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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苦菜还没有开花就有了浓浓白白的汁液。它把根深深地扎进早春的土地里汲取着大地的滋养,根比叶胖,等到开出黄花,它就老了。好多人再也不会有剜苦菜吃苦菜的经历了。城市的宾馆里有时候会在高级的宴席上来一盘苦菜,用细线捆扎了黄根,那已经是饫甘餍肥的食客要尝一种野味,像大都市的富人喜欢“村姑”一样,不会长久的。苦菜的本来意义原是跟活命联在一起,并非餐桌上的佐料用来调剂口味的。

李春林出身农家,服役海岛,对生长于山野的苦菜不改初衷。他一个男孩子也有过剜苦菜的经历,他懂得苦菜最苦在根上,要吃到最好的苦菜,需要用小铲深深地掘下去。春天的傍晚他一进家看见母亲正在择苦菜,他就高兴地说:

“这么多苦菜呀。”

母亲说:“磨点豆儿做小豆腐吃。”

李春林说:“小搁点豆儿,豆儿多了就不苦了,不好吃。”

母亲说:“你小时候就爱吃苦菜。当了几年兵,还这么爱吃。在部队上也能吃到苦菜?”

李春林说:“哪儿能呢,我当兵的那地方不长苦菜。”

母亲问:“那么长什么菜?”

李春林含笑说:“长甜菜。”

母亲也微笑了,说:“瞎说,哄妈呢。”

李春林坐下帮母亲择着菜,说:“妈,我跟你商量点事。”

母亲说:“跟妈说话还用这样啊?”

李春林说:“我想干黑财神干过的那口老洞子,得不少撑木。”

母亲立刻明白了,说:“你是打算把咱盖房子的木料拿出去呀?”

李春林停了择菜说:“我在大会上讲了,希望大家自愿援助一下集体。集体也不白用私人的,到时候一定还。”

母亲忧虑地说:“干那个老洞子行吗?”

李春林说:“茂庆叔说黑财神那时候是治不了水。”

母亲说:“不光是治不了水,我听你爹那时候说,线也不大行了。”

李春林把枯叶掐掉留下新叶,说:“矿线反正都是好一阵赖一阵,不会老是好,也不会老是坏。只要见过线,就有几分希望,比乱打瞎摸强,现在想想,一开始我就应该干那个老洞子。”

母亲说:“你要是觉得有把握,就干吧。”

李春林高兴地说:“妈同意啦?”

母亲笑笑说:“妈也不当书记,也不是村长,妈同意不同意管什么用?”

李春林说:“我是说木料。”

母亲慢慢地说:“妈能不同意吗?儿子干的是大好事,妈要是扯儿子的后腿,那不是带头难为你吗?妈总不能让你有嘴说人家,没嘴说自己。当干部的总应该先做在那里,再要求大伙做。就是那些木料送到地底下,石头打水淋的,怪舍不得的。你爹置买这些木料的时候没少费心思。”

李春林安慰母亲说:“以后咱买更好的。小山三年两年也不等着住房子,等给他盖房子的时候咱村就富了,说不定咱还盖楼呢。”

母亲说:“妈可真盼着你把咱村整富了,让大伙都住上楼。”

像母亲一样盼着住楼的,至少还有光棍汉三龙。暑季里大雨倾盆淋倒了他的厢房,他让梁杆木料埋在砖瓦废墟中也不管,他并没有想到大雨再把正屋淋倒他就住到没有影的楼上去。那时候他得过且过有一片瓦在头上遮雨他就心安理得地死熬,到了腊月集上他从卖衣服的女人手上捋戒指也不是为了房子而是为了吃食,他想把金子卖了买一点东西过年吃。李春林上任伊始在状元岭安下井口干金矿,三龙成了第一批工人,他感念着李春林从派出所救他出来,矿井里不见金子的光亮他也下力干活。他跟王宝山做搭档,打炮锤把钎子他都不手软,臂膀上的肌肉长得比捋人家女人手上的戒指时结实,坚硬,他因此而开始想女人了。但是他知道要有女人先要有房子,房子越好女人越好。正午的街上有从不同的房子里传出的各色女人的气息,三龙从街上走过被拖拉机手大壮叫住。大壮把拖拉机停在李春林门口往斗子里装木料,他叫三龙帮帮忙。三龙帮李春林和大壮搬出木料装上拖拉机,还没装完他就走了。他跑回家去用铁锨扒开倒塌的房屋的废墟,扒出梁杆和椽木。梁杆和椽木埋在废墟里的时间还不够长不到开始腐烂的时候,差不多像从房顶上塌下来的时候一样新。三龙扛着两根椽木从大街上走过,送到李春林门口装到拖拉机上。他比在东村集上打着铜锣走过时威武,有力,愿意说话。人家问他,三龙不盖房子啦?他得意洋洋说:

“不盖啦,等抠出金子来我盖楼!”

人家说:“住楼得有媳妇。”

他说:“楼有了就有媳妇啦!”

