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心大街必有一口老井。老人们围绕老井讲出若干故事。有说是清朝的,有说是明朝的,有说是宋朝的,有说是当年李世民东征时在此安营扎寨,十几个营部都吃这口井的水,井台上那两个凹深光滑的脚印就是当年打水留下的。是否真实,无从查考。周围的小村都叫“营”却是真实的。如薛家营、孙家营、李家营等,从古到今印证着神话般的传说。
老井井口是圆形,直径一米,深度约二十多米。井筒的上半截砌着青砖,上面压着四条长石。村里人祖辈都吃这口井里的水。因为其它井是漤水,用于洗衣洗菜,只有这口井是甜水。我始终弄不明白,一个村的地下水,为什么会有漤水甜水之分呢?
童年时,我对老井很神秘。神秘的原因来自奶奶。奶奶怕我到井边玩,就说老井里有井神,小孩到井边往下望就肿眼睛,往井里吐唾沫肿舌头,往井里扔东西烂指丫,一旦落井就会被井神扯住腿。
我年幼好奇,越是说得神秘的东西越想探个究竟。趁大人不注意,我就偷偷跑到井边,先壮着胆子大喊一声:“啊!”井里顿时传出清晰的回音,像有人在回应。回音静下来,我又“投石问路”,捡起一块小石干扔进去,井水发出“咚”的一声金属音。当我确认井神没出来,又胆虚虚地走到井台上,弯腰往井里望。井筒下方像一面晃动的半月形镜干,银闪闪的。镜子里有一只晃动的黑影。越看眼睛越模糊,心一收缩,突然头昏脑胀,差点晕倒。我失魂落魄地跑回家,躺在炕上。奶奶看我脸色发黄,问清缘故,便说,那个小黑影就是你的魂,到井边叫叫就好了。
在科学还没有普及的农村,老人们对老井是很崇拜的。逢年过节到老井边上焚香烧纸,天旱了,老太太们集合在一起在井台边供上茶点香纸,敲磐念佛,磕头叩拜。如果仍求不下雨来,便以陶井祈雨。我就是通过掏井才知道井底的秘密的。
我十岁那年,春旱接夏旱,棉花落蕾,玉米打蔫,老井的水位一降再降。担水的人天不亮就起来排队用绳索取水。老太太烧香念佛拜了三次井神也没显灵。村里长老决定掏井祈雨。祈雨有个仪式,把辘轳安上后系上红布,用木盘子端上肉鱼和两杯烧酒,长老先夹一块肉抛向天空,又夹一块肉抛进井里。两杯酒也同样洒向空中和地上。老太太们跪在一旁焚香烧纸,敲磬念佛。按习俗掏井须找一个父母兄妹齐全的男孩下井,我们围着一群孩子,长老端详端详去,选中了我。我也正想探寻井底的秘密,看看井底有什么。因为我不光往井里扔过石子,还扔过小鱼和青蛙。
长老给我一把铁勺,让我坐进水斗里用辘轳往井下放,下到一半,井筒里黑得什么都看不清,我心中有点恐惧,难道井底真有井神?到了井底,眼睛似乎明亮了一些。从井底往上看,只有井口那么大的一块天,我想起老师讲的井底之蛙的故事,我岂不也成井底之蛙了吗?井底很宽敞,有井口两倍大。井底除了腥臭的淤泥什么也没有。我找了一会我放的小鱼和青蛙也没找到。按照长老的吩咐,我把淤泥一勺勺舀进水斗里,舀满了拔上去,放下来再舀。舀了十几水斗便触到了硬底,四五个泉眼汩汩地冒清水。我告诉长老,长老兴奋地说,好,井神显灵了。
不知是井神显灵还是老天憋不住了,从夜里开始,一连下了三天大雨,把欠了半年的水补回来还有余。一湾塘流满了老井也灌满了。人们担水不用担杖摆,用瓢舀。我看到挥浊的井桌里游动着几条小鱼和几只青蛙,它们都用眼睛瞪着我,好告诉我,感谢你当时把我们的爸爸妈妈放进来。
我从十四岁开始就和大人一样用担杖往家担水。我们冢的缸大,盛三担水。早晨水位浅,水质清,每天上学前担两担缸里。男劳力上早坡,来老井担水的大都是女人。一个老婆一面锣,女人碰到一块话多,张长李短,五马六羊,什么话都说。有的拄着担杖说话竞忘了回家做饭。我听到她们说脏话,就红着脸假装没听到把桶放到井里摆水。和我一样红着脸摆水的还有一个叫竺葵的姑娘,她是我的邻居,早晨担水时经常碰到一块,我叫她葵姐。葵姐十七八岁,面皮白皙,身材秀巧,两条又粗又黑的辫子透视着村姑那种美的天质。
