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看皇后的目光可绝不一样了。他低着头,正好能盯住皇后的肚子,热切切的劲头能催着肚子长大,像三伏天的太阳晒着地里的西瓜。没有人会怀疑,太监的眼睛有问题,连皇帝也不能不让太监看皇后的肚子,大太监肆无忌惮看皇后肚子的权利,正是皇帝本人给的,只有长胡子的人看,皇帝才不放心呢。大太监关注皇后的肚子,亲自为皇后安排饮食。他越俎代庖,过问御膳房总管的事情。他命人杀死鹌鹑,褪净羽毛,剁掉头爪,挖出内脏,不洗,用净布抹去血迹,把高丽参填于鹌鹑腹内,一并放进沙锅里盖严,放到火上蒸煮。然后把高丽参取出晒干,剔去鹌鹑骨刺,加入油、盐和料酒搅拌,让皇后饮汁吃肉,晒干的高丽参每天拿一点咀嚼,像三百多年后怀孕的女人嚼口香糖似的。他用这样的食物帮助皇后坐胎,皇帝也相信有效,只要皇后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皇帝就放心地让太监去鼓捣。大太监还让皇后大食核桃,把核桃肉和荔枝肉、龟胶、冰糖,和在糯米里一起做饭吃,他说核桃肉也有鹌鹑肚子填进高丽参蒸煮的效用,其实他是看中了核桃肉像脑浆结成硬块,从死囚牢里提出强盗,敲开脑壳,里面盛的就是那个样子的东西。他命人把南瓜蒂在锅里炒黄,研成细末,让皇后用开水冲服,每天一个。他跟皇帝解说生理,瓜蒂是秧儿与瓜连接的最重要部位,瓜大,蒂自然也大,坚固的蒂才能把瓜结牢实。其实他的用意恰好相反,他让皇后连服南瓜蒂,是盼望早一天瓜熟蒂落,不是“用猪腰子补肾”的道理,而是不折不扣的“以毒攻毒”。
大太监实在是等不及了。皇后的肚子远远没有三伏天的西瓜长得快,她吃的好东西再多,也像皇宫外面的女人一样,慢吞吞地长。她不干活,穿干活的女人不穿的宽松衣服,大太监看得久了,眼珠子发酸,一天天看下来,她那个肚子好像不长了,看来看去总是那么大。大太监不怀疑给皇后上的膳食有假,他就是不亲眼看着核桃掺进米里,南瓜蒂研成细末,鹌鹑挖空了肚子,他也相信,御膳房不敢用杏核换了核桃,用黄瓜取代南瓜,把一只麻雀杀了假充鹌鹑,他们不怕杀头,也应该害怕禁了他们对食,像大明的开国皇帝曾经严禁的那样。洪武皇帝能把贪官的皮剥下来,填入干草,立在大堂上吓人,就不允许太监贪食他们吃不了的东西。熹宗皇帝是个好木匠,用手脚干活,脑袋比别的皇帝用得少,想不了那么多事,就不管太监跟宫女对食了。魏忠贤跟另一个姓魏的太监争他的奶妈,他还帮着魏忠贤说话争嘴呢。他手上持了大锛劈木头,用脚把木头踩住,他想不到大太监正在觊觎皇后的肚子,打皇儿的主意,他更想不到,大太监想坏主意已经想得焦灼难耐,嘴巴不如以前光溜了。看到大太监嘴巴上长了皱纹,像瘦鸡的屁股,他还以为九千九百岁在为国事忧虑呢——大臣们听不见的时候,他也叫大太监九千九百岁。
熹宗皇帝是个好木匠,却不是个好丈夫,他远远不如三百年后老百姓的丈夫那么好,尽职尽责,在老婆怀孕期间,让没有出世的孩子隔着肚皮听音乐,他连妊娠的皇后一日三餐吃了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大太监在他正做木匠活的时候,向他奏明食谱,他不明白南瓜蒂与冬瓜蒂有什么区别,金丝楠木比关东柞木木质更好,他倒清清楚楚。他也不知道,侍候皇后的宫女已经换人了,同样年轻的宫女梳了一样的发式,穿了一样的衣服,在宫里走动,像他在屏风上雕的一群群鸟儿,落到哪一根树枝上都一样,他认不出来。其实新换的宫女是心怀了鬼胎,来侍候怀孕皇后的,她们都是大太监的心腹,让人对食的货色,她们像大太监一样着急,食不甘味,皇后的肚子里孕育着她们和大太监共同的希望,她们也等得不耐烦了。她们听从大太监的指令,提前动手,用虎狼之药,把胎儿堕下。胎儿的小鸡鸡还没有长得像脑袋一样成熟,像一个小蛹没有硬壳,他注定了将要当皇帝大有作为,不是像他当木匠的爹使用手脚,而是像开国的先皇一样用脑袋治国,复兴大明王朝,挡住女真人,不准他们入关,同时恢复大明开国的规矩,严禁太监与宫女对食,他自己倒不走先祖的老路,绝不去做一阵和尚,再当皇帝。宫女把蕴藏了如此雄才大略的脑子用小碗盛了,端给大太监。奶妈先从宫女手上接过来看一看,她一看就失望了,她毫不掩饰鄙夷的语气,她说:
“还没有我的奶水厚。”
大太监不相信皇帝的脑子会稀溜成那个样子,治不出硬邦邦的国家。他把小碗接过去,小心翼翼,以免洒出来。他接过去一看,就不再担心会洒掉了,他随随便便地晃一晃,说:
“就是一碗面汤嘛。”
接连不断地晃碗,越晃越忍不住气恼,他一点儿也不在乎宫女听了会害羞,他鄙夷的口气,连奶妈听了也替皇帝惭愧。他说他没有割掉的时候自己玩,玩出来的东西也比这个厚,也是满满的一小碗。这一来奶妈懊恼了,她忘了是她图省力,主张趁早,埋怨大太监说:
“都怪你,心急吃不得热豆腐。”
大太监恨不得泼到对方脸上,气急败坏地说:“我还不是为你啊?”
