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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郑小群惊恐万分。他人生的经验还十分贫乏,不过,他从先人的死亡中已经懂得,人的“抬头纹”散开的时候,就是死亡临近的时刻。他未臻成年,额头上就已经有了临终才会消失的纹路了。死亡之纹,如此早早地降临,是与他过早成熟箭在弦上有关,还是与小秋云躺在地上,地主的儿子关进监狱相连?父亲看他下雨的天气里晾裤衩,曾经怪他等不到太阳从云彩里走出来,不理解少年的成长,没有耐心等待不下雨的日子。他第一次不脱下裤衩睡觉的时候,父亲还曾经怪他不爱惜衣服,告诉他,睡觉的时候衣服也会磨损,所以自古至今,大家都是光着身子睡觉,一丝不挂,无论男女。至于大人物如何睡觉,深宫如海,布衣平民看不见岛子上怪石嶙峋,悬崖缝隙生长了什么样的奇花异草,也不知道,庄稼院父亲只能从贫穷出发,教育儿子节省每一根布丝,念念于兹。当然了,儿子能找到不脱衣服的证据,也难以反驳:副统帅连上厕所,都要用大被把身体围住,一出门就围上围巾,包裹头部,行动如龟,轻易不露秃头。儿子的证据,父亲不会反驳,郑茂林只会作出自然的解释:

“他是怕冷,在老毛子地冻怕了。”

郑茂林进一步解释,话语很长,牵涉到他自己的经历,一段有俄罗斯女郎出现的浪漫岁月。

红军师

郑茂林亲身感受过俄罗斯寒冷。老毛子地变成了苏联,并没有改变它寒冷的气候,道变了,天亦不变。俄罗斯男人全都布尔什维克,穿皮袄戴皮帽子,鼻子尖冻成革命的红色。俄罗斯女人个个漂亮,围世界上最长的围巾,冬天也穿裙子,裙子底下再穿裤子,让图谋不轨想借裙子方便的坏男人不好下手,趁早断了此念。郑茂林在俄罗斯女人那里屡屡得手,颇得欢心,倒不是因为他的鼻子冻得比俄罗斯男人更红,引人注目,而是因为他带去了中国功夫,武生短打,俄罗斯女人说他“哈了烧”,用不着他动手,自己先脱了裙子,再脱裤子,用桦木棒子把火炉烧得红通通的。他最初还担心,自己的家伙不如俄罗斯男人大,颇为惭愧。后来才知道,俄罗斯女人常常嫌他们的男人软不拉塌的,挺不起来,大而无当,根本不如中国男人精干,全是金刚钻。他得意非凡,抱着俄罗斯肥大的女人说“噢亲了哈了烧”,俄罗斯女人让他趁热猛烧,狠搂他的腰,叫他“大瓦哩唏”,他竭尽全力,拼出汗来,仍然深感对不起俄罗斯阔放的女人,他并不是人家的同志。

郑茂林闯崴子是为了生计,并不是为了革命。他在老毛子地淘金子,淘出的金子铸成了苏联红军肩章上的金星,他还是为了挣钱活命。俄罗斯女人兴高采烈,叫他“大瓦哩唏”,以为男人和女人睡了觉,就是同志,说到家,还是犯了俄罗斯女人大鼻子大嘴大奶子大腚的大咧咧毛病。中国男人上了俄罗斯女人的床,喜欢的并不是她们大,而是开阔,像那片土地一样,可以供唱戏的武生跟斗把式地玩,要成为同志,还需要有更坚实的理由,至少,他想到的,不应该只是自己一个人的肚皮。

