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早晨，火红的太阳跃上了汉水师范东墙头，一位中年汉子挑着一对粪桶从厕所走出。小碎步加上小扁担呼上呼下地赛过泰山挑夫，看得出是位老把式。他来到菜园，正一勺一勺地细心浇灌，忽听得锣鼓喧天，心里打了个冷颤，忙立起身来，手摸了摸胸前，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这锣鼓声他太熟悉了，红卫兵带他去汉平城游街，就是打的这充满杀气的锣鼓。这也难怪，他挖粪、养猪、种菜已经七年，虽苦虽累也可自得其乐。挑粪时心唱着京剧脚踩着点，喂猪时心哼着小曲手打着拍，种菜时心吟着古诗脑思着画。如同上了舞台，如同进了画境。一天到晚忙碌于这三点之间，那还知道学校里的新鲜事。
“欢迎新同学！”学生簇拥着一批陌生人从大门口走来，原来是七三级新生入学。中年汉子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放下来。
这汉水师范原为一九一一年成立的单级教员讲习所。后几易其名，几度迁址，六十年代初才迁到位于汉平古城东门外的现址，坐南向北。门前有一条凹凸不平、弯弯曲曲的小路，丛丛枯黄的野草随风摇曳，株株合抱粗的老柳雕刻着岁月的伤痕，细长的枝叶垂进路下的小河沟里。一蓬蓬割子蔓下还存活着几只青蛙，偶尔传出几声“咕咕”的叫声。沟北是一片玉米地，田间小道直插到了公安看守所南墙外。黑灰色的高墙构成黄白色玉米缨一道深沉的背景，青幽幽、黑乎乎的铁丝网直顺着墙头圈到小岗楼下，岗楼顶上的几盏探照灯对着不同方向，一名手持钢枪的武警战士踱来踱去，警惕地注视着这奇异的地带。
这里原是汉平城的古墓区，在城外的秦河边。秦河发源于汉平城北的尖山桃花峪。雨季，山洪如脱僵的奔马一泻而下；旱季，臭水似乡村的猪圈蚊蝇成群。河滩西边是个“乱坟岗”，三百亩密密麻麻的坟茔，棘子没过坟头，风一吹，悉悉嗦嗦作响，成群的红眼野狗经常狂吠不止。北侧有两株奇异的柏树，起承扭转如二龙戏珠。一株恰似巨人伸臂、雄鹰展翅。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霸王雄姿。一株宛如窈窕淑女舞腰伎，有“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天生丽质。树下残留一块汉白玉石碑，阳刻碑文为：盖闻汉水二柏，自唐朝所植，人具罕见……为汉水一州之大景也。墓地除清明、十一和春节祭祖的人群打破沉寂以外，平时是山猫子野兽出没的世界，再大胆的汉子也不敢一人前往。
一九五八年秋，汉平师范新生的开学典礼变成了“大跃进”动员誓师大会，会后，师生高呼着“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口号，雄纠纠，气昂昂，阔步开进了古墓地。昼夜奋战，伐木掘墓，竟把这三百亩地改造的平平整整。那还管他什么千年古墓，正好就地取材，用画像石、麻纹砖、棺材木和新伐的松柏盖起了二排十八间新房，师生在这里安营扎寨，风风火火地闹到了来年麦收时节，偃旗息鼓，回校复课后，墓地又寂静如初。幸存的二株唐柏依然如游龙戏珠，墨绿色的树冠顶着如镰刀般的一弯新月空对着这三百亩细如牛毛超密的麦芥草。半年后，汉平县委召开社会各界人士座谈会。新任县委书记总结了“大跃进”的成果并认真听取了各界人士的发言。师范代表反映了校舍紧张、无活动操场的情况引起了新书记的注意，后经常委研究决定将古墓地划拨一百亩为师范建新校。
汉水师范新校经过十几年的建设已具规模，两株唐柏对罩在大门两侧，三门四垛式的大门上挂着宋体校牌，左门市右传达，绿树掩映。高大的照壁红底金子分外醒目，参天的白杨树并排在甬路两旁，枝繁叶茂。崭新的教室之间是一块块整齐的菜地。黄瓜嫩、辣椒红、齐刷刷的韭菜、绿油油的葱，生机盎然。自六九年停止正式招生后，只办了几期教师培训班。七二年根据上级指示招收了一级群众推荐生，多是些村里的生产队长、民兵连长式的先进人物。文化知识一窍不通，翻地下种倒是内行。开门办学、大办“两厂”在“实践中学习知识”还真地排上了用场。今年来的弄不好还是这批货色，全是些文盲。中年人一边小心浇灌，一边小声自言自语：“糟透了，糟透了！”出乎中年人意料的是这七三级可是人才济济，二十年后形成了能够呼风唤雨的“师范帮”。
