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建国以来家乡乡村剧团的鼎盛期,大约应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后期至七十年代末。那时候,入了冬,乡村剧团便开始排练剧目了,那铿锵的锣鼓声和悠扬的琴弦声,给飘洒着雪花的寂寞乡村增添了些许欢乐的气氛。于是嘈杂喧闹的集市上,行人来往的大路旁,走亲串友的饭桌边,便有好事的人互相传告着消息:“俺村今年排某某剧,挺有意思的。”或是“某某村排的剧够味儿,看着过瘾!”那话音里,分明带着一股喜悦与盼头,因之困窘枯燥的农家日子也就显得有了滋味。
我真的很怀念、很感激乡村剧团,它不仅仅给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带来了欢乐,而且给予了我戏曲知识和做人方面的启蒙。我至今仍记得家乡剧团“文革”前演出的一些剧目,诸如《拾玉镯》、《陈三两爬堂》、《姊妹易嫁》、《墙头记》、《双玉蝉》等等,尽管当时看得有些懵懵懂懂,但基本情节还是很明白的,甚至当时演出时令人发笑的一招一式,现在仍然记忆犹新。“文革”开始后,以演“古装戏”为主的乡村剧团不复存在了,代之而起的便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多以演出对口词、三句半、天津快板、山东快书、小演唱、小歌舞等节目为主。当到了出现“样板戏”后,有些“戏底子厚”的较大村庄便拉开了“架式”,开始排练演出“样板戏”了,当然也有将京剧“样板戏”移植成吕剧上演的,也有演出大型新编吕剧剧目的,乡村剧团至此恢复了久违的“盛况”。
乡村的“戏班子”,大约是不能称之为“剧团”的,所谓“乡村剧团”,无非是一个村子里会拉爱唱的人,凑在一起“鼓捣”起来的“野台子戏”罢了。排演一出戏,少则十来个演员,多则几十个演员,而且还要有“文武场”(乐队)人员,而一个千八百人口的村子,究竟能有多少具有“文艺细胞”的人?不过这些问题似乎并不难解决,只要几个主要演员有了合适人选,其它配角就“矬子里面拔将军”——拉来一些爱凑热闹的人充数而已。因此,常常在一出戏里,姊妹扮母女的有之,哥俩扮父子的亦有之,甚至兄妹扮夫妻的也不足为奇。至于演出中忘记了台词的,上错了场的,唱“跑”了调的等等,屡见不鲜——但不管怎样,有演的就有捧场的,只要开场的锣鼓一敲响,台下便有了黑压压的一片观众,这就是那个年代特有的现象,现在回过头来分析,这都是那个年代文化娱乐生活过于贫乏的缘故所致。而我就是在那些“蹉跎岁月”里,执教之余,学会了二胡、京胡、坠琴以及三弦等乐器,演出时自然居“主弦”席位,俨然成了十里八村被人羡慕的“琴手”。
那时排练一出戏,是要花费很大时间和精力的,演员几乎没有一个识简谱的,就靠乐队的人口把口一句一句地教,学会一个完整的唱段,没有几个晚上是不行的,嗓子唱“哑”了,就从“赤脚医生”(当时对村里医生的称呼)那里弄来一些“胖大海”烧水喝,边喝边学唱,常常熬至半夜,那股执著劲头,现在回想起来仍令人激动不已。有时演员为了学好一个唱段或一个动作,也会闹出一些笑话来。随便举两个例子吧:当时乡村饭食以吃一片片”(玉米面饼子)为主,其做法是用水调好玉米面,接着在两手间团成椭圆状,然后“糊”在烧热的锅沿下——熟练的家庭主妇,往往将调好的“片片”朝锅沿下轻轻地一摔即成——笑话就在这“一摔”中发生了,有一个女演员头天夜里刚学了一段“快板”唱腔,糊“片片”时她一边嘴里轻声哼唱,一边用手势做着动作,唱着做着,她大约身心太“投入”了,随手将“片片”麻利地“摔”了出去,结果“片片”一家伙“糊”在了蹲着烧火的男人脑袋上,弄得她男人哭笑不得。