三龙未免低估了“媳妇”的含义,他以为女人愿意到高处去住其实是错了,女人的心思有时候并不在住处,而在他处。拉着木料的拖拉机从李春林门口启动,沿着大街向东走,到三龙门口停下,装上从废墟里扒出的所有木料,再向东跑两幢房子的距离,拐上南北胡同,一直朝着出村子的路口开过去,跑上直通状元岭的土路。在此期间,好多人有机会看到李春林坐着他从自己家里拿出的崭新的木料,木料在拖拉机斗子里躺着。可是没有人像一个女人反应得那样强烈,这个女人不是别人,还是林芳。

林芳的心思集中在白杨树上。在长了两棵白杨树的路口,她和李春林好多次分手好多次聚首,每一次分手和聚首白杨树都像挺拔有力的男人高高地站立,有树叶的时候哗哗啦啦笑出声来,没有树叶的时候杨茸飘落也撩人。林芳不像电视上的女人那样绕着树转圈,一心想让男人追上来抱住却故作张致好像要逃出去的样子,她不嫌让也不撒娇,跳上李春林的自行车和跳下自行车都很敏捷,坦然无忌。后来她在****的荒漠上迷失,慌不择路时搭上王宝山的车子也是如此。她和王宝山在一张饭桌上吃饭,一铺炕上睡觉穿着不是睡衣的衣服,只在万不得已时才脱掉衣服像夫妻的样子。她在一台12英寸的小电视上开拓自己的精神世界,从虚假的爱情故事中汲取精神滋养,像早春的苦菜从刚刚开冻的土地里吮吸水分酿制自己爱情的苦酒,根是苦的开了花仍然极苦。她心痴神迷矢志不渝,一心要把门口的白杨树刨掉送给李春林拿到老洞子里去打撑,王宝山反对也白搭。看到李春林坐在拖拉机拖斗里自家的木头上摇晃着身子跑过去,林芳看看李春林,李春林看看她,她就跑回家里实施行动了。

林芳自己也不相信她还会有这么多的力气,她用不着王宝山动手,她自己用大镢铁锨,就在白杨树的根部挖开了大大的坑子。她把白杨树的根须用铁锨铲断,铁锨铲不断的大根用大镢刨断。她的手震得像要出血,胳膊也痛得举不起来了,可是她仍然觉得有力气。等到王宝山从状元岭上下来发现了林芳有力的行动,白杨树已经摇摇欲倒了。王宝山大怒。他一时还想不出什么话来斥责林芳大胆独断的行动,他只是好像不明白似的大声发问:

“你干什么?”

林芳把汗湿的头发抿到耳后去,仰起脸来说:“干什么你不看见?”

王宝山怒吼了:“我看见!”

他不知道怎样发泄自己的怒火,他操起铁锨,朝着白杨树一下一下猛铲,像铲一个夺妻的情敌杀父的仇人。他的力气太大了。他勇猛无敌一往无前,白杨树在铁锨面前摇晃,倾斜。他不住手,连连出击。林芳闪到一边,冷眼旁观,看王宝山在白杨树上发泄淫威,使劲忍住不让自己的冷笑发出来。白杨树摇晃着,摇晃着,忽然轰隆地倒了,王宝山刚好来得及跳开,没让断根挑起的泥块击到身上。林芳的冷笑再也压不回去了,顺着嘴角流出来,她还忍不住叫了一声:

“好啊!”

听到女人叫好,王宝山才明白他是帮了敌人的忙。他胸中刚刚低落下去的火苗再一次腾地燃起,他扔掉铁锨,挥起大镢,在树杆上乱刨。他还不是“打不着鱼把水搅浑”的狭隘心理,他此时全无意识,只有怒火,能把湿木头烧着燃尽,烧完了也就好了。旁观的林芳远比男人清醒,她知道王宝山的大镢比铁锨可怕多了,铁锨猛铲能帮她一把让白杨树倒地,大镢乱刨却会彻底毁掉木料,无法送给李春林打撑。她不敢继续旁观,冲上去把住王宝山的胳膊,让可怕的镢头悬在头顶随时有落下来的危险。她扯破嗓子喊:

“干什么你,你疯啦?”

王宝山挣扎着想把大镢头刨下去,无论是刨到什么地方,他的嗓门一点儿不比林芳小:“疯了,我就疯了,我叫你气疯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不知道王宝山擎在空中的大镢是要刨树还是要刨人。有人惊慌地叫着,想夺下他的大镢,却无人敢上前实施。林芳牢牢地把定王宝山的胳膊让他的大镢头落不下来,把着把着她突然撒了手,不顾一切地冲回家去。

王宝山的大镢只在树杆上刨了一下就停住了,他忽然醒悟到有比毁掉树木更重要的事情。他扔掉大镢跑回家里,林芳正好抱了芳芳往外走,王宝山的身子一横,把门堵住问:

“你上哪儿?”

林芳说:“我爱上哪儿上哪儿,你管不住!”她要从王宝山身旁挤过去。

王宝山往后推她,说:“你是我的老婆,我就管!”

林芳说:“你去发疯吧,不用管我!”

王宝山又往后推她一把,说:“我就管,管定了!”

芳芳在林芳的怀里吓得大哭,林芳厉声喝她:“芳芳,把嘴闭着!”

芳芳被吓住了,张着嘴不敢出声,睁着眼睛看林芳,嘴巴一直大张着像哭的样子,但却一点声音发不出来,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憋着憋着,眼睛忽然翻了一下白,紧紧地闭上了。林芳吓得大叫:

“芳芳!芳芳!”她用力地拍着芳芳的背,急切地叫着她:“芳芳!芳芳!”她像发疯的野兽一样朝着王宝山嘶叫:“孩子要是有个好歹,我跟你没完!”

王宝山也吼叫:“孩子?谁的孩子?”

林芳理直气壮地宣告:“我的!我的孩子!”她继续拍着芳芳的背,急切地叫着:“芳芳!芳芳!”