不错,那块土地倒像俄罗斯女人一样慷慨,不吝施舍。真是块奇异的土地啊,慷慨而富有,因富有而慷慨。树木茂密古老,高大的红松和臭松像中国的香椿和臭椿,散发出不同的气味。造房子不要臭松,免得夜里的梦做得不香。专拣顺直的可意的红松伐倒,齐齐截断,钉成屋墙,留出窗台,破下大张的树皮盖屋顶。在这样的房子里睡觉,当然不穿裤衩,免得松木芳香隔了裤衩,浸不透肌肤,俄罗斯女人闻不到奇香。像木头造的房子,外面寒冷,里面温暖,俄罗斯土地有时候会半阴半阳,一块地的北头,从地表一直冻到了石头底,而南头,却根本没有上冻,中国男人的手指头就能扒开,像剥开俄罗斯女人松软的毛衣,伸手探宝。这样的土地里蕴藏的金子极其丰富,块头很大,坚硬的牙齿使劲咬碎苞米粒,就是那么大。比咬碎的苞米粒小一些的金子,也像米粒,在手掌心摊开,金晃晃一片。俄罗斯男人用哈泥船淘金,哈泥船像他们的身体一样高大,哈泥吞金,再把泥吐掉,留下金子,一条哈泥船一天就能淘出十八铺子金子,一铺子就是四十斤。

有这么多金子,老毛子根本不愁没有大屋子开会。他们花重金聘请意大利建筑师设计,建一座冬宫开会,冬天里干部讲话也暖暖和和的,出语流利,瓦里瓦啦。他们的冬宫建在涅瓦河畔,比中流河岸公社的大屋子早建了二百多年。他们用金子和铜、水晶和大理石还有孔雀石装饰冬宫,不铺麦草。大厅的墙壁上,挂一副世界上最大的地图,镶四万二千颗宝石装点。镶了各色宝石的巨大地图,像俄罗斯女人一样阔腴豪华,穿了珠串做成的衣服,显山露水,妖冶无比。在这样的大屋子里开会,铺金错玉,俄罗斯男人会用手指把胡须捻得往上翘,用一只嘴角吹口哨,拉出上衣口袋里挂怀表的链子,看睡觉的时间还需要多少耐心等待。革命大炮选择冬天的季节轰击冬宫,上承天意,下顺民心。革命在军舰的炮膛里装填空弹射击,炸不垮冬宫的屋顶,只把开会的资产阶级吓跑。革命这么做,并不是害愁胜利以后,没有那么多金子重建冬宫,而是舍不得四万二千颗彩色宝石镶嵌的地图。当然啦,革命也需要冬宫那么大的屋子开会,而且还需要一个大广场游行,四周的墙壁漆成红色。郑茂林淘金的地方,距游行的广场十分遥远,听不见广场上频繁游行吹打铜鼓洋号,不知道铜鼓洋号与他三河故乡的锣鼓唢呐有什么不同。在俄罗斯戏台子上看了一场戏,他才明白,世界上有人的地方就会演戏,而且,中国的戏还可以搬到俄罗斯的戏台子上演,反过来也是一样。原因还不只是人生下来就有爱看戏的毛病,而是因为世界上的戏台子,都是用大幕遮住了后台,只留下台子口给人看,太多的人看不到大幕后面遮住的戏,就只好坐到台下,看人家公开演出的戏。三河俗谚“王八戏子鳖吹手”,有时候实在也骂屈了戏子们,撤掉大幕,谁敢把后台的戏全部演给人看?

郑茂林在俄罗斯松木搭成的戏台子上,看了一场中国的《打渔杀家》,严格说应该是半场。鱼肉乡里课讨渔税的恶霸,一直躲在幕后没有出场,锁拿萧恩的教师爷也没有露面。其实《打渔杀家》最好看的戏,还是教师爷锁拿萧恩。在三河本土的戏台子上,教师爷都是由丑角扮演,鼻子上不抹白,也丑。他没有真功夫,假充好汉,伸胳膊捋腿,要打萧恩,萧恩稍一动手,就能把他打倒。他眼窝上挨了一掌,立刻青肿,再一伸手,内行人就能看出门道,他手掌上的颜色跟眼窝一样,那就是他转过身去,把眼窝揉成青肿样子的证据。大白脸的恶霸既然不出场,萧恩和女儿萧桂英杀恶霸的戏也就没有了,娇女儿不必跪下去,一再劝阻父亲休要造反。在中国的戏里,这几乎是唯一有女人而无女色的戏,教师爷打手们见了女娇娃,居然不动心,让戏子们台上台下不好假戏真做。在三河的戏台子上,只要有女角出现,就会有恶少动手动脚,女角再丑,恶少们也说是仙女,作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痴馋样子。俄罗斯的戏台子上,肖桂英倒是真的美女,她是俄罗斯女人,做了萧恩的老婆,男人教会了她演戏。