还有一个男演员,早晨起来后去喂鸡,他手拿盛着鸡食的小瓢,忽然想起头天夜里学的一个动作,嘴里便哼着“仓七采七”的锣鼓点,脚下就迈开了“台步”,不料一脚踩在结冰的地面上,他便在“仓七采七”的锣鼓点中一下子跌倒在地,手中的小瓢脱手而“飞”,鸡食从半空里来了个“天女散花”,而他却摔得差一点儿没闪了腰。——前些日子和家乡友人相聚时,谈论起乡村剧团的一些趣事来,我们都忍俊不禁,个个笑得前俯后仰。
学会了唱段,便要开始“走场”了,所谓“走场”,就是将剧中人物的“唱念做打”按照故事情节一幕一幕地“串”起来进行排练。那时乡村剧团没有导演,村里几个稍微懂点“戏”的人,就一边琢磨一边教,常常是“三个臭皮匠,凑个诸葛亮”,当然“走场”时也任由演员自行“发挥”,只要符合剧情,那身段动作、一招一式看着“带劲”就行,如果大家觉得不满意,就再琢磨一个新“点子”,直到大家认可了,就算过了“关”——如此这般,日复ご日,夜复一夜,可谓艰辛至极,劳累至极,常常是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已进人了梦乡,而剧团的排练处仍然灯火通明,鼓乐连天。“走场”结束后,便进人了“彩排”阶段,也称作“试演”,那时是要请来村里的干部和德高望重的老人来一番“会诊”的,其实就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找出了“毛病”,于是再经过几次“精雕细刻’,一般到了腊月二十八那天夜里,一出戏也就总算排演结束,便单等着正月里开锣登台了。
正月里的演出,工程大多是排得满满的,一般是正月初一晚上在本村演出,算是给父老乡亲作个“汇报”,从正月初二晚上便开始走村串疃了——当然是被别的村庄邀请去的,大约要连续演出到正月十六,有时甚至会“稀稀拉拉”演到正月底。那时的演出条件很简陋,土台子上挂起大幕、边幕和背景,就算是十分阔绰的“舞台”了;演员的“行头”尽管很简单,但化妆却大都比较讲究“浓墨重彩”,因为这涉及到演员的扮相。每天下午三点来钟,乡村剧团便出发了,几挂马车,一溜自行车,颇有“浩浩荡荡”的阵势。到了演出村庄,剧团是要受到一番热情款待的,敬茶递烟自不必说,很多时候还要被“分散”到一些家庭里吃一顿“派饭”,那时农家的日子大都比较困窘,大鱼大肉是极少见的,但毕竟把冷馒头蒸热了,端来几盘热气腾腾的白菜炖豆腐之类的“大菜”,好客的主人如果再“让”上二两“地瓜干老烧酒”,便“呼呼隆隆”地喝出了气氛,吃出了豪情,那么当天晚上的演出,从演员到乐队人人精神抖擞,效果就会格外地好。记得我们村剧团那几年上演过的京剧《奇袭白虎团》、《杜鹃山》和吕剧《农奴戟》等,是颇受周围村庄乡亲们欢迎的,可谓“名声在外”。
现在回想起来仍觉不可思议的是,当时的乡村剧团从排练到演出,全是自觉自愿参加的,尽管人人扔掉了家里许多做不完的营生,而且天天带宿熬夜,也没有一分钱的报酬,但每一个参与的人却都热情高涨,劲头十足,这难道是仅用一个“爱好”便能解释得清楚的吗?——没有必要寻根问底,过去的事情永远地成为了过去,“乡村剧团”也成了我们这一代人留存在心底深处的“老照片”,这张“老照片”虽然历经岁月磨蚀而早日褪色陈旧,但它毕竟在那个物质和精神匮乏的年代里,曾经慰藉过乡亲们郁闷苦涩的心灵,给素淡寡味的农家日子带来过快乐和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