芳芳忽然哇地哭出一声,嘴没有再闭上,接着哭下去。

林芳紧紧地抱住孩子,叫着:“芳芳,芳芳啊……”她自己忍不住,也放声哭起来。

林芳和孩子的齐声大哭一持续到好多人家亮起灯来的时候。他们的门口不断地有人来站了听听,听一听什么事不做又走了。林芳和孩子的哭声也不是始终很大,哭累了她们会放低一些声音,然后又渐渐地大起来。她们声音渐低的哭声让人放心,觉得不会有什么大事情,声音渐大也不令人害怕,因为没有别的破坏性的声音夹杂其中。有人觉得还是进去劝劝好,男人们怂恿女人去做此事,免得让她们母女哭坏了身子。开了一个小卖部经商的杨菊香自己不进去,也反对别人进去。她的理由是女人哭哭不要紧,女人的泪是水,女人哭一哭流流泪就把心头的烦哪愁啊怨啊都冲走了,男人要是这么哭就不行了,男人的泪是从心肝蒂把上流下来的油,流来流去就把心肝流瘪了。她还说两口子打架不用劝,女人哭哭,男人哄哄,睡一宿觉就好了。人家问她说,你的男人不在家,你要是哭起来谁来哄呢?她瞪起眼来说,男人不在家没人惹着生气,哭什么?

林芳止住了哭声应该是电视上的男人和女人又穿了很少的衣服游泳的时候,不游泳也应该在草地上打滚儿男人拿一朵小花在女人的鼻子下面撩逗着叫人发痒。林芳没有打开电视,她不知道电视上的男人和女人此时到底在干什么。芳芳比她先停止了哭泣睡着了,她止住了哭声是为了让芳芳安安静静地睡觉,要不,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哭到什么时候。杨菊香那个“女人哭哭男人哄哄“”的办法在她的家里不能用,王宝山不会,他就是会,林芳也不喜欢。她合衣躺着,打算不看电视就这样睡觉,即便在梦里也有个不是王宝山的男人和她一起游泳,她也脱不下衣服来。王宝山此时还没想睡觉的事情,他想吃饭。他说:

“不做饭啦?”

林芳不理他,眼也不睁。

王宝山知道她听见了,也提高一下声音再问一遍:“不做饭啦?”

林芳睁开眼,说:“谁不让你做啦?你吃你做。”

王宝山说:“我做饭,要你干什么?”

林芳说:“过了六七年了,你还不知道要我干什么?”

王宝山说:“知道,我知道要你干什么,我要你吃饭,睡觉,我要和你睡觉!”他自己的话勾起了自己的欲火,满面泪痕的林芳像雨打的杏花,不用手捧用脚碾碾也快活。他的欲火一烧起来就难以扑灭,对方越是一块木头他自己烧得越旺,对方是一段木头他正好把她烤干了再点火。他跳起来,扑上去,又撕又扯,要把林芳的衣服剥下,他像一只野兽呼呼喘息,喘息中带了山岩的无情气味草木的原始气息,他一边撕扯着林芳的衣服一边连声宣布:“睡觉,睡觉,我要和你睡觉,我和你睡觉……”他这样撕扯着宣布着,就好像他真的进入了那种过程,他自己亢奋得再有什么力量也压不回去。

林芳挣扎着抗拒着:“滚开,你给我滚开!”

办不到!王宝山绝不滚开。他还要把整个身体压上去呢。他力大无穷勇猛蛮横,他是关在笼里的公兽打开栏门逮住了异性,即便不是渴望单单积久的力气也让他所向无敌。他用他的大腿压着林芳的大腿,用他的胸脯压着林芳的胸脯,他粗野凶狠不知道被他蹂躏的东西有多么柔软,他以硬对软像对付最强大的对手似的不遗余力。林芳被压住的身体动弹不得,只剩下头和脖子扭过来扭过去不让王宝山制服。王宝山两只手铁钳一样把住林芳的手,免得林芳尖利的指甲抓破他的脸,他把嘴脸使劲压到林芳的脖子上,绝不含糊的胡子茬把林芳的脖子很快扎红。林芳的头和脖子继续扭动,越扭动王宝山的胡子茬扎得越厉害。林芳扭动着扭动着突然像遭了雷击似的停止了扭动,像一段木头似的老老实实地摆着。王宝山用一只手把住林芳一只手快速剥衣服,很快地将林芳剥得干干净净像一节没有叶的大葱。王宝山扑上去任意胡为,像野豹撕咬一只兔子,兔子是死的他也不在乎。林芳的眼泪哗哗流淌,王宝山用巨大的舌头把它舔干好像舐血,舔干了没有再流。

早晨的王宝山和林芳都很平静了。他们自然还记得头一天的打架,打架之后的另一种打架他们也没有忘记。第一场打架留下的一种怨气在心底颤颤地抽搐,另一种打架留下的一抹疲乏让他们从内到外懒洋洋的,连想着生气的兴趣也没有了。还不只是懒洋洋的提不起打架的兴致,说真的,真要是打起来他们仍然会凶猛如旧,另一种打架留下一抹疲乏的同时,也留下了像疲乏一样的熨贴,他们要生气需要等那丝熨贴像大风吹走一片树叶似的吹走,再要生气便一触即发了。他们也不重温让他们懒洋洋的那场打架多余的滋味,一切都是多少次的重复千篇一律,要重温再打一次好了,反正王宝山会一直像关在笼里的公兽。公兽一样的王宝山并不需要太多的休息,那种打架出于他的本能,他并没有怎么觉得疲劳,那样子累一场他倒觉得很舒服呢。他和林芳差不多同时醒来,林芳睁了睁眼又闭上了,他睁开眼就没有再睡。他穿好衣服,拿了斧头出门,准备把林芳刨倒的白杨树砍掉枝子,留下树干。他刚刚砍下了两根小孩胳膊一样的树枝,觉得肚子饿了需要吃饭,他才想起,头天夜里,他是饿着肚子打架,接连打了两场,两场都竭尽全力,拼命一样。

李春林忙于安排老洞子里的事情,他让春玲替他去联中跑一趟。联中的老师让小学教师于文秀捎一个信给李春林,让李春林去一趟。长兄比父,联中的老师就把李春林当成了小山的家长。老师已不再像过去那样家访抽着晚上的时间到学生的家里跟家长互通情况了,学生出了问题,他们就捎一个信:“叫家长来一趟。”他们这样做好像遵循了一个俗语:“孩儿哭抱给他娘。”凡是有孩子上学的父母都害怕老师捎个这样的信来,只要“叫家长去一趟”,那就得准备去给老师陪笑脸说好话了。在村子东头的小学校门口,小学教师于文秀叫住从状元岭下来的李春林,告诉他小山的老师叫家长去一趟,李春林就有些着慌地问:

“小山出什么事啦?”

