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喜出望外,随机应酬,便趁机以病言病,遂对沐道说:“多谢沐大人与皇后的一片盛情!”复对初虞世说道:“囗胃世兄别来无恙?今你奉命前来贡院行诊,有劳大驾,俊民三生有幸也。我虽平生无大病,不过近日身体状况的确不佳啊。”
“既然如此,且让我为你号脉诊断一下。”初虞世说着,落座准备行诊。
沐从道想腾出一点空儿,好让初虞世借看病之机做一次“说客”,自己在跟前恐怕多有不便,遂说道:“初大夫,你们在儿慢慢诊治,我到外面有事稍候,待会儿再来。”
“也好。请沐大人到外边歇息,稍候片刻。我这里一会儿就结束。”他也正好想支开沐从道,趁机同王俊民单独交谈。
“好。”沐从道满口答应,走开了,在屋外溜达去了。
初虞世为王俊民号脉,不一会儿,开口说道:“康侯身无大疾,但心里火气积滞,情绪郁闷,盖因心病缠身吧?”
王俊民慨叹道:“知我者,虞世也。我哪里来得什么病?纯粹心病也!”
初虞世说道:“莫非为科考之事而烦恼?”
“你何以知之?”王俊民点头问道。
初虞世说:“前听街谈巷议,路人皆知,但不得其详。今又听沐大人言及此事,且托我规劝于你,望你在这个问题上顺和些,瞻前顾后,高抬贵手,成人之美,不要过于叫真,免得自绝前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何乐而不为呢?”
王俊民说道:“一言难尽!说来怕你生气,恐有所累也。”“但说无妨。”初虞世说道。
“说来话长。”王俊民压低声音,将科考弊案发生的情况,一五一十地悄告于初虞世。
初虞世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末了,只听王俊民说:“这是典型的科考弊案,窃题泄密,徇私舞弊。你说,作为主考官,我该如何是好?”
“一个二难的选择啊!”初虞世不无感慨地说。“既不能荀同,又拒绝不得的啊。”
“谁说不是呢?我真有点走投无路,左右为难啊。”王俊民显然处于矛盾之中。
“是啊,倘若苟同,你将背负骂名而飞黄腾达;倘若拒绝,你将问心无愧而身败名裂。”初虞世一语道破实质。
“说得对极了!今将如何面对?望你为我提供高见。”王俊民难为情地求教。
“这是个无法回避的矛盾。”初虞世说。“何去何从,就看你的人生价值观的取向了,看你在公与私、名与利面前,最终追求的是什么?”
“这是个永恒的话题,现实就在面前。”王俊民说道。“有道是:天下为公,一己为私。又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知道,这公与私、名与利,是人生必须面对的课题,是一个人难以逾越的一道鸿沟。说起来易,做起寝难哪!”
初虞世说:“人各有志,志在名节。凡事有公私之分,凡人有名利之求,取舍应审时度势。大丈夫应顾大节、弃小利,当留英名在世,不遗骂名于后。”
“说得好!这正是我所想的。”王俊民说。“我想过了许久,人生若昙花,总有一现;人生似流星,总有一闪。勿求寿之长命,但愿无愧于天地。从来人生无圆满,世事难两全!今我只有舍生取义了!”
“不过,你不能坐以待毙!应当报告上司,争取支持才悬特别是取得皇上的支持尤为关键。”初虞世提示道。“此事虞世恐怕无能为力,但愿你有所考虑才是。若有需要虞世尽力的地方,请直言吩咐。”
“我的心思,全都被你言中!”王俊民高兴地说。“可我一人,孤掌难鸣,独木难撑。你与我从小志同道合,今日不期而至,乃天助我也。待我即时修书一封,请代我转呈韩琦宰相。”
“行!”初虞世点头答应。“时不宜迟,越快越好。”
王俊民连忙取过纸墨,再次提笔修书。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王俊民抬头一望,只见从道从屋外走来。他迫不得已,急忙把这封没来得及写完的信函收起来,揉成纸团,塞人衣兜里。
显然,书信是写不成了。王俊民言简意赅,低声对初虞落说道:“写信来不及了,请代我向韩大人捎去口信,就说务必诮他进贡院,说我有话要说。”
初虞世点头会意,遂默不作声,佯装继续诊病。
沐从道走进屋来,问道:“病看得怎么样了啊?”
“沐大人,康侯的病,刚诊断完毕,待会儿我开上处方就是。”初虞世回答道。
沐从道一边问,一边扫视了一下全屋,狐疑的目光一眼看到王俊民手中的那支笔,顿生疑窦,心想:“初虞世开药方需要笔,而你王俊民拿笔做什么?”一想到几番让他提笔签字不果,如今却执笔在手,沐从道心中仿佛有一种无名之火,于是情不自禁地问道:“康侯,你拿笔作什么了是写公函、家信,还是诗兴大发呀?”