个前所未有的奇迹，真可谓神通广大。这八位英雄是：一伸舌头二挤眼，三高这七三级最有本领的是二班的“八大金刚”。入学仅二个月便创造出了一个脖子四大嘴，五歪鼻子六短腿，七左撇子八六指。
这四大嘴便是裘文革。
这两年老裘家算是交了好运，去年老大被推荐上了大学，小二光荣入伍，这小三也不甘落后，靠他那地瓜蔓子姑父余步高的极力举荐也进了师范大门。裘老五心花怒放着一溜小跑，一日上过好几次喜坟。暗暗自语自己的三个儿子难道真是刘关张转世？邻里见了都道福，让他觉得自己脸上亮堂堂地增了光，禁不住用手摸了摸，仿佛大了许多。
初秋的夜晚，新月如钩，挂在高高的天上。蟋蟀憋了一年的劲，终于放开了喉咙，“唧唧唧”叫得墙东秦河滩上的野狗也耐不住寂寞“旺旺旺”叫了起来。秋后一伏，躺在床上还是热的睡不着。七三．二班的男宿舍不知是谁又拉开了灯，大家坐起来，摇着扇子，驱赶着秋老虎式的蚊子。
“小三，小三！起来抽支烟。”
裘文革躺在那里装睡，听到胡高的喊声反而嘴唇微张，呼呼拉起了风箱。胡高爬过去，用蒲扇把捅了捅他的腋窝，痒得他呼地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说了声“别胡搞”，逗得大家前仰后合。
这裘胡高和裘文革是同村，入学前任汉水公社水利指挥部副队长，有时少言少语沉默的如书呆子，有时碎言碎语，话多的像娘们儿。因右手多了个小指，村里人戏称“胡搞六”。裘胡高涨红了猪肝色的脸，一时也说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只好说了声“你满口喷粪！”又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小诸葛栾莱接了话：“这不叫满口喷粪，应该是信口雌黄。”说完，眼睛又习惯地挤了挤像是掺进了沙子。
“什么雌黄，全是狗屎挤眼！”裘文革也学着挤了挤眼，差一点笑出了眼珠。
“你看这两个猴子神，两天没开开口，说起话来还真过瘾，我还认为你两个是老实猫呢。”刘卯抽了一支烟一伸舌头。
裘文革心里暗暗好笑：我这几天不说话，就是想看你们这群驴的光景，那天开学后，班主任肖老师让大家自我介绍，你这个刘卯介绍自己的名字时不是引起了哄堂大笑，你说一句就一伸舌头，舔舔嘴唇，胡高还小声说你这个流氓是黑猫变的呢！还有你的同桌蒲海，大家都听成了破鞋，流氓加破鞋真是天生的一对。
“睡觉吧，明早还得推粪。”坐在墙角床上的蒲海说话时，酒糟鼻子又歪了八度。
栾莱神秘地说：“你们猜猜菜园里那个像打枣竿子的挑粪人是个什么鸟。”
“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看不是个老实鸟。”刘卯一伸舌头。
裘文革竖起耳朵听栾莱说道：“他是个老反革命，叫吴傲。原先是个音美教师，五七年反党反社会主义被打成了右派，正进行劳动改造呢！”
“听口音他不是本地人。”不知谁问了一句。
“他是海边过来的，听肖老师讲他一九四一年就混进了革命队伍，专搞破，是个王连举式的大汉奸，他祖父和外祖父是老国民党员，根上就坏。”
“听说师范里还有三老反革命，我们要警惕呀！”张高脖子一昂头。
栾莱又挤了挤眼睛：“我已弄明白了，那三个家伙，二个是老右，一个是军阀的儿子。他们白天在农场改造，晚上回校上宿。都长的油头滑脑，那个军阀的儿子从小饭来张口、衣来张手。就会画画，听说是齐白石的义子。那个吴傲跟他同住一个宿舍，在批斗会上揭发他小便桶满了硬往里尿，洒了一地也不知道动手倒。他又揭发吴傲，将朝花竿子掏空了心，从窗灵上向外撒尿，都不是个好东西！”
裘文革捂着嘴“嗤嗤”地笑出了声。
第二天，学校在东操场举行了七三级开学典礼暨批林整风大会。汉水师范党支部书记兼文革主任宋齐兵宣布大会开幕并作了重要发言：“革命的同志们，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让我们互相关心，互相爱护，反修防修，同十七年的黑线教育做彻底斗争！最近国内国际形势一片大好，一九七三年八月二十四至二十八日，中国共产党第十次代表大会在北京举行。昨天，汉平县委召开全委会议，号召我们认真学习中共‘十大’公报和政治决议，彻底批判林彪反党集团‘什么设国家主席、天才论、《571工程纪要》三个黑纲领’，进一步弄清林彪修正主义的极右实质，批林整风运动向纵深发展……”