于文秀说她也不知道。

春玲代李春林去了一趟回来,才知道小山经常迟到,功课都落下了。

李春林吃惊地说:“他天天早早就走了,不上学能去干什么?”

春玲说:“他该不能去学坏吧?”

李春林说:“学什么坏?”

春玲说:“现在坏人这么多。”

李春林一时还想不出小山会学什么坏,他只担心小山的事让母亲知道。为他的妻子生病去世,母亲的眼泪烫坏了眼睛,常常红肿疼痛,他怕母亲再为小山生气,又犯眼病。他嘱咐春玲:“别让妈知道了。”又问,“妈呢?”

春玲说:“吃了饭就出去了。”

院门一响李春林就听出是小山回来了,小山开门往往用脚而不用手。李春林对春玲说:“我问问他,你先出去吧,看着妈回来了,进来告诉我一声。”

春玲应声走出去,跟小山擦身而过的时候没说什么话,小山也没说。小山进了门就抓起水瓢从水缸里舀水喝,李春林说他:

“别喝凉水。”

小山不听,水瓢搁在嘴上,喝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叫你别喝凉水别喝凉水,你没听见?”李春林走过去一下子夺下小山手上的水瓢。小山手一抖,用另一只手把抖过的手捧住。

“你的手怎么啦?”李春林忙问。

“没事。”

“我看看。”

“没事的。”

李春林抓起小山的手一看,小山的手指和手掌磨得见血了。李春林惊问:“你这是怎么啦?”

小山不语。

李春林着急地问:“你干什么去啦?”

小山说:“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你的手磨成这样?你这些日子上哪儿去啦?”

“没上哪儿,上学了。”

“上学你天天迟到?”

“我没有天天迟到。”

李春林的声音陡地大起来:“你没有天天迟到老师能捎信叫我去?小山哪小山,家里供你上学,你不好好念书,你干什么去啦?你不记得爹死的时候就是不放心你吗?他怕你不好好念书,不成人,娶不上媳妇,过不好日子,他叫我操心,好好照顾你。这几年,我常常想起爹的话。我想,你只要好好念书,能考上高中,考上大学,花钱再多,勒紧腰带我也供你。你念不好书,下来种地也行,我给你盖个好房子,娶个好媳妇,安安稳稳过日子。我知道我对你关心不够,我原来在城里上班,不能常回来看你,回来当书记,又忙得顾不上你……可你,怎么也不该逃学,偷偷地去干别的……”

小山说:“我没干坏事。”

“那你干什么去啦?”

“我去搬砖了。”

“上哪儿搬砖?”

“我去帮拉砖的卸车,卸一车他给我两块钱。”

“你……你去挣钱?”

小山说出挣钱的理由:“学校要买校服,要五十块钱,人家都交了,穿了校服,我没有,老师不让我上体育课,不让我参加升旗仪式。”

“你怎么不跟我说?”

“我跟妈说了,妈不让我跟你说,不让你操心……”

“小山……”李春林又悔又痛,拍着小山的肩膀,说,“小山哪,是哥不好,哥不好……”他捧起小山磨得出血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哥不好,是哥不好,哥让你受苦了,还错怪了你……”他的眼睛潮湿了。

小山反过来安慰哥说:“哥别难过,没事的,真的没事……我已经挣够了,我再不去干了……”他忽然想起了艰难和委屈,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母亲进家的时候李春林和小山还没有来得及把眼睛擦干。春玲在门外了望像个心思太多的岗哨,她的眼睛不盯着可能会出现的防范目标,有一家的窗口传出了夫妻打架的声音她跑过去看看,母亲就在这个时候进家了。母亲突然出现把李春林吓了一跳,他赶紧擦干自己的眼睛装得像没事一样,同时向小山使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小山明白了那是不让母亲难过的意思,他也赶紧擦擦自己的眼睛,但是他却没有本事像哥一样装得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他既然想起了艰难和委屈,体育老师让他站在操场边上看穿了校服的同学跑步,班主任老师让他在教室里看穿了校服的同学举行升旗仪式,这样的一些没有钱的委屈就不能一下子从心里跑掉。不仅仅是委屈,好像还有些怨恨,怨恨的对象广泛却不具体,正因为没有具体的对象广泛无边,才显得更加浩大,好像整个世界都会成为敌人。母亲的眼睛有病也看出了两个儿子神情异样,她惊异地问出了什么事,李春林笑一下说没有什么事,她不相信,紧盯着小山问:

“小山,是不是你在学校出事啦?”

小山低着头说没有。

李春林说:“小山天天上学,哪会有什么事,我在说他让他好好学习。”

母亲看看大儿子,又看看小儿子,疑疑惑惑地松了一口气,说:“千万别出什么事。小山哪,我不放心的就是你。这些年,先是你爹,再是你嫂子,就那么说走就走了……我可再也受不起折腾了……”她抹抹眼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李春林连忙说:“妈,没事的,你别老是难过。”

母亲好像安慰自己似的喃喃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睡吧。”

其实还可以等一会儿再睡觉,母亲催着儿子回各自的房间睡觉,她是要避开大儿子把她借来的钱偷偷地给小儿子,让小山交到学校里去买校服。她不知道她的小儿子在学校的操场边上站着看穿了校服的学生跑步,她也不知道她的小儿子在教室里看了穿了校服的学生举行升旗仪式,她要是知道了,她就不会一心等着卖猪了,她会把自己的衣服卖了,让小儿子穿上校服跟人家的孩子一起跑步一起列队看一面国旗红彤彤地升起来,她自己挨冻也不让儿子受委屈。她关上门把小儿子叫到身边,悄悄地把借来的钱给他,她带着一些神秘带着一些昵爱说:

“小山,给你钱。”

小山好像不解了,他说:“干什么?”

