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亩产要“过纲”、“跨江”,光靠人粪尿畜粪尿不行,增加肥料来源的另一种方式就是沤绿肥。这是社员们解决肥料不足的一种创造与发明。绿肥也是一种有机肥,即把青草铡细,搅上土、肥、麦糠,用水拌匀,抹上泥封起来,借用夏天的高温发酵。到种小麦时,施进地里做基肥,一以增加土壤中的有机质,也填补化肥的缺口。
那年代善于造势,干什么都要呼呼隆隆、轰轰烈烈的。一人了伏,公社就召开沤积绿肥的动员大会,口号是“家家户户总动员,男女老少齐上阵,打一场沤积绿肥的攻坚战。”各村也相继召开动员大会,满街是红红绿绿的标语口号,满坡是飘飘扬扬的红旗。伏季多雨,正是农村挂锄的时节,社员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割青草。队里分给每人四千斤青草任务,少了罚工分,多了可以奖工分。学校也放几天假让学生回家帮大人割草完任务。
村里成立了青年沤肥突击队,白天社员们备好料,晚上由突击队负责沤积。突击队长叫窦向阳,村党支部委员、团支部书记。她那年二十三岁,一米五几的个子,圆脸大眼,丰乳肥臀,扎着两只辫子,走起来在屁股后面乱摆动。窦队长泼辣能丫,走路一阵风,说话一杆枪,村里的男青年都害怕她,据说她小时候学过武术,有点功夫,“文革”初期在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上,到各村巡回演出,入党后本应该在公社机关留下,不知道什么原因又叫她回村任团支书,边劳动边培养。
七月中旬,月亮挂在东天上。我们青年突击队在队长的带领下举着红旗,担着水桶、推着铡刀、扛着铁锨,唱着革命歌曲,雄赳赳气昂昂地在田间小路上走着。歌声伴着夜露在空中飘荡: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毛主席指引革命的道路,披荆斩棘奔向前方……。我不知道那时候我们的思想怎么那么单纯,那么虔诚,革命积极性那么高涨。晒了一天的大地象个蒸锅,腾腾的热气向人们脸上扑来,路两边的玉米叶子被风一吹象是在说悄悄话的老太太,嘁嘁喳喳地不知说些什么。绿肥一般沤在准备种小麦的玉米地头上,以便向地里运肥方便。到了地头,把红旗一插,队长分工。张三负责从沟里往上撂土,李四负责担水,王五负责往铡里续草,刘六按铡,还有搅拌的、填粪的、抹泥的……各就各位。顺着地头堆起了一堆长方形的绿肥堆。刚开始干的时候大家都有一股子劲,干不多会,有的就开始到玉米地里撒尿拉屎,沤绿肥的速度也慢了下来。队长窦向阳及时做思想政治工作,要大家停下手里的活,开会。她的声音很宏亮:同志们,我们大家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大干苦干加巧干。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大家有没有革命干劲?青年们齐说:有!接着又干了起来。那个按铡刀的小伙子有点疲劳,直打盹,窦队长一脚把他蹬开,自己把外衣一脱,往手上吐了两口唾液,接过铡刀按起来。月亮下只穿了一件小汗衫的她,显得更加丰满,两只乳房象两只兔子,弯腰一按铡一蹦跳,引得那些男青年直笑。她就一脸严肃地说:痴笑什么,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就是快干活!在她的带动下,大家又风风火火地干了一畔,直到把白天备的料堆积完才收工。然后我们打着红旗唱着歌来到河边,男的女的隔一段距离脱掉衣服跳进水里,洗去一天的疲劳和泥土汗臭。这个时候男女青年都自由了,相互叫着名字发出怪叫和欢笑声,然后嘻嘻哈哈地回了家。现在想想,也是非常有情趣的。