七三级二班坐在前排，裘文革仔细端详着这位宋书记，发现他下巴前倾腮肥大，很像《沙家浜》上的胡传魁，讲一句话闭一下嘴，样子很滑稽。心想：这么个小老儿怎么能当书记呢？
“打倒林彪！”文艺女高音带头举起了拳头。
“打倒林彪！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万岁！万万岁！”师生们振臂高呼，排山倒海。
“把林彪反革命集团在汉水师范的代表押上台来！”宋齐兵一声令下，四位反革命分子被五花大绑押上台，大会又掀起了一个高潮。
裘文革睁大眼睛从他们胸前的大牌子上认出了四个人的名字。分别是右派分子吴傲、尚山风、刘夫夫，国民党分子彭子康。个个低头耷角，面呈土色。一细一粗一黑一白齐刷刷的等高，足有一米七八，是师范的最高汉子。尤其是那个吴傲，很像向日葵竿子顶着一个下垂的大葵花，立在那台上一动不动。
“坚决镇压反革命！”
“打倒无政府主义！”
又是一阵震天动地的口号声，高举的拳头构成了那个年代特有的风景。革命教工和学生代表分别揭发了四人的反动新罪行：吴傲挖女厕所时不敲门；尚山风偷听敌台；刘夫夫白天走路开手电说中国一片黑暗；彭子康画过林彪像。师生们义愤填膺，又一次次高举起那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
东墙头上的野山枣变成了浅白色，再一变就变出一个红透了的中秋。墙外的秦河滩，苍鹰盘旋在尉蓝色的天空，成群的麻雀唧唧喳喳叫个不停，雪白的茅草缨舒展开了新姿。草丛中有几只野狗蹿来蹿去，惊出一只黄鼠狼“嗖”地跃上墙头，又猛地转身逃之夭夭。
“开饭了，开饭了！”生活委员和各组组长提回了饭盒。刚刚回到教室的学生一拥而上。教室前面用青石支起的一块块水泥板便是学生的固定餐桌。一日三餐，瓢盆叮噹，热气腾腾。裘文革一手抓着馒头，一手攒着萝卜咸菜块，心中嘀咕：这饭比电影队差多了，那时一日三餐有酒有肉，吃香喝辣，天天吃个肚儿圆。这里一日才一顿菜，还是清水煮胡子。早晚大咸菜加稀水饭，真差劲。想到小弋子的事，将要到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小三，你看今天这个批斗会过瘾不过瘾。”裘胡高湊了过来。
“别叫小名！”裘文革斜了他一眼。
“吴傲这个老流氓，都那么大年纪了，还专愿挖女厕所，在里面挖半天不出来，说不定趴在里面闻味呢！”胡高说着喝了一口稀饭。
栾莱“嗤”地笑喷出一口稀饭，正喷在对面的刘卯身上。忙挤了挤双眼说了声“真对不起”，惹得刘卯开了腔：“你又信口雌黄，还是满口喷粪？”大伙一齐笑了起来。
蒲海擦了一下嘴角说：“听说那个胖大的尚山风是师大音乐系的高才生，弹得一手好钢琴。高傲的比吴傲还傲，从不把人放在眼里，真正的无政府主义，十七岁就被划成了右派，一气之下，再不弹琴，爱好什么无线电之类的玩艺儿，原来是偷听敌台。”
三高脖子一昂头“你看他那二个乒乓球似的大金鱼眼睛，看到女人直勾勾的一眨不眨，弄不好也是个大流氓。”
胡高吃饭最快，早已把稀饭碗舔了个静光，倒上开水晃了一晃又喝下去，倒出了嘴：“那个黑乎乎的刘夫夫原是个大肚子体育老师，五七年吃不饱饭便向党攻击，说什么旧社会还有大饼子加黄花鱼呢，散布什么今不如昔，大白天还拿手电照，影射没有光明，反动极了。最可恶的是那个彭子康，一看那大白脸就知是个资产阶级臭老九，画林彪就是梦想搞复辟。”
栾莱也吃完了饭，蹲在那里乱挤眼“四个反革命有两个是臭画画的，看来这搞艺术的天生就不是好东西！”说着斜了裘文革一眼。
裘文革假装没听到，继续嚼着馒头，左腮帮子一鼓，又换上右腮帮子一鼓，不紧不慢。
栾莱不死心，又来了句高声的：“裘，你是画画的，吴傲和彭子康是你的老师！”
“操！吴傲、彭子康是俺儿的老师！”
栾莱看裘文革一下子蹦起来动了真格的，便一声不吭地到水龙头洗碗去了。裘文革那个气啊！又一想既然画画挨整，何必痴了没好，此后三年，他再也没拿过画笔。
又是一阵锣鼓喧天。
栾莱带着一帮人把彭子康揪了出来，也该是这小老儿倒霉遇上了这么个灾星，硬把他画的主席光芒四射说成是万箭穿心。可怜这位白石大师的亲传弟子，经不起一次次没完没了的轮番“轰炸”，背着莫须有的罪名，含恨自杀于秦河滩。
彭子康畏罪自杀罪有应得，栾莱揭发有功火线入党。裘文革心里突然悟到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