母亲说:“买校服啊。”

小山说:“不用了,我有了。”

母亲连忙问:“你跟你哥要啦?”

小山说:“不是。”

母亲又问:“那你哪儿来的钱?”

小山说:“你不用管,反正我有了。”

母亲急切地说:“小山,你可不能……你可不能学三龙那样。”  小山的委屈,小山广泛却没有具体对象的浩大无边的怨恨一下子爆发了:“我就那么坏吗?你们为什么把我看得那么坏?哥以为我是去做坏事,你也以为我是去做坏事,我做什么坏事啦?你们为什么那么看我?”

“妈不是担心你吗?你说你有钱了,你从哪儿来的钱?”

“我自己挣的!”

“你干什么挣的?”

“我帮人家搬砖,卸一车人家给我两块钱,我一天卸两车,我的手都磨破了,你还说我做坏事……”小山两手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母亲上前扒开小山的手。小山的手被泪水洗过,磨破的地方殷红得好像又要流出血来。母亲看着,心都疼得颤抖了,她颤声叫着:“小山,小山哪……”她泪涌如注,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安慰小儿子。

听到小山的哭声李春林从东间走过来。不用问他也知道小山为什么哭了。他不知道小山的心里还会有浩大无边的怨恨,他只觉得小山是把委屈夸大了。他还来不及深思夸大的委屈会联结着夸大的怨恨,他只是觉得一个男人不应该委屈得哭泣。他大声地制止小山叫他别哭,声音里带着不满,甚至还带着严厉。他说哥错怪了你已经给你认错了,你还要妈也给你认错吗?小山收住哭声却没有停止抽泣,他的肩头搐动着真的像一个孩子,其实他长得差不多已经算一个男人了。李春林再回头劝母亲,叫母亲不要难过,然后他又说母亲,小山要钱买校服应该告诉他,让他想办法。母亲抹着眼泪说:

“你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去跟人家借?光村里的那些事还不够你操心的?我寻思过过这几天,等你闲散点儿,去把猪卖了。我看你老也不闲散,这才去跟杨菊香借了。”

李春林说:“也不能老去跟杨菊香借钱,她也不容易。”

母亲叹口气说:“哪家容易?都不容易,都难。就李俊有钱,孙天成也不难过,我又不爱去跟他们借。”

李春林也长叹一口气说:“羊角村真是穷透了。”

母亲说:“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挖出金子来。”

“看老洞子吧,但愿老洞子能见线。”李春林转过去再劝小山,“小山别哭了,就是受了点委屈,妈和哥错怪了你,也不用冤到这样……睡觉吧,明天早早上学,把功课赶赶……”

母亲在小山手上抹了点香油给他疗伤。香油在普通的农家主要的用途往往并不在食用,它被广泛运用于医疗方面。眼皮红肿用剥了皮的榆树枝条蘸了涂上去治眼病,被石头砸去了指甲用筷子顶蘸了滴到伤处滋养新指甲快点长出来,在在都显示了香油不可思议的妙用。香油的医学用途是蒙昧与贫穷共同开发出来的,庄稼人代代沿用,不讲医理,用错了也没有什么害处。母亲往小山手上的伤处抹香油趁着小山睡觉的时候。醒着时母亲要给他抹一点他不让,他读过书懂得了科学道理,他不相信食用的香油能治红伤,充其量只能把手弄得油腻腻的罢了。母亲不睡觉等待小山睡过去。她蹑手蹑脚下炕,拿来了香油瓶子。她不用筷子顶蘸香油怕触痛小山的手伤,她到院子里拣一根鸡毛当作医用的棉花球。她把小山的手从被子里轻轻地拿出摊开手掌,用鸡毛蘸了香油轻轻地敷上去。掠过伤处的羽毛轻柔得像一缕微微的气息,小山没有醒来。涂遍伤处,母亲小心地松了一口气,她找来一块干净的布片,把小山的手包好,免得被子沾走了香油不管用。手上包的布片依然软软得好像没有东西,睡梦中的小山却感觉到了,他知道手上有了东西,于是他握起手来,把到手的东西紧紧地握住。

小山穿上了崭新的校服跟同学们一起参加升旗仪式在操场上跑步,偶尔也跟着体育老师练几招打人不管用的武术,母亲把借来的钱原封不动还给杨菊香。杨菊香惊异母亲如此迅速地还钱,母亲不告诉她小山自己挣钱磨破手买出了校服,她只说有钱了。杨菊香收了钱仍然惊异经济的来源,说:

“春林挖出金蛋子来啦?”