王俊民一时忘了手中的笔没放下,见沐从道半开玩笑、半存疑心,便不慌不忙,随机应酬道:“这笔是给初虞世开方用的。不过,沐大人可真是睿智之人,怎知我有诗兴啊?其实,我既无公函可修,也无家信可写,但确有即兴之诗,待虞世兄开完处方,书于他又有何妨?”
于是,王俊民把笔递给了初虞世。初虞世顺水推舟,一会儿就开好了处方,递给王俊民,一语双关地说:“照方服药,即可痊愈。少安毋躁,来日方长,必有佳音。”
沐从道一见这情形,自感神经过敏,倒觉得有点难为情了。为了缓和气氛,便搭讪道:“康侯真的有诗兴,想来上一首吗?”
“且拿纸来。”王俊民干脆假戏真做,心想上演到底算了。于是,取过纸张,饱蘸笔墨,直面沐从道,津津乐道,说:“沐大人有所不知,当年我随父就读,与虞世兄曾两度同窗,一起乡举,可谓志同道合,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童趣无尽,虽苦犹乐也。”王俊民侃侃而谈,一席话说得沐从道疑虑顿消。沐从道似有感触,竟产生了兴致,附和道:“学生时代,天真烂漫,那可是人生的黄金时代啊。”
王俊民饶有兴趣,说:“人生苦短长,何时最为乐?诚如抓大人所言,少年读书时也。今与虞世兄见面,往事历历在目嘎趣盎然沁心。来,今我旧情复萌,有感而发,且赋诗一首诚笑了。”
“好,好。”沐从道随声附和,兴致勃勃。
王俊民说罢,大笔一挥,墨落成章,倾刻书就《赠初虞世》:
寒窗一夜雪,纷纷来朔风。之子动归兴,轻袂飘如是。问子何所之?家在济水东。问子何所学?上庠教化宫。行将携老母,寓居学其中。
书罢,王俊民把笔一收,说:“恭请沐大人斧正。”
“好奇,好诗。”沐从道连声称赞。
初虞世收起诗文,沐从道催促道:“病已诊毕,诗也书罢,如 此甚好,那就多谢了,后会有期吧。”
王俊民目送初虞世离去,满怀着遗憾,饱含着希望。
出门之后,沐从道间初虞世:“殿试的事,可说于康候听了?”
初虞世说:“说过了。”沐从道说:“他的态度怎么样?”
初虞世说:“康侯乃正直之人,性刚峭不可犯,爱身洁如冰玉,真忠臣也!”
沐从道听后,心灰意冷。
送走了初虞世,沐从道径奔张茂则处,告知王俊民就诊的情况。
沐从道说:“康侯病无大碍,请放心,人倒是死不了的。”
张茂则松了一口气,问:“但不知他对殿试的态度,可有什么变化吗?”
沐从道摇头,说:“依然如故,仍是一个未知数!”
二人相视无言,面带愁容,唉声叹气,正待商量下步棋怎么走。
忽然,曹皇后派人来告知,说:“皇后有请二位大人前去。”
张茂则和沐从道急忙前往,晋见皇后。没等他俩开口,曹皇后便问:“王俊民的病,治出了个什么结果啊?”
沐从道哭丧着脸,回道:“依然如故,仍是一个未知数!”
“这也许是预料中的事,不必太在意,我说过,性急吃不得热豆腐。”曹皇后觉得他们已经尽力了,予以安慰。接着又说:“今儿叫你们来,是要告诉你们一个消息:王俊民的妻子敫桂英,进京来了。”
“这——”张茂则和沐从道一听,有点紧张。
“慌什么?”曹皇后不屑一顾。“这不是件坏事。敫桂英乃莱阳人氏,书香人家,三年前嫁于王家。前些日子,她得见家书,知王俊民回京述职,便奉父母之命,进京探夫来了。你们要抓住这个机会,来个妇劝夫,在她身上多做点文章。”
“是。”张茂则和沐从道一齐点头。
曹皇后继续说道:“人嘛,谁还不是为了一个名、一个利、一个家啊?尤其忠臣烈女,最看重的是那个名与节。你们去告诉敫桂英、王俊民,科考的事,一顺百顺,一了百了,人生如戏,不要演错了脚色。是当个顺臣还是做个逆贼,是来个名利双收还是落个鸡飞蛋打,是要个家道兴旺还是要个家破人亡,让他们再好好掂量掂量,别选错了路。懂吗?”
