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乡,盲艺人的最后身影,大约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便悄然从乡间的舞台上消逝了,这其中的变迁演化乃至酸甜苦辣似乎无人知晓,但他们从此隐没于生活的深处却毕竟是真实的——除了生老病死,这些曾经给贫瘠闭塞、寂寞枯燥的乡村生活带来过短暂快乐和欢笑的人,你们如今生活在何处?你们手中的弦,口中的曲,还像从前那样悠扬动听和诙谐风趣么?
那时候的乡下,文化娱乐生活贫乏单调,除了个数月一次的电影和过年时有些土生土长的村庄剧团演出外,再就是一年中仅能来一次的盲人宣传队了——之所以称其为“盲人宣传队”,因为这是由当时的县里统一组织的,也算是发挥一部分盲人的文艺特长,使之能够自食其力的一桩善举吧。
盲人宣传队演出的时间,一般选在春暖花开之后和秋风落叶之前,这种季节便于他们自带简易行装,身背乐器,开始走村串疃的“卖唱”生涯。因为盲人宣传队常年是基本固定的六七个人,又因为他们几乎每年都要光顾全县较大的村庄一次,有时还有可能在一个村连唱两个晚上,所以乡下人大多对他们比较熟悉,包括仪表长相、脾气秉性乃至喜酸厌甜等嗜好都了如指掌,好多村里有文艺细胞的年轻人,甚至对他们演唱时的习惯姿态和抑扬腔调也摹仿得惟妙惟肖。所以当盲人们手持探路的竹竿,由头天演出的村庄派人护送到另一个村庄时,那里的大街小巷便立即喧沸起来,大人孩子们在兴奋地传递着喜讯:“瞎子来啦——瞎子又来啦!”——将盲人称之为“瞎子”,这种叫法其实并没有半点轻蔑和侮辱的味道,反倒显出了十分的亲近和友善,因此那些盲人们也便高兴而风趣地回应着:“嘿嘿,陪子不光‘肉’(又)来了,连骨头也来啦!”于是“陪子”们笑,“峥眼的”人们也笑,笑声很快地飘荡在整个村庄,村庄也就有了节日的喜庆氡围。
我至今仍然为不能准确地描绘出盲艺人们演出时的郡种神韵而常常自责——真的,盲艺人们的演奏和演唱,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特殊的韵味——这里恕我暂且将其称之为“瞎子味”吧——你看盲艺人们操琴拨弦的姿态和技巧,夸张幽默而且极具蓬莱方言色彩的道白,即兴发挥的令人笑破肚皮的插科打浑,郡粗细高低而又少了许多章法约束的长腔短调,给人的是一种生活原汁原味的享受,既没有所谓“阳春白雪”般的“雅”,又绝不是纯粹“下里巴人”样的“俗”,掌握的分寸是“点到为止因之就有了一些“意蕴”欲说还休,使人回味无穷——这是专业剧团所无法比拟的,如此这般地听着,乡亲们就像渴了喝一大碗凉水,钒了嚼一个香喷喷的大悖悖一样痛快、过瘾,难怪乡亲们听婴了一场演出后,都能兴奋得半宿睡不着觉,而且连着好几天还要在田边地头细心把玩、品味演出时的某些生动细节,至亮开嗓子摹仿么几甸颇有声韵的高腔粗调呢。
盲人宣传队演出的设备非常简易,几张桌子一拼凑,就有了搁置茶具和乐器的地方,他们团团围桌而坐。“文革”前乡村没通电时,桌旁挂一盏汽灯而已,后来通了电,悬一个100瓦灯泡即可——这当然不是盲艺人的需要,而是为了使观众能够看清盲艺人演出时各自令人发笑的表情。“文革”前和“文革”后,盲艺人们演唱的内容多是乡亲们喜闻乐见的“才子佳人”折子戏和“家长里短”的“小段子”,而“文革”期间的节目则具有了个时代鲜明的政治色彩。盲艺人的演唱形式一般为“鼓书”和“吕剧”两种,伴奏的乐器有坠琴、三弦和二胡等,他们都是典型的多面手,既会拉(弹)又会唱,而且都能自拉(弹)自唱,因此他们演出时的神态表情以及板式腔调,便颇具吸引力,常常开场不久,就能把每个听众的心“诱”进了戏文中的“人物角色”里,令所有现场聆听的乡亲们,随着“人物角色”命运的跌宕起伏或大喜大悲,或如醉如痴。