吃小米干饭
为吃食引发的争端起自宫廷,遍及民间,超越了时空阻隔,是永远也不会灭绝的战争种子,以人心为土壤,到处生长。老龙头长城营防里,世界上最大的铁锅熬出的稀粥芳香四溢,像大海上的雾霭,随着潮起潮落,向远处弥散。牧马的女真人吃腻了羊肉,想喝碗稀粥换换口味,骑马挎箭,赶来抢饭,却不知道大锅里加了人肉的作料,才飘出了异香。等到骑马的人坐了轿子,大腿上生出肉来,让更多的太监和宫女对食,他们才会懂得,人还会渴望吃不了的东西,并不是吃饱肚子就行了。当然啦,只有皇宫里才有那么多的山珍海味,多得让人吃不了,皇太后一个人吃饭,每天就需要备下猪一口,羊一只,鸡鸭各一只,新粳米二升,老黄米一升半,粳米粉三斤,高丽红米三升,白面十五斤,荞麦面、麦子面各一斤,豌豆三合,芝麻一合五,蜂蜜八两,白糖二斤一两五钱,枸杞四两,晒干枣十两,核桃仁、松仁各二两,香油三斤十两,鸡蛋二十个,豆腐二斤,粉锅渣一斤,面筋一斤八两,甜酱一斤十二两,清酱五两,醋五两,鲜菜十五斤,茄子二十个,模样跟茄子差不多的黄瓜二十根……这么多的东西,皇太后一个人吃不了,她就把黄瓜和茄子拿在手上玩,玩得不耐烦了,就用黄瓜把鸡蛋敲碎,让宫女和太监在地上抢着吃,不准用手去抓,直接用嘴从地上叼起来,像他们对食那样。由皇宫里生起的吃食争端越过宫墙,蔓延到民间,吃的东西少了,使用的牙齿也不一样了。西流河金矿矿主杨老七,给大美装上一颗金牙吃饭,大美穿了红毛衣,大吃不止。老驴洞子矿主于长河,用普通的牙齿咬不开重重大山,叼不到足够的金子,给贪吃的人装上满口金牙,以便让她不用吃什么,对着镜子看看光亮就饱了。人家劝于长河吃小米干饭。
五表婶徐婉芝,在挂了门帘的闺房里借给于长河的钱,比三爷拿出来的多,她倒没说那么多教人吃风喝风的话。徐婉芝深居闺中,不去工房子推大磨,她的衣服底下没有钉一溜白边,她用五根手指做梳子,梳理五郎那一头别人家的男人没有的长发,最悠闲的时候,摸一摸男人衣袋上亮晶晶的钢笔卡子。在时尚的潮流中,她比大美走得更远,只不过没有那么多的女人跟上她。她自己没有意识到,她做了领袖和导师,没有人跟从,她便不感到孤独和寂寞。她相夫教女,波澜不惊。于长河来借钱的时候,她生下的女儿刚有三个月大,她已经为女儿设计了完整的成长道路,准备把女儿教成像她一样的人。
徐婉芝贤淑安静,冬天里用温水洗脸,搽雪花膏护肤,照着镜子,自己用细洋线绞去脸上长出来的汗毛,一个月绞两次,眉毛也仔细修饰,用镊子剔掉看上去妨碍整齐的余毛。她用荆穗、菊花烧水洗头发,看了村子里的女人拿芝麻叶在头发上搓揉出泡沫,在河水里冲洗,她总是很吃惊,她不知道,那些人家的男人摸不摸女人的头发,那种黏唧唧的滋味,是多大的河水也冲不掉的。工房子推大磨女工衣服底下露出一溜白边,唱最大胆的歌,她们洗头发,想必不用芝麻叶了。从于长河那里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徐婉芝立刻把工房子的女工看扁了:她们只要还用芝麻叶洗头发,就永远走不出没有尽头的磨道,衣服底下露出的白边再宽,也没有用,云彩大了并不一定下雨,她们不值得让人羡慕。于长河从三河腹地,跑到中流河上游借钱挖金洞子,一看就知道,他是为工房子的女工着急了。这样的着急像用芝麻叶洗过的头发,就算摸不出来,也能闻出来,瞒不过闺房里的徐婉芝。徐婉芝恪守闺房规矩,像一个最像样的表婶,不跟于长河说不该说的话,她把于长河需要的钱借给他,只关心地嘱咐一声:
“你可得小心。”
听起来,好像她是在嘱咐于长河,提防老驴洞子危险似的。