母亲认真起来说:“看你说的,挖出金蛋子来也不是他自己的呀。”

杨菊香点头说:“嗯,春林可真不是那号人。要是姓孙的,挖出金蛋子来得先富了他自己,挖出个金娃娃来才能有大伙的份儿。”

母亲说她:“你先别管金娃娃银娃娃了,你自己快生个吧。”

杨菊香说:“真急死人了,就是不会有了。”

杨菊香健康红润,有男人的无忌和冲力,可她实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女人。她胸脯饱满臀部浑厚,这些能够生育的外部标志她都具有,可是她结婚多年一直干干净净的,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她的内部构造是不是缺了生孩子的部件。男人在二百里外的城市工作,濒海吃鱼,也能吃到其它海物,一两个月回家一次,每一次回来都像养在池子里的海豹,展玩出令人惊叹的力气和本领。杨菊香也并非输家,她凭本能和激情就达到了美仑美奂的境界,服输的总是男人而不是她。说实在的,男人要是能行,她才不会让男人想休息就休息想免了就免了呢。并不是怀疑自己实现快乐的能力,完全是从生育出发,某一次事毕之后她问男人,她比别的女人差不差。男人不假思索地回答一点儿不差。她听了先是很高兴愉快地睡过去了,没有睡到亮天蓦然醒来心生疑窦,当即揪着男人耳朵把男人揪醒,问男人怎么会知道她一点儿不差,男人是跟哪个女人得到了比较。男人睡意朦胧含糊其辞把她搪塞过去只想着继续睡觉,事后杨菊香也未深究,她被生育苦恼纠缠着顾不得别的问题了。好像好多农村的女人一样,她一心把责任归于自己,四处求医问药医治自己的不育之症。后来她偶然想到也许会是男人的问题,男人拍着胸脯打保票说他绝对没有问题,杨菊香相信男人自己的鉴定,硬逼着男人去医院检查开出了一切正常的诊断书才罢休。就是逼着男人去医院检查时她也没有中断医治她自己,男人得出了正常的结论以后,她自己服药更勤,可是她吃的药越多她的信心越少,她恨自己白长了一副女人的躯壳,里边的构造却是不健全的。她热情开朗,开一个小卖部卖货,敢说男人不敢说的话,好像她什么都不在乎,可是她守身如玉无懈可击,母亲劝她到小鲁家找大胡子医生看看,她想也不想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叫他看。”

母亲说人家都说大胡子医生看妇女病挺准的。

杨菊香说:“我不愿去叫那个老头看。”

母亲猜到了杨菊香有顾虑,就说那个老医生就是把把脉,问问经期,不像中流河上游曾经有过的一个老中医,亲自给人家往里面送药,治好了病生了孩子,你也不知道是自己男人的孩子还是那个老中医的。

杨菊香说:“大胡子也不是玩艺儿,他倒不送药,他给人家掀起衣服来看,伸进手去捏弄人家的****。”

母亲便有些气愤了,说:“他当医生的那样子可不好。”

杨菊香忿忿地说:“早晚得把他抓起来……买点什么?”有人来到她的小买部了,她立刻扔下关于生育的话题,招呼着卖货。

春风浩荡,下台的党支部书记孙天成送一只野鸡给牛镇长尝尝。野鸡是孙天成的儿子孙胜在山里打的,击落的地点距羊角村的墓地不远。那时候孙胜还是一心想打到兔子。兔子少了偶尔也能见到,野鸡却绝对少见,他不敢想。他子弹上膛手指压在扳机上随时准备射击,穿胶鞋踏过距坟地不远的山岗。他先是看见一根野鸡尾翎在荒草中摇晃,像戏台子上的武将跟着锣鼓点摆头,他不知道野鸡尾巴下面的将军是男是女。他顺着漂亮的野鸡尾翎往下看,不再移步把枪平端起来扣动扳机射出一枪,子弹从野鸡的胸脯上穿过,鲜血淋漓,他依然认不出男女。孙天成提着儿子打的野鸡走进牛镇长的办公室的时候,野鸡胸脯上的血迹已经凝固,孙天成说:

“儿子打的,给你尝尝。”

牛镇长不动声色说:“我不吃野鸡。”

孙天成嘻笑着说:“拉倒吧,我没看见你吃啊?”

牛镇长说:“我在哪儿吃过?”

孙天成端出老底来:“在深圳,专门吃野味的那个饭店,小服务员穿的裙子比男人的裤衩还短。”

“你倒好记性。”牛镇长看着野鸡说,“这东西咱这儿不大见了。”

“城里的野鸡多了,山上的野鸡少了。”

孙天成的话像一副对联,其实他是学着牛镇长在深圳时说的话。近年来,深圳像一块巨大的磁铁,能吸住巨大的钢梁架起桥来,也能吸去专打野鸡的猎枪。那地方色彩斑烂,在各种公共媒体和私人话语中夸张变形,好像那里是有魔鬼的地狱也是有上帝的天堂,像美国的一个著名的城市纽约,纽约却不是太多的中国人去得了的,外国的那个地狱和天堂距离太遥远了。去深圳却比较容易,只要花得起路费和住宿费就行。近年来各级政府的官员一批批去深圳,全不在那里长住,带的钱差不多花光了也就回来了。他们去了就不是白去,每一批官员回来都会带回一些新鲜的思想和作风,绝迹已久的病症也一起带回,需要到厕所和电线杆上巴掌大的广告指示的秘密场所去诊治,不让妻子知道。三河县的女人还没有穿起裙子的春末,牛镇长带领第三批由村支部书记组成的参观团去深圳,每人带两千八块钱公费,牛镇长的差旅费由各村分摊负责支出。进了饭店,孙天发就发现了深圳的特色,那里的女人穿的裙子比男人的裤衩还短。两千八块钱还没有花完,牛镇长就总结出一条感想:“城里的野鸡多了,山上的野鸡少了。”

