就成了骗子市长了。”
袁良明一连喝了好几口茶,气才喘得匀了,出口的话仍然带着不可更改的刚性:“我也承认大家说的都是实情,可是实情并不等于就可以不抢前争先。机场建设可以说到了最后关头,是跳一跳就可以把桃子摘到手的问题。这个工程是园清源几代人的梦想,省委甄书记是寄予了厚望的,他将于近期来清源视察,我讲这么多的意思是说,尽管现在有这困难那困难,并不是克服不了的困难嘛。大家说来说去不就是欠柳树庄的款子么?我还是那句话,我们大家都要做做工作。当然啦,我也得做工作。资金问题的确是个大问题,我们可以把筹资的思路放宽嘛,……总之,机场建设无论如何要按期竣工。这就是清源市委市政府铁打钢铸的誓言,是清源市委市政府向党和人民立下的军令状,树的生死牌!谁也没权更改!”
见在座的各位都不吱声了,袁良明精神又有所焕发,”我最后强调一个问题,郭部长,你手下的媒体得要鼓足劲头为清源机场鼓与呼,这是鼓舞全市士气的好契机,千万不要错过!”
郭腾飞恭敬地笑着说:“上次你亲自出席新闻单位通气会,作了重要讲话,给各新闻单位极大的鼓舞,跟着市委办公厅又下发了加强对上对外新闻报道的文件,各新闻单位劲头铆得很足,比如清源电视台第二天就送来了落实方案。”
袁良明满意地点点头。
不料市长苏正光另有话要说:“我看郭部长你手下的新闻媒体不能光唱赞歌,机场既然上马,快跑到终点了,那就得始终牢记千秋大计,质量第一,对于哪个环节哪个标段达不了标的,该曝光的就毫不客气地曝他的光!决不能像个几代单传的娇宝贝,宠得不成样子!”
这番话一出口,副书记纪承续忍不住由衷的赞同,说:“这个思路很对,我们的新闻媒体不要处处歌舞升平,河清海晏,也要揭揭我们的阴暗面,不仅仅是机场建设上需要曝光的曝光,就是我们整个清源市工作中的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也要毫不容情地让它晒晒太阳。公民的知情权、表达意见权应当得到切实尊重和保障。在信息社会我们不能搞信息封锁和垄断;在民主社会,决不能无视公民的知情权!除了危害国家安全、危害社会公众利益的事不准报道外,一般不能轻率发布新闻禁令。宣传主管部门的职责应当是着力引导媒体如何报道得更好。不能把舆论控制权拱手让给那些小道消息。这是政治文明的重要方面!”
会议本该到这里要结束了,不料苏正光又逮住一个问题说开了:“现在怎么从上到下养成了这么个坏毛病,只能说好的听好的,听不得一点不同意见?昨天我在信访办搞了一下接待,清源电视台发了一条消息——那还不是曝光的东西,结果有人跑出来指责开了,我听我的秘书说:居然有人说谁叫播出那条新闻的谁叫就写检查。是不是我该写检查了呢?因为是我叫播出的嘛!”
袁良明愕然了,说,”有这回事?郭部长知道这件事情吗?”他一抬头发现郭腾飞的脸红了,就知道是他”跑出来”了。
季贤臣一直没有出去,干脆坐在工作人员席上,表面上沉静如水,而从手里的笔却微微抖动着,过亦然还是捕捉到了他内心的微妙变化。他鄙夷地瞟去几眼,心想,郭部长”跑出来”肯定是你季贤臣撺掇的!
回到台里,过亦然很快打开电脑,敲出了这条会议新闻的解说词,具体内容当然不会涉及到几种意见的分歧,而是专门围绕抢前争先、务必十.一试航这个主题说下去。通篇突出的是袁书记,完全是条鼓舞士气的正面报道。做完这些,过亦然将编辑带与解说词往值班编辑手里一塞,就往方诺亚办公室跑去。
方诺亚正准备给什么人打电话,见过亦然进来了,笑得很诡秘,便放下话筒说:“看你这样子好像个土地主发了笔横财,既想闷着乐,又想炫耀一番。要放屁就趁早放,我还有事。”
过亦然越发笑得淋漓酣畅,说:“苏市长发了火,弄得郭部长好尴尬。真过瘾!”
