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会成员林海山的孙子吃大面,家里正在请客。三河县古属东夷,齐鲁之邦西风东渐,渐渐地也重婚丧嫁娶之仪了。那些繁复的礼仪,其实是在对生命表示不厌其烦的膜拜和尊崇。丧葬的生命告别自不必说,就是嫁娶,也直接指向生命的传承,而与性欲远离,不鼓励纵欲淫奢。婚嫁最简明的结果生育,三河人也忘不了隆重的庆典。吃大面,是孩子生下十二天之后的一种仪式,就是要用长长的面条把孩子缠住,愿他长生,表达的仍然是生命不息的祈愿,它比吹灭蜡烛的生日仪式更简捷,更明了,不必人转个弯,费力去思考蜡烛灭与人不死的相反含义。孙玉娇要回答的问题,不属于文化传统的范畴,只与现实的思想有关。要回答文化问题,她肯定不能及格;是思想,她就绰绰有余了。一进林海山的家门,她不看门旁系的红布,也不看产妇娘家带来的红皮鸡蛋,打眼就看家里摆的酒席,屋子里摆了三桌,两桌妇女,一桌男人,院子里摆了一张饭桌,是长条的矮矮的那种,如今已经很少有人家使用了,围着饭桌,小板凳上坐了五个孩子。副总郭立志要问她的,就是这五个孩子怎么办。按照金崮林家村规民约规定,凡结婚、生小孩、孩子看家,请客一律不准超过三桌,谁想耍心眼,利用早、中、晚三顿分开也不行,办一件喜事一共三桌,超过一桌,罚款三百元。孙玉娇把五个小孩用的饭桌再看一眼,那里刚刚端上了四喜丸子,是三河县喜宴中的一道传统名菜,流行于民间。孙玉娇等五个孩子把四个丸子用乱筷子叉开,所有人都得不到囫囵一个的时候,对郭立志说出答案:
“叫他们拿钱吧!”
郭立志问她为什么。
她简单解释:“有一头,算一尾。”
接下来,考官考生互换。三老会成员林海山跟孙玉娇对抗,尽力维护自己的利益,免得被罚款。他说屋子里坐不下,他才在院子里摆了一张饭桌,让孩子们坐下。孙玉娇用手指着这个事实,说:
“这还用你说吗?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林海山说,孩子们本来可以坐到他们各人的妈妈身旁,他是嫌太挤了,才又摆了一张饭桌。
孙玉娇表示同情说:“你要是让他们挤挤就好啦。”
林海山说,五个孩子也不能算一桌。
孙玉娇向五个孩子围着的饭桌走近一些,伸出的手指头不指孩子,穿过孩子的空隙指向饭桌,问林海山:“这是什么?”
林海山承认那是饭桌。
孙玉娇把手指收回来说:“这不就行啦?”
林海山辩解说,正儿八经安桌摆酒席,没有人再用这样的桌子。
孙玉娇再一次伸出指头指向五个孩子,问林海山:“他们在干什么?”
五个孩子已经开始吃面条,用这个日子特定的吃饭方式,表示他们对更小的生命美好的祝福。林海山说,他们干什么,你自己能看见。
孙玉娇反问林海山:“不是喂猪吧?”
林海山气愤至极,他把手指向孙玉娇的鼻子,问她是从哪里来的臭嘴。
孙玉娇咧嘴一笑,露出白灿灿的牙齿,得意洋洋宣告:“我就要成为金崮林家的公民郭宝贵的媳妇啦!”