用担杖摆水有一定的技巧。双手握着担杖,一头的担杖钩挂着水桶。担杖是硬的,钩和水桶提梁、水桶都是软的活的,四节连接,摆起来三道弯。摆动时水桶既要离开水面,又不能离水面太远。用力小了摆不倒水桶,用力大了容易脱钩,技巧完全在手腕上,轻轻地将水桶悠来悠去,突然向下一扣,满了水的水桶自然立起来,然后再倒着手拔上来。
我天生拙笨,有时摆来摆去三四次才能摆满水桶。葵姐每次看到我摆水时就笑着把她的担杖伸到井里钩住我的水桶先给我摆满。她很少言语,总是悄悄地来悄悄地去,我打心眼里感激她佩服她。有一次我去担水,井里水位下降,放下担杖去水桶够不到水,必须一只手提着另一只担杖钩才能够到。这样从担杖钩到水桶要五段连接,摆水的难度更大。我提心吊胆地摆来摆去,不但没摆上水反而水桶脱了钩。水桶提梁倒在下面,水桶失衡,呈45度角在水面上倾斜。我提着担杖钩企图用下面邵只钩挂住水桶提梁,可是挂一挂,水桶转一转。腿蹲酸了,腰弯麻了,躁得我满头大汗,又担心水桶沉了底。如果水桶沉了底,得用绳子和丁勾捞半天还不准能捞上来。正想到葵姐,葵姐笑吟吟地担着水桶来了。葵姐说我在家门口扫院子看到你担着水桶出来,这么长时间没担回去,就猜到你把水桶掉井里了。还好没沉底,我给你捞吧。葵姐两只辫子往后一摔,弯腰把担杖伸进井里。她右手扯着上面的担杖钩,将下面那只担杖钩慢慢地伸进水里放到提梁的一侧,待水桶静下来,挂住提梁往上一提,水桶就站厂起来。然后又左手扯钩,右手把担杖一悠,左手往下扣,水桶便满了水。她这一连串的动作让我人了迷。我一时失神,种朦胧的情感俅一阵拂面的春风,柔软而舒适地从心头掠过。
在老井打水时遇到的另一位女性是我们村的五保老人刘氏。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井口里冒着腾腾热气,像刚揭锅的蒸笼。井台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六十多岁的刘氏惦着三寸金莲用绳子提着一个瓦罐来老井提水。当她摆满水将瓦罐拔离井口时,脚下滑,一个后仰倒在井台上。瓦罐碎了几块,水往她身下流。我把水桶一扔,忙过去扶起她。还好,人没摔伤。我叫她娘娘(伯母)。我说,娘娘,冰天雪地的你自己来提水,多危险。她说她昨天刚从女儿家回来,不好意思麻烦别人。我说,你回家吧,我给你担。我连着给她担了两担。自此,每早去老井担水我都给她送去一担。她非常感激,见人就夸我。刘氏的男人旧社会教过私塾,村里不少人都跟他上过学。刘氏虽没上学,也跟着男人认识几个字。过春节她自己用烧火棍写对联,右联:一人;左联:一年。横联:一人过年。我看了很有趣,我要给她写她不用。她家里存旧书不少,但很少有人借出来。她知道我喜欢书,就送我一本《文牍交集大全》,里面的内容的确很全。各种公文的格式,信的格式,婚丧嫁娶查日子、写帖子,电报翻译等。可惜这本书我翻箱倒柜找了几次也没找到。
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兴起打压机井。我从公社农修厂用铁管焊了个井头,在院子里打上井,从此再没到老井担水吃。慢慢地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打了压机井,供村里人吃了几辈子的老井闲置起来。
进城工作后,每年回几次老家。每次回老家我都到老井去看看,即便以后用土填死,我也去那地方转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