孙天成的儿子孙胜还是在山上打了一只野鸡,火辣辣的铅弹穿透了野鸡鼓鼓的胸脯。孙天成把野鸡送给牛镇长让他尝尝,追忆起深圳的往事不免心生感慨,但是他却没有什么难过。他以羊角村党支部书记的身份去深圳参观,羊角村没有发生变化他自己的身份改变了。他下台的日子距离去深圳的日子一点儿也不遥远,在那个小服务员穿的裙子比男人的裤衩还短的饭店里吃野味的种种滋味恍如昨日。他倒不是十分渴望重温那种滋味,可是想一想那种日子被另一个人拿去过了他却受不了。他从老婆的耳朵槌上指头上摘下金子洗一洗拿了去找当了副县长的王志国,不是想重温过去的滋味,他只想让别人的滋味不是那么好受。在王志国的办公室里跟王志国握手,发现王志国的手比过去更加绵软,额头的光亮倒没有增强,那应该是多长了几岁的缘故。他和王志国回忆一点往事,就是王志国有一年正月上他家里喝酒,想把大衣跟他换过来穿着,他问王志国那件大衣还有没有了。王志国后来的大衣已有多件,王志国记不清那一年正月穿的是哪一件了,但是他说还有。孙天成在适当的时机把从自己老婆身上摘下来的金子送给王志国,让王志国给副县长的老婆戴上,这时候还没有说出他此行的目的。王志国有了不拒绝金物的表示以后,他才询问新设矿管所的事情。王志国先说孙天成是农业户口而且年纪也大了一点儿不太好办,然后又说镇里的矿管所刚刚组建也可以放宽一些要求,他分管黄金生产,三河县的矿管局矿管所管的也只是黄金,至此,事情差不多就可以定下了。等到孙天成的儿子孙胜在距墓地不远的地方打到了一只野鸡,孙天成的任命也下来了,他走马上任,捎带着把野鸡送给牛镇长尝尝,因为他心里实在高兴。

牛镇长夸他说:“你的能量不小。”

孙天成说:“我是逼上梁山。”

牛镇长说:“算了吧,谁逼你啦?”

孙天成说:“你牛镇长当然没逼我。”

牛镇长说:“你倒闹好了,矿管所又有权又实惠。”

孙天成说:“你要是看着好,咱俩换换。”

牛镇长说:“你还上去跑吧,跑成了我倒给你。”

孙天成咧嘴一笑说:“牛镇长别耍笑我了,你大镇长的位子我可不敢指望。”

牛镇长不再跟孙天成说换位子的事,他开始跟新任矿管所所长谈工作,他说:“行了,你这就算报到了。矿管所办公室在三楼。新单位,光有几把椅子几张桌子,还需要什么,有了钱你自己置办。”

孙天成问钱从哪儿来。

牛镇长说:“自己的方法自己使唤。”

孙天成说个好,准备上三楼去。牛镇长叫他把野鸡拿着,孙天成不拿,牛镇长又说一遍他不吃野鸡。孙天成不再提深圳的野鸡,叫牛镇长拿回去叫老婆孩子尝尝,牛镇长拒不肯收,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叫孙天成把野鸡送到对门饭店去,牛镇长说:

“中午我给你接风,野鸡算一道菜。”

孙天成的心情太好了,他的胃有毛病也不在乎了。他把人家敬他的酒一杯不落都喝了,无论是祝贺高升还是欢迎他到任,只要是人家叫他孙矿长他就把杯端起来,不喘气一口喝下。他当了那么多年羊角村的党支部书记也极少有人叫他孙书记,他刚刚当上矿管所的所长人家就称他“孙所长”,听起来“孙所长”倒不见得比“孙书记”官大,可是中听,一听就知道不是管庄稼地的官。他儿子打的野鸡已经提前脱净了羽毛,他没有看见野鸡脱了衣服白白的样子,端上餐桌时已经微微发红好像人体发热出了汗似的,他一筷子叉下去就知道肉没有炖烂。牛镇长倒不计较野鸡肉是否炖烂了照吃不误,孙天成也不揭穿牛镇长不吃野鸡的多次声明,趁自己还没有喝糊涂把一根野鸡腿夹给了牛镇长,牛镇长满脸酡红没有推辞。到后来牛镇长用强壮的牙齿大嚼野鸡头,孙天成舌头已经发硬,他不放下筷子,就用两根筷子指着牛镇长的脑袋瓜子说:

“哈哈,你,你……”

他没有说出清楚明白的话来。

孙天成在羊角村村口一跤摔倒,连车子带人摔出了响亮的声音。他骑着自行车歪歪扭扭地进村,跟一个人的自行车迎面相撞,对方没有摔倒,他摔倒了。跟他撞车的是新任党支部书记李春林,没有喝酒,身上带着状元岭矿井底下古老的水渍和石粉。李春林支下自己的车子,把孙天成扶起来,问他:

“没摔坏吧?”

孙天成揉着屁股说“没……事。”

李春林说:“路口太窄了。”

孙天成说:“冤家……路窄。”

李春林说:“你走错了。”

孙天成说:“没有你挡道,就……没有个错。”

李春林说:“那也不一定,遇上别人,照样撞倒你。”

孙天成说:“走吧,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两个人推起各人的自行车,擦身而过。

孙天成扭头把李春林叫住:“哎,你等等,我……告诉你个事。”

李春林问:“什么事?”

孙天成说:“你把采矿许可证送到矿管所,要……复审一下。”

李春林问:“复审什么?”

孙天成说:“统一复审。”

李春林说:“我明白了,你上任了吧?听说你当了矿管所所长。”

孙天成说:“对,你……干什么,我……管什么。”

李春林说:“你管得了那么宽吗?”

孙天成:“对啦,这是党给我的权力。”

李春林忿然说:“你不要糟塌党了。”

孙天成说:“不是……糟塌党,是……感谢……党。”

李春林说:“那好,你现在的权力这么大,那么我问你,我要是现在骑上车子就走,不听你胡言乱语,你也能管住我吗?”

孙天成说:“你走!”