她真的很快就做了金矿小工头郭宝贵的媳妇。她出众的思想才华,令专职思想干部郭立志眼红,可是,副总没有理由把她拒于金崮林家大门之外。郭立志当然还可以随手抓来一些猝不及防的题目,面试孙玉娇,那样做,只不过是为孙玉娇提供更多展示才华的机会罢了。孙玉娇与林海山的反复驳难,其实倒恰恰暴露了《村规民约》的漏洞,那么厚厚的一本大书,居然没有写明“嫌挤的孩子围着一张现在不用的饭桌,也算一桌”,“有一头算一尾”的精髓,就在于是桌子就算。还有,孙玉娇与林海山后来的争论更加深入,暴露了条约的不严密不周详,在以后的修订中还应补充写明,所谓摆酒席,不一定就是喝酒,只要你摆开桌子,饭桌旁坐下的,不光是你自己家里的人,你就是喝白水,也算一桌,这仍然是“有一头算一尾”的本质含义。郭立志由孙玉娇的思想天才受得启发,层层发掘自己的思想才能,像会御女的道家高人探幽烛微,阴沉沉发掘女人身体的奥秘,含英咀华,吸摄吮纳,取得补养。到了金矿小工头郭宝贵把孙玉娇娶进门来,郭立志才在闹洞房的明晃晃灯光下发现,孙玉娇长了十七岁男人一样淡淡的小胡子,这倒是郭立志面试她的时候没有注意的。
好豆腐啊
郭立志自己却没有男人应该有的一副好胡子。他也不是像太监一样,长了一个光溜溜的嘴巴,要是真的长成那样,他倒称心如意了,他根本不需要准备任何类型的剃刀,无论是古老的用手执了木把的一种,还是充了电的现代玩艺儿。他的胡子像三河流域没有耐心的女人做的面塑,她们用白面揉出人头,在嘴巴上用大针扎眼,稀稀拉拉地栽上几根猪毛,那就是副总郭立志的胡子模样。郭立志原本也能够长出一副男人的好胡子,是他自己忍痛拔掉了。他十七岁嘴巴上的茸毛开始变黑,听学校里的女老师讲课,女老师嘴巴光洁白净,令人羡慕。女老师用大家舍不得用的白玉牙膏刷牙,唇红齿白,漱口水吐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郭立志在女老师的几何课上,看着女老师背后的墙,上面挂了一排导师图像,他不明白,外国导师留大大的胡子,是不是贪图省力,其实他们省了剃须的工夫,却增添了别的麻烦,他们需要用梳头发一样的梳子梳理胡须,还要按时洗涤才行,否则,他们的胡子真的会像反革命分子说的那样,长了虱子。其时,一个耍巧嘴的反革命分子因为公开说导师的大胡子会长虱子,正在被革命群众拉着到处示众,一示众,就被两条大汉扭着胳膊飞跑上台,一绊子撂倒,鼻口抢地,流出血来,嘴巴上的胡子来不及长出,就被连皮擦掉了。郭立志在有胡子和没有胡子的导师之间游移不定,他不知道应该学习哪一个导师,要不要胡子。他心窍迷塞,去留不定,两只手指捏住夹纸的铁夹子,贴到了自己的嘴巴上,稀里糊涂拔掉了第一根能长成好胡子的茸毛。拔毛的痛楚像一帖清醒剂,贴在他的脑袋瓜上,令他心智清明,他顿然醒悟:跟定距离最近的领袖,修理出一个不长胡子的嘴巴,不需要用梳子梳理按时洗涤,也不必三天两头拿刀子来剃。拔胡子不像真的革命那样,需要流血,疼痛倒是一样的。郭立志在自己的嘴巴上进行连根拔起的革命,忍住了不叫痛,讲课的女老师没予关注,他的父亲倒受不了啦。
“你把个嘴巴拔得光溜溜的,打算唱小旦哪?”