我们这个青年突击队由于队长组织得好,青年们干劲足,十来天的时间,村里的路边沟头上到处都是一堆堆绿肥。外村的青年突击队纷纷来参观学习,并邀请我们的家队长去介绍经验。窦向阳的名字越来越响亮。公社党委派人来总结她的先进事迹,县革委派秘书来写典型材料,县广播站不断介绍青年突击队沤绿肥的经验。
按照预定的计划,沤绿肥的任务已基本完成,青年们可以松一口气歇歇了。这天晚上,吃完晚饭正准备休息,村革委主任在喇叭上喊起来:青年突击队员马上到大队办公室集合,有紧急任务。大家在大队办公室集合起来后,公社革委贾主任讲话,说接县委紧急通知,明天全县在这里召开积绿肥现场会。窦向阳同志介绍经验。车队来时从村西路走,可是村西那条路上没有绿肥,今天晚上要全部积上。大家一听,都很惊奇,白天没备料,晚上怎么积?贾主任对着窦队长耳朵嘀咕了一会,窦向阳点点头。贾主任又对大家说,这是政治任务,干好干不好是对上级领导的态度问题。
接受了任务后,窦向阳带着突击队连夜奔了村西面那条路。她根据贾主任的要求,从路边沟里往路上撂土,堆起来后,外面抹上泥要象真绿肥一样。队员们一听很不高兴,说我们这不是自己哄自己嘛。窦向阳把脸一怒说,贾主任不是和大家交待过了吗,这是政治任务,干好干不好是对上级领导的态度问题。大家只好默默地千起来。十点多种,月亮慢慢地升起来,大家望望一堆堆用泥泥的假绿肥,心里闷闷的。由于情绪不高,又加上从沟底的井里往上担水,水跟不上趟,队员们干干停停,进度很慢。窦向阳心急火燎,夺过担子担起桶带头去担水。窦向阳个子矮,担起水桶爬崖时,前桶就碰着地。她勉勉强强担了趟,担第二趟时,就觉得有点吃力。她憋足了一口气,担起桶斜着身子往上爬,不料前桶撞在一个树墩子上,担子失衡,身子一歪,只听哎呀一声,连人带桶滚到沟底。伙伴们过来扶起她,她觉得下身有点热,咬着牙去了玉米地。借着月光看到自己的裤流里流出些血糊糊的东西,她脱下上衣垫在下面,一瘸一拐地回到路上,安排完剩下的活,让两个女青年送回家去。
第二天,全县沤积绿肥现场会开得很成功,县领导看了一堆堆绿肥后,给予很高的评价。会议不够完美的是窦向阳没有参加会,没有在会上介绍经验,因为她已经住进了医院。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几天,街面上就议论起来:大闺女沤绿肥掉了胎儿。
送 粪
公社三秋大会战动员大会之后,秋收秋种的帷幕就拉开了。倒茬、耕地、送粪、播种。这时候,大圈粪、小圈粪、四合一、绿肥、七挖八换肥,攒了一秋的肥料都运到准备种小麦的地里调和使用。那年代村里没有播种机,用双脚楼播种,播种是用粪斗子把粪扒进楼膛里,粪与麦种一起播人地下。临播种前,队长找一个扶楼把式,先把地步量一下,然后确定粪堆的距离,用粪耙子把地搂平一块做为压粪的粪盘。我们村一般都是200-250米的地头,每隔40-50米压一堆粪,播种时也把粪均匀地播进地里,避免来年小麦七高八矮的影响产量。
送粪是个力气活,一般法拯排正壮劳力干,小推车一面绑上一只大偏篓,培满粪,有七八百斤重。送粪不用人拉,都是单拱。头辙、二辙、三辙几个人按次序轮流着往地里拱。刚刚用拖拉机耕翻的地,暄腾腾的,车轮一进地就压下十几公分深。在前面拱头辙,力气越小,车轱辘越不转,越慢,车辙越深,越难拱。社员们悟出个送粪的诀窍:憋住一口气,用尽全身力,脚掌往后蹬,弯背似拉犁。送粪活累,工分也高。比干零活多二分。当时的工分结构由三种组成,一是基本工分。即男女正半劳力工分,进人男正劳力这个档次的每天10分,女正劳力每天8分,半劳力每天各少2分,这是固定的。二是队长临时加分。如送粪、扶楼撒种这些力气活和技术活。三是评政治工分。根据每个人的政治表现,参加政治活动的次数,学毛著背语录的水平等,把劳力再分成一、二、三等,每个级差每天0.5分。由于同工不同酬,同劳不同酬,引起人们心理上的不平衡,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谁也不敢反对。比如村里的大牛和小桩吧。大牛身高马大的,骨头肉里都是力气。小桩个子矮,短胳膊粗腿的,虽然也是农村的那种车柱汉子,但干起力气活,俩也不抵大牛一个。可是上个月评政治工分时,小桩比大牛高了两个档次。那时代社员们上坡都带着毛主席语录本,休息时组织学习。小桩是初中生,是队里的毛著辅导员,他背了上百条语录,休息时就拿出红宝书在地头上教社员们读。为此被评为一等劳力的工分。大牛脑子懒,不爱背,学习时掉猫捉老鼠的不认真,因而工分一直评不上去。别看他嘴里不敢说,心里却不服气,一有机会就讽儿刺儿地说些风凉话。