尽管乡亲们熟悉盲艺人的每一张面孔,但并不了解他们的个人遭遇和家庭背景,正常人的生活中尚有“阴晴圆缺”的时候,何况他们这些生理上有“缺陷”的人呢?每当有人好奇地问起这方面情况时,盲艺人们不是躲躲闪闪地搪塞,便是索性缄默无言,由此可见,盲艺人们在把欢乐送给听众的同时,他们的内心深处掩藏或压抑着一份不为人知的辛酸的情感。因此,乡亲们对待盲艺人的态度是同情而怜悯的,这主要表现在给盲艺人的“吃”上。那时村里来了“公家人”,都是要挨门逐户“派饭”的,盲到“派饭”的人家里去吃,而盲艺人却要由“派饭”的人家把艺人自然享受“公家人”的待遇,所不同的是,别的“公家人”要饭菜送到住处,这样,饭菜的质量便暴露无遗地“亮相”在公众的眼里,因之村里很快就有了“张家好,李家孬”的评价,其实这种评价不仅仅指的饭菜,往往涉及到一个家庭的做人与处事,也就是乡亲们嘴中常常说的“门风”,所以尽管当时的日子都比较困窘,但给盲艺人“派饭”的多数人家,宁肯自己的嘴巴和肚子受屈,也要尽力而为地做一顿可口的饭菜,以免落下个“抠捜”(吝啬) 之类的坏名声。我们邻村就有一户人家,因为给盲艺人做的饭有“糊弄”之嫌,便遭到了四邻八舍的非议,消息传到没过门的儿媳妇那里,亲事很快就“黄”了,那闺女说:“连一顿饭都这么‘抠搜’,还配做人么!”悔得一家子人恨不得二头撞到南墙上。
记忆中,盲人宣传队里有一个戴墨镜的艺人,给乡亲们留下的印象最深最好。当时这个盲艺人大约30多岁模样,中等个头,长相英俊,穿着整洁,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对于这个儒雅清秀的盲艺人,乡间有很多传闻,其中之一便是他在中学读书时才华出众,因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同样才貌双全的女同学,在校万千顶下被迫转到另一所学校就读后,痴情的他竟“急火攻心”,最终导致了双目失明。至于这个传闻是否真实,那就不得而知了——也许正是因了这些传闻,这位被乡亲们视作“风流情种”的盲艺人,便得到了大闺女小媳妇的同情和怜惜,演出中投放在他身上的目光就有了许多的“甜情蜜意”。曾经听说某村有个多情的少妇,一时被这位“墨镜艺人”迷住了,竟连续好几个晚上不辞辛劳地追随着盲人宣传队,目的自然是为了多看几眼这位英俊潇洒的“墨镜艺人”了一一这一“桃色事件”当时轰动乡里,在那个闭塞愚昧的年代,个勇敢的少妇当然被莫名其妙地斥之为“不守妇道”和“红杏出墙”等稀里糊涂的骂名,听说她确也着着实实地被自己的男人痛打了一顿——然而事件的发生究竟应该谁埋怨谁呢?这位“墨镜艺人”也确实太出色了,他不仅人品出众,而且拉得一手好坠琴,出口的唱腔委婉凄美,唱到动情处,他邓若断若续、缠缠绵绵的嗓音,令人柔情幽生,肝肠寸断——至此,乡间些因地域、风俗、传统而草率婚嫁的女性,她们心理和行动上所产生的爱怜、仰慕乃至对自己幸福婚姻的期盼、追求之情,也就非常地容易理解了。
然而,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盲艺人们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仁现在以什么样的方式生存着似乎并不重要了,但已经被新生活、新方式替代的农家日子,却总觉得好少了露水滋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