“是。”张茂则和沐从道点头。
曹皇后接着说:“殿试这件事,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没有退路了。成功了自不待言,失败了则人头落地。无论如何,这舆论的事儿要把握好,不能太落后,要动点脑筋,免得被动。”
“是。”张茂则和沐从道心领神会。
从曹皇后那里出来,张茂则带着沐从道,来到自己的住处就如何在敫桂英身上做文章,凑在一起商量办法。
沐从道说:“王俊民和敫桂英,都不是等闲之辈。要对症下胃药’抓住名与节这个关键,给他们先来点舆论的压力。”
“对。”张茂则十分赞同。“不是有一出什么戏,叫《王魁负心》,最近要进京上演吗?倘若王俊民夫妇再不配合,可否来个移花接木,搞个张冠李戴,就把他们夫妻都编排到里面去,让其成为剧中人,给点精神压力,好乖乖地就范。”
“好主意,试试看吧。”沐从道附和着说。
二人商定好了以后,便分手行动。张茂则派人带路,亲自来到敫桂英下榻的客店。
见面之后,自然相互客套一番。张茂则告知敫桂英,说:“状元公现在贡院,公务繁忙,不得脱身。待歇息一会儿,接你同去贡院,在那里见面相聚。”
敫桂英说:“多谢恩公盛意!不过、我素闻贡院乃朝廷重地,闲人不得随意出入的,我怎可随意进得去?”
“夫人不必客气,业经皇后恩准,特殊待遇,但去无妨。”张茂则说道。
敫桂英说:“既然如此,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张茂则主动地与敫桂英拉家常,套近乎,说:“王夫人初至京城,有何见闻与感想啊?”
敫桂英说:“初来乍到,时间短暂,见闻不多,无所感想。只知这京华之地,乃天子脚下,朗朗乾坤,皎皎日月,繁华似锦,想必是人间净土,清平世界,万民景仰,人心所向啊!”
敫桂英这寥寥数语,一番夸张,说得心怀鬼胎的张茂则赧颜羞愧,有点无地自容。他言不由衷,随口说道:“是的,京城嘛,那是自然的喽。”
敫桂英说:“我夫俊民在外,年纪尚轻,涉世不深,不谙世事,凡事多望公公提携与担待才是。”
张茂则说:“夫人何必客气!我与俊民同朝为伍,情同手足,怎能不鼎力相助啊?”
敫桂英问道:“俊民为人性格率直,今出士人仕,口碑可好吗?”
张茂则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评价和回答。但听到“口碑”二字,正好扯近了话题,便乘机故弄玄虚,欲言又止,说:“好,好着呢。只是——”
“公公有话直说,莫要拐弯抹角,吞吞吐吐。”敫桂英见张茂则话中有话,焦急地问。“有道是,‘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这好话与赖话,我都能听得进,但说无妨。”
“康侯这个人啊,是当朝的大才子,天下的大好人哟。但是——”张茂则煞有介事地说。“处事太固执,过于认死理,没有个三回九转,往往不计前程与后果,难免招惹是非啊。”
“他何事固执?惹出何种是非啊?”敫桂英急忙追问。
“也许是流言蜚语,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吧。譬如说——”张茂则故作神秘之状。“最近京城里出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有人正在新编一出戏文竟把康侯也给牵扯上了。”
敫桂英问:“这戏叫什么名字?与俊民有何相干?”
张茂则说:“那戏大概叫《王魁负心》吧,与状元公的干系可大着呢!”
敫桂英一怔,问:“这戏里演的何事?”
张茂则一本正经,说:“戏中说:有个赶考的举子,名叫王魁,自幼家中贫寒,与城中一位名妓相识,那女子一直供他读书。赶考之前,王魁与这女子,在海神庙里许愿发誓:若求得功名,定娶她为妻。后来,王魁果真考中了状元,但竟然变了良心。这位女妓怨愤不已,哭诉于海神,然后自杀了,后来化作厉鬼,前去索魂,夺了王魁的性命,终于报仇雪恨了。”
敫桂英觉得奇怪,问:“这戏中之事,发生在何地何方?”张茂则神态诡秘,说:“京东东路莱州府掖县之罗峰镇也。”敫桂英大吃一惊,说:“怎么与我夫俊民同一籍贯?”张茂则幸灾乐祸,把头一歪,说:“谁晓得个中原因啊?也许是一种巧合吧。”
“那位女子姓甚名谁?何方人氏?”敫桂英又问。
“姓敫,名桂英,乃莱阳县人氏也。”张茂则狡黠地一笋!说道。
“啊?”敫桂英听后,脑子里“嗡”地一下子响了,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既惊愕又气恼。
“这是一出什么戏!”她火冒三丈。“内容真假好坏且不讲,单说这人名与地名,为何竟与我夫妇完全相同?难道真是一种巧合吗?决不可能!一定是有人居心叵测,故意栽赃陷害啊!”
张茂则见敫桂英动了肝火,心中暗自高兴,说:“夫人不必动怒,不就是一出戏吗?这干屎岂能抹到人的身上”
敫桂英显然不能苟同,心中忿忿不平,说:“这出戏,明诬良妇为娼,暗辱我夫负心,如此坏人名声,岂不伤天害理?此戏一旦上演,我二人将臭名昭著,即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今后将何颜面世?”
敫桂英气愤至极,禁不住珠泪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