所有的金洞子都有危险,险象环生。洞子越往深处打,危机埋伏得就越深,随时都会爆发。金子这种东西,不是因为它有多少用处,才高贵起来,实在是因为它藏在危险中,才具备诱人的魅力,让人拼了性命追求它,虎口拔牙。贪官和强盗概莫能外。金洞子里的危险,比洞子外面更能让人看清楚,撑木撑住的石头掉下来,就是虎口,不掉下来,也是虎口,虎牙倒藏在看不见的地方,还不能拿着一把锤子就敲下来。要是有一种脑子不是长在人的身上,他们看了人舍生忘死,把大山的肚子打穿,咕隆咕隆把成山成岭的石头磨碎,只为了得到指头肚大的一点金物,他们肯定会吃惊的,想不通人为什么会做这种傻瓜蛋才做的事情。当然啦,人把原来的牙齿敲掉,换上一颗金子做的牙齿吃饭,不是人的脑袋也能够理解,让人值得冒险追求的,不是吃进嘴里的味道,而是一张嘴亮闪闪的风光。于长河在老驴洞子里险厄重重,比老洞子塌方把他吞掉更可怕——工人会在没有饭吃的时候吃了他。
从五表婶徐婉芝那里借来的钱发了欠下的工资,于长河要挖出金子来,还需要继续亏欠。他自然还可以去找五表婶。五表叔衣袋上钢笔卡子闪亮,不理财政,表叔翻阅没有实施日期的《土地法》的时候,表婶会把头上的银簪取下,让他拿了去换钱,等他挖出金子来,再还给五表婶一支金簪子别头发就行了。问题就在这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挖出够做一支金簪的金子来,他担心五表婶的头发没有值钱的饰物装扮,五表婶纵然不难过,他看了也会不好受。
老驴洞子倒不是一点儿金子不出,它出的金子,刚好够于长河用来买炸药买钎子,买花生油点灯壶子。工房子里的大磨像人家的工房子一样,白天黑夜咕隆咕隆响,流板上滴水,推大磨女工午夜唱歌,可是流板毛刺抓住的东西不一样。于长河技艺精湛,是懂行的矿主,不需要拉流的大工扫给他看,他自己要过笤帚扫流板,流板上灿灿闪亮,他一眼就能看出那不是金子,是戏台子上闺门小姐穿的衣服上钉一些假玩意儿,闪闪晃晃骗人的,是推大磨女工天蓝色士林布衣服底下钉一溜白布,不是真的白小褂。真的金子不耀眼,也不轻浮地闪露出来给人看,它们沉在黑色粉末的最底层,最后面,不把笤帚尖在流板上压紧了使劲扫,它们就不出来。于长河明白,金子不费力就不能得到,于是他在笤帚上用力,把流板扫得刷刷响,笤帚尖前头,黄色的粉末像眼药,不够一只眼皮夹。老驴洞子里大炮轰轰响,工房子里大磨咕隆咕隆转,大工小工,男工女工,点灯熬油,呼号唱歌,得到的不应该仅仅是这么一点点儿。它虽然是真的金子,这么少也不行。它要是真的眼药,还能管点用,先让矿主于长河用上,治他急红的眼睛,再慢慢地治疗大工小工男工女工。大家的眼睛都红赤赤地冒火,看于长河的时候带了仇恨。推大磨女工快要不唱歌了,她们把唱歌的兴趣转为诅咒,准备撕下衣服上的白边,集中起来,拧成一根绳子,勒到于长河的脖子上,不必把他勒死,勒到他吐出舌头来不吃饭就行了。老驴洞子的大工小工,没有人帮于长河出出主意,帮他出主意的,是不需要他发工资的矿工,在杨老七的洞子里干活。
“吃小米干饭吧。”
出主意的好心人一脸苦相,不敢久留,说完话就走了,让于长河记不住他的模样。他出的是一个对不起矿工的馊主意,所有金洞子矿主矿工都知道,那是三河县金洞子的传统。金洞子矿主赔得发不出工资了,就熬上小米干饭,请大工小工吃一顿,好比家里死了人一样,家里死了人,请帮助办丧事的吃小米干饭,没有人会要工资,金洞子的大工小工吃了小米干饭,也算白干了。吃过之后,矿主是上吊,还是跳洞子,他们当然也不管。于长河还不想死,他冲着好心人的背影说:
“不,我吃宽条面!”
他不管那人能不能听见,补充说:“我吃日本宽条面!”
日本宽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