方诺亚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是愿闻其详,说:“你这无头无脑的,叫人不得要领!”
“纪书记在会上理直气壮地指出,新闻媒体不能一味地歌功颂德,该曝光的就是要敢于曝光,新闻媒体要按照新闻媒体的规律办事,要增强新闻的公信力!哈哈……”
“你这叫傻笑痴笑。笑个屁,有什么好笑的?”
过亦然这才切入主题说:“难怪有人说你方台是个急性子的,儿子还没生出来就想抱孙子。听我慢慢道来嘛。我们播那条苏市长接待汤世铭老婆的新闻不是遭到郭部长的批评么?我当时就给夏天秘书打了电话说了这件事,夏天就给苏市长讲了,苏市长就在会上兜出来了,说居然有人指责播我接待群众的新闻,说谁叫安排播出的谁就写检查。这么说来就得由我来写检查喽,因为是我批准的嘛。”
方诺亚忍不住笑起来说:“你还哈哈,郭部长是傻瓜?这事怎么捅到市长那里去了的?他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我。算了,人总得要有点正义感,说得豪迈点应当有股浩然之气。”
不待方诺亚说下去,过亦然又把会上的分岐点播报了出来,禁不住说出了自己的感慨:“现在看来上这个项目真是祸国殃民,有些人就会打着改革开放的旗号捞自己的政绩,为了自已的升迁不惜用人民的血汗钱铺路。可耻!”
方诺亚示意过亦然把门关上,过亦然照办了。方诺亚将心里的疑点说了出来:“不要感慨万千了。据我所知,苏市长一般是不喜欢媒体宣扬他的,昨天接待汤世铭的老婆这事却要我们播出来,你看这里面有什么文章没有?”
过亦然想了想说:“这我说不好,可能苏市长看出了汤世铭被撞一事有名堂?”
方诺亚给了过亦然一拳头说:“思路正确!他可能想通过公开报道,看看一些人怎么表演,从而抓住线索,把一些阴险狡诈之徒暴露出来。好啦,这些话不准传出这个门框子外头去!”
过亦然郑重地点点头,刚一出去,电话就响了,是李言周来的:“你们昨晚的《清源新闻联播》有条苏市长接待汤世铭老婆的新闻,素材带借给我们用用吧。”方诺亚笑起来了,说:“我好好佩服你哟!行,你如果要得不十分急,晚上我亲自给你送去。”
下班铃声响过差不多一个小时,方诺亚才将晚上播出的所有自办的节目栏目审完。他打的奔驶在宽阔的马路上时,街两旁五彩缤纷的灯光将城市的另一番热闹景象打理出来,方诺亚真的佩服起李言周:他不是搞电视新闻的,怎么就晓得播出带与素材带有天大的区别?素材带往往能反映事物的原生态。播出带呢,则按照一个模式挑挑拣拣,削足适履,硬是像人造美女那样,造一个合乎官方某些人士口味的东东出来。
来到李言周的办公室,方诺亚见没有别的什么人,悄声问道:“是不是汤世铭被撞一案升格了,有重大的新进展?”
李言周含糊其辞地说:“你看呢?”
方诺亚并不满意李言周的回答,说:“这就是说,车祸里头还有更深的隐情?”方诺亚心里怦然一跳:季贤臣不让播那条车祸的稿子会不会也是另有隐情呢?这……好像不太可能,只能说明这位秘书先生太政治化了,太效忠于袁良明了,见不得任何有损于袁书记形象的东东出现。机场的确是袁书记强拉弓硬上马的政绩工程……
“好啦,别哥德巴赫猜想了。你休想从我这里多套一句话,我不能破坏了我们的规矩。总之这个案子要攻下来,今后还需要你们新闻媒体大力配合。”
“行,没说的。走吧,先把肚子问题解决了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