李春林说:“好,走啦!”他飞身上车,从容地骑去。

孙天成喊叫他:“你回来!你把采矿许可证……”

李春林已经骑远了,他没有回头。

状元岭老矿井打上了新的撑木。撑木来自羊角村好多村民的家庭,包括李春林故去的父亲生前买下准备给小儿子盖房子的木料,三龙倒塌的厢房梁杆和椽木,林芳刨倒王宝山卸掉枝子的白杨树。家庆把村民送来的木头量好尺寸,一一登记,注明木质,作好价格,准备挖出金子来归还同等质量的木料或者直接给钱,利息按银行贷款的最高利率计算,绝不让村民吃亏。王宝山的白杨树由他和三龙截成合适的尺寸,亲手打在老矿井最险要的地方。经过了与林芳同一个夜晚两种方式的打架,王宝山像发过情的公兽暂时平静下来,他把剩下的力气用在地底深处。他是优秀矿工打撑的好匠人,他在看不见太阳的地方干活,凭灯光照明把力气用在坚硬的地方。撑木的顶端牢牢地顶住老矿井的四壁,他把木楔狠狠地钉进去,硬是在狭小的空隙里凶猛挺进,塞进不可思议的大块头硬物,把撑木结结实实地固定起来。老矿井的井壁滴答滴水,他戴着安全帽下井,干起活来却常常把帽子摘下,任凭滴水落到他的头上,顺着脸颊往下流,他挥一下手连同汗水一起擦掉,休息时才拣一块比较干松的地方坐下,安全帽当了小凳。那一天早晨林芳看见他卸掉白杨树的枝子,还叫大壮开着拖拉机来把树干拉走,以为他是诚心诚意把木头献出去了,就拿出了不常见的热情和体贴,把两个鸡蛋打进烧开的水里用筷子搅成浆糊样子给他喝。他一心以为林芳是感念夜里的另一种愉快的打架,像别的女人那样要给男人补一补,他就一边喝着鸡蛋汤浆糊一边向林芳许诺:

“到黑夜再给你一回。”

林芳叫他不要想得太美了,郑重其事告诉他:“我是为了白杨树。”

王宝山把鸡蛋汤浆糊喝光,叫林芳也不要想得太美了,以为他献出白杨树就是响应了李春林的号召,他才不是呢,他是没有儿子不需要盖房子,他说:

“我留着干什么?做棺材呀?”

听起来他好像剑拔弩张跟他自己也过不去了,其实他只要不是跟林芳说话,只要他不看见芳芳,他也有好好说话的时候。在矿井里,就是李春林叫他拣一块矿石看看有没有金子,他也会用炮锤亮光光的锤顶在铁锨头上把矿石碾细,把石粉倒进泥碗,注进水去慢慢地摇晃,淘洗。此时,他一点儿也不像发情的公兽,他像绣花的姑娘一样文静,细心,慢慢地喘气,喘出的气不像在炕上睡觉时那样粗,细得像一根线,能凭好眼睛看见,不能用耳朵听见。

潜水泵一直在抽水。几十年的积水在地底深处凉得能冰透人的骨头,抽到太阳底下仍然是凉的。凉冰冰的矿井积水顺着状元岭的山沟往下流,流到水库里存起来,人才敢撩了水洗脚。几十年积水浸泡的老洞子里,有黑财神那个时候的矿工丢下的鞋子已经烂透,照明的灯壶子铁壳也无法再倒进花生油点燃了。没有腐烂朽败的是岩石,清除了积水以后依然需要放炮掘进。古老的矿井里隆隆的炮声传到地面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好像是黑财神在那个世界不做汉奸了又开始了采矿。只有井底下干活的人才清清楚楚地知道是他们发动了向地球的进攻,他们只不过步了黑财神的后尘罢了。

地底下没有阴晴圆缺,同样靠电灯照明的白天王宝山摇晃着一只泥碗又一次看看有没有金子,李春林的头跟他靠在一起。王宝山把泥碗摇了又摇,疑惑地摇摇头,摇摇头以后再一次摇碗,碗后面的一溜黄色让他深深地困惑了,李春林着急地问他:

“是不是?”

王宝山不说话,摇摇头,又点头。

李春林问他:“是?”

王宝山点点头,接着又摇头,说:“简直不敢说是金子了。”

李春林着急地问:“不是硫化铜?”

王宝山又摇摇头。

李春林不敢相信,他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他甚至有一些害怕了,王宝山即便不是点了头又摇头在肯定与否定之间游移不定,他也不敢相信泥碗里那一溜黄色的细粉就是金子,那一溜黄色在幽深得不见日光星月的老洞子里显得多么微细渺小啊,可是它又实在无比巨大丰厚,它辉煌灿烂得像一个小太阳能把黑暗的世界照亮!李春林装一块矿石,抓了大绳踏了撑木上井,急匆匆地跑下状元岭。在水库大坝上他喊住了大壮的拖拉机跳上去,让大壮把拖拉机掉回头去往回开,一直开回村子,在刘茂庆的门口停住。李春林从拖拉机上跳下没有吩咐大壮需不需要等他,他径直走进刘茂庆家里,把矿石送到刘茂庆手上,他说:

“大叔,你看看是不是?宝山叫不准,不敢说是金子了。”

刘茂庆接过矿石,似乎只是用手一摸就说:“这是鸡血红,富矿啊,你看看这些窝,这是金子熏的。”

“真的?”

“这还能假啦?”

李春林的心里剧烈地敲起鼓来。他还要进一步证实,然后才敢高兴。他说:“淘淘看看。”

像在老矿井底下同样的程序。刘茂庆像王宝山喘气一样细,他只是用不着摇头也不点头,他摇着泥碗就说:“你看,这不是金子是什么?”

李春林紧紧地盯着碗底,说:“不是硫化铜?”

“不是。硫化铜发亮****,金子不亮不漂。”

“真的是金子?”

“这还能假啦?”

李春林长叹一声,眼睛里差一点冒出泪来,他喃喃感叹:“到底出金子了,到底出金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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