父亲的斥责未免抬高了艺术的地位,戏台子上的艺术从来不伤及皮肉,那些呼天抢地的痛苦都是假的,渗透了白绸子衣衫的鲜血,跟抹在戏子脸上的是同一种油彩;只有政治的创痛是真的皮开肉绽,断胳膊掉头,是真的大刀片砍下去。父亲只要稍微用一点心想一想,就不会说出这种糊涂话来,难道他忘了,安小旦名震三河的演出并没有拔光胡子?有时候偷工减料的安小旦来不及剃胡子,嘴巴上抹的粉老厚,还盖不住青铮铮的底子呢。那时候父亲在台子的一角打小锣,一根指头挑了黄铜小锣边儿,一只手拿了一把刀子似的木片,“台台”地敲打,他应该把小旦的嘴巴看得最清楚。这是真的,父亲的艺术生涯伴着一面小锣度过,长胡子的男人上台,听不见他的敲打,只有不长胡子的角色登台,才听见他敲出“台台”的声音。他“台台”的敲打专门侍候女人和太监,太监的胡子不是长出来拔掉,而是没有能力长出来。儿子用两只手捏住一个铁夹子,把刚刚变黑的胡子拔掉,父亲想到了小旦,却想不到太监,他艺术的眼光根本缺乏政治的远见。
等到郭立志在新的历史时期到来之初,办起豆腐坊卖豆腐了,父亲才明白了,儿子早早地拔掉胡子,是多么有远见,胡子只有稀稀朗朗的几根,嘴巴光溜溜地卖豆腐,看上去干干净净的,叫人放心。女人们真的喜欢郭立志的豆腐,看看他光溜溜的嘴巴,就敢相信,他的豆腐里不会落进别的毛发和秽物,尽管他做的豆腐比别人做的更软,女人们还是愿意买他的,只要他敲响梆子,女人们就闻声而来。他使用自己抠出的梆子,敲出的声音跟别人的不一样。女人们听见他的梆子声,就兴奋,就围过来。他不认为是他拔掉胡子,嘴巴光溜溜的,能让人放心他的豆腐,他归功于他的梆子声,好像他的父亲敲一面小锣,“台台”的声音一响,不长胡子的小旦就花枝招展走上来,脚底下流水,像摇着一床子豆腐。
郭立志的豆腐大受女人们欢迎,小旦的儿子安得林还是从自己的老婆刁金凤那里知道的。刁金凤像金崮林家大多数女人一样,吃郭立志每天做出的第一床子豆腐,第二床子豆腐郭立志推到外村去卖。老总吃出了郭立志的豆腐更软的本质,不明白老婆为什么会热衷于这种硬不起来的东西,刁金凤天性喜好放荡,本不该如此。安得林把他的疑惑说给老婆听,刁金凤不说豆腐硬软,是否会讨女人喜欢,也不说梆子的声音是否像小锣一样,适合女人,她说一个大家都会看见的事实,用女诗人的抒情口气:
“你看看他那嘴巴光溜溜的,多干净啊!”
安得林不相信这是真正的理由,女人们的嘴巴往往与真正的心思并不一致,她们喜欢的是货色,却要把原因推到牌面上。安得林深入调查,要弄清郭立志的豆腐本质上的优秀,他问郭立志,为什么会把豆腐做得比别人的更软。郭立志大为惊讶,老总居然不懂得如此普通的道理,他说话的语调都变得好像惊讶了:
“很简单哪!掺水多嘛!”
在郭立志好像惊讶一样的语调里,安得林呆了一会儿,拿起郭立志的梆子,梆梆地敲了两下,敲出的声音很大,能传出很远,他问郭立志的梆子为什么敲出的声音比别人更大,听上去不一样,郭立志用同样好像惊讶的口气说:
“更简单哪!中间抠得空嘛!”
安得林不再发呆,他把郭立志的梆子放到豆腐上,压塌了一方割下来还没有卖出去的豆腐,说:“你别卖豆腐了。”
郭立志害怕了,他意识到因为得意,说出了老总不懂的话,他吞吞吐吐,怯怯地要求安得林原谅他,让他继续卖豆腐,挣碗饭吃。安得林的脸像刚刚割下的豆腐一样,方方正正,棱角分明,他让郭立志做别的货色挣饭吃。郭立志几乎要哭出来,他摊开沾了豆腐汤的两只手,说:
“我除了做豆腐,还能做什么?”
安得林指着郭立志光溜溜的嘴巴说:“你给我当副总,做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