这一天,队长安排劳力往南顶子地里送粪,南顶子不仅离村远地头长,而且地势洼,土发粘,比往其他地里送粪要多费力气。队长先点了大牛和我,大牛一看没安排小桩,就对队长说,小桩是一等劳力,为什么不安排他去。小桩好强,一听这话也不服气。为了保住一等劳力的资格,就要求去送。本来就底气不足的小桩,又刚结了婚,面容有点发黄,象一棵缺肥的秧苗。给我们上粪的是街坊上的两位嫂子,叔嫂之间开开玩笑是常事。她俩一边往偏篓里装粪一边嬉笑着说,小桩,刚搂着新媳妇睡完了觉,还能推动车子粪?腿肚子软了吧?小桩把胸膛一拍说,装吧,为革命送粪有使不完的劲。大牛斜了小桩一眼,说,先别瘦驴拉硬屎,在这里充能,工分我挣不过你,送粪千重活你的往后稍稍。今天我们轮着拱头辙,谁也不给谁拉,是英雄是狗熊比试比试,我先拱。小桩说,不拉就不拉,我也不是单拱一回了。我心想,你大牛耍心眼要得真好,地头犁得浅省劲不说,送头一车子粪人也有劲。我知道他是朝着小桩来的,小桩没反应,我也不说了,反正我排第二,也难不住我。
大牛顺顺利利地拱了第一堆粪的头辙,第二堆粪轮到我拱。沿着第一堆粪的车辙推过去,一开新辙,车轮往地里一沉,仿佛加了千斤重。我吸了一口气,手脚一用力,身子几乎贴着地面,车襻紧紧地勒在肩上,一鼓作气拱出50米,将车子往粪盘上一竖一扣,偏篓里的粪就倒了出来。我喘了一口粗气,虽然腿酸脑涨胳膊疼,却有一种胜利者的自豪感。
轮到小桩拱头辙的时候,上粪的两个嫂子一边取笑他,一边又给他多培了几锨。小桩推着满满的一车子粪在前面走,我和大牛在后面。沿原辙路过第一堆粪,又路过第二堆,在开第三堆的头辙时,小桩显得有些吃力。因为到了地中心,地耕得深,土也暄,他拱了十几米就停下来,两腿打抖,大汗淋漓,张着口直喘气。我担心小桩今天够拿下这个头辙来的,车子一旦停下,要用双倍的力气才能重新推动起来。我和大牛说,帮他拉拉吧。大牛说,先别急,等他说草鸡话了再说。大牛就在后面大喊一声:小桩,加劲啊!又唱起语录歌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小桩听了后,怒火攻心,用尽全身力气往前拱。可是车子已陷进二十公分的土里,干使劲拱不上去。他一倒一拱,一倒一拱,企图快速冲出车辙,突然一用力,听到“啪”的一声,悲剧发生了。小桩的车襻扣子断了,小桩一头撞在车梁上,连人带车歪倒在地里,小桩昏了过去。我和大牛背起小桩就往卫生室里跑,卫生员说,马上送公社医院。我们又背着小桩上了公社医院。公社医院诊断为颅骨骨折,必须到县医院做手术,当把小桩送到县人民医院时,他已经停止了呼吸。为这事我一直哭了好几天,至今想起来还心如针刺。
不久,街面上又议论起来:老辈人说耕地耕断脊梁筋,锄地锄破脚后跟,还没听说过送粪磕破脑灵盖儿的。这年头,真是拉屎鼓断帽子带,来了那股子邪劲啦。
拾粪、撂粪、沤绿肥、送粪本来都是过去的平常活,一旦加上“政治的狂热”,从事这些农活的人们的形象和心灵就会受到扭曲和异化。这几种农活现在有的已不再干了,有的已改变了生产方式和生产工具。今天的人们往往把这些带有笑话性的故事当做带有故事性的笑话来看。有谁会相信是事实呢?可是它实实在在是那个年代的符号,是刻在人脑深层的记忆。
那就当笑话来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