方大哥原本也是淘金人。他来自胶州,距离郑茂林的家乡三河不足三百里。德国人早就把铁路修过了他的村头,他不坐火车西去,却渡过胶州湾北上,到了寒冷的地方。他自己娶了俄罗斯女人做老婆,倒演一个中国戏,勾惹淘金人思念家乡。他是票友,积极投身异国的革命,演戏便培养外国戏子。他用俄罗斯松木做成船桨,让俄罗斯女人拿着,一招一式,耐心指导,教会了俄罗斯老婆横着走划船。他只和女人演打渔一节,女人只要操动船桨,学会横着走划船就行了。恶霸既然不出场,不用开打,涮膀子功夫就不必操练。横着走划船是女戏子必备的步法,你只要准备做旦角演戏,无论将来的戏里有没有水,横着走划船的步法就非练不可,那是脚尖相扣,脚跟相并,挪挪擦擦横着走的台步,能练到像风拂杨柳掠过水面那么轻快,再就什么样的船也能划了。涮膀子功夫,倒不是所有旦角都必须学会的。只要你打算只做青衣吱吱呀呀地扭着唱,不准备演刀马旦开打,那种晃开膀子两只胳膊在空中划圈左涮右涮的架势,就用不上了。要是青衣小旦演完以后,脱下了长衣服短衣服,要跟武生在床上动武,涮膀子功夫练一练也好,能在床上嘎巴嘎巴涮出声来,小武生立马横枪也白搭。方大哥深知其中奥妙,不肯在俄罗斯女人面前轻易露怯,让对方瞧不起中国男人,便执意不教老婆涮膀子,只教她横着走划船。涮膀子功夫,他只偷偷地自己练。

俄罗斯女人身架子大,脚步孔武,要教会她们横着走划船,像风拂杨柳一样走,可真不容易。中国女人脚小,一步只挪四指,天生适合横着走划船唱小旦。要把寒冷地方女人的脚裹成三寸金莲,根本不可能,倒不是她们比中国女人更怕痛,而是她们划船的地方太冷,把脚裹小了,更容易冻掉,俄罗斯男人是不是喜欢小脚倒在其次。教老婆横着走划船,最不耐烦的时候,方大哥用脚跟跺俄罗斯女人的脚尖,恨那两只大脚并不到一起。俄罗斯女人嚷嚷着叫他“大瓦哩唏”,他一想起革命的情意,就又有耐心了。他真的是苏联大瓦哩唏的同志,有一个共同的远大目标。他曾经把远大的目标向中国来的淘金工人宣讲,成为几十年后中国大地上的一句口号,就是:

“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

至于苏联的太阳为什么要比中国早一天升起,把冰天雪地晒成暖洋洋的温室,谁也不去深究。革命的大炮炮膛里装了空弹,向冬宫开火,吓跑开会的资产阶级,留下开会的大屋子,再建起游行的广场,四周的墙壁漆成红色,明天的中国是不是也要照此办理,方大哥的目光也看不到那么远。方大哥是票友参加异国的革命,他远离中心,从来没到冬宫去开会。他要开会,常常在松木棒子钉成的屋子里,黑夜里点起松木节照明。他开会讲话,学会了一只手在胸前一挥一挥地劈下去,伸出去,无论在松木屋子里开会的人有没有那么多,是不是有必要,他依然那么做。他是天生的票友,做了职业革命家,戏子的出身决定了他在漫长的革命生涯中,举手投足都像演戏。他横着走划船的步法可能用不上,涮膀子的功夫却非用不可,因为革命的一大部分就是开会,开会讲话,挥手摆划的基本功夫正是涮膀子。他保留下涮膀子功夫,不教给俄罗斯女人,不光想在床上的武打中占优势,也要让俄罗斯女人开会讲话不如中国男人。他的乡土观念,爱国情操,在夫妻生活中顽强坚持,令女人伤心。幸亏俄罗斯女人脸上毛孔粗大,不够细心,看不透他,诚心诚意跟他学横着走划船,海枯石烂,船跑不动了,也死心塌地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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