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青少年时期可称为“地瓜时代”。自我有记忆起,就与地瓜结下了了不解之缘。那时,我们家住在农村,还是队为基础、三级所有的人民公社制。因地瓜抗旱耐涝性强,产量高,既可鲜吃,也可晒干磨粉,且蔓叶都能充饥,是抗御饥荒的理想作物。因而,生产队就以种地瓜为主,我家的那三分自留地也全栽上了地瓜。一年到头,一日三餐,顿顿都离不开地瓜,冬存,箅子上蒸着地瓜,锅下馇着地瓜稀饭,鲜地瓜吃完后,就吃地瓜干和地瓜叶。夏天天热,光吃地瓜干吃不下去,奶奶就在鏊子上烙地瓜面饼,夹着葱酱吃,算是改善生活。一近中秋,家里陈粮吃完,不等生产队收刨地瓜,各户就到自留地里捋地瓜叶、刨地瓜接济生活。等生产队里分了新地瓜后,把它擦成干晒着,秋地瓜客到炕窖里,准备下过冬的口粮。忙时吃地瓜、瓜干,闲时以喝地瓜稀饭为主,下了雨雪不出门,每天吃两顿饭。过节吃地瓜面包子,春节做馒头也是黑于其内,白于其外。即外面包一层窗纸薄的麦子面,里面全是地瓜面。俗话说:穷怕亲戚富怕贼。那时母亲最难为情的是来客,吃白的没有,光地瓜面又拿不出手,于是每年地瓜垄沟里种上几行白玉米,用白玉米面搅着地瓜面伺候客人。一年中,除长病外,只有年五更里才能吃上一顿纯麦面饺子。无劳力挣工分的人家甚至连顿白面饺子也吃不上。小时候的印象中,盼着过年有两个原因,一是吃好饭,二是玩,吃好饭占很大比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瓜吃多了,人们便吃出胃病来:烧心、吐酸水、胀M:子放屁。现在在公共场合谁放屁被认为没礼貌、缺教养的。可那时候不管怎样重要的场合,都没法处制,放出的屁酸溜溜的地瓜味。有的书上说当年生活困难时,连毛主席他老人家都无法控制放屁。毛主席的文章诗词里批评人骂人时不少地方都用了“放屁”二字。到了一九六〇年,竞连地瓜、地瓜干都吃不上了。家家把仅有的一点瓜干磨成面,和着树叶、野菜、毛草根蒸团子充饥。最难忘的是一九六一年秋天,放秋假后帮生产队里收地瓜,傍晌时分,饿得我头昏眼花,混身发抖,实在支持不住了,我就拿了个地瓜假装到沟里去大便,偷偷地吃了。收工时,队长让人挑了一担水放在地头,让每人漱完口再走,凡是口里漱出生地瓜渣的,一律罚二十个工分。当时流行着这样的话: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那时虽然工分不值钱,可分粮分草都靠它。为此事,父亲含泪打了我一顿。直到一九七八年,我上了大学,才彻底与地瓜决裂。此后,我看见地瓜就生出一些悲哀,看见地瓜,胃就隐隐作疼,看见地瓜,眼前就浮现出多面黄肌瘦鼓肚胀腹的人影。
其实,正是地瓜救了我们全家的命。一九六〇年,我们家沾了‘三自一包’的光,父亲开了几块荒地,全都种上了地瓜。就是这些地瓜,全家人才熬过了一冬一春。母亲常说:千万别忘记地瓜的救命之恩啊!
不过,这救命的东西把我的胃口彻底打败了。如今地瓜又成了一种新鲜的食品登上大雅之堂,可是,无论是地瓜条、地瓜饼、地瓜磨片、拔丝地瓜,还是经过精细包装的地瓜礼品,只要一看到它,我的胃便会七上八下的闹革命。尽管如此,念在它的恩情身上,每逢它做为一道菜肴出现在充满山珍海味的餐桌上,我仍要吃一点儿,重新找回过去的感觉。咀嚼着这种甜稀稀软烘烘的东西,我常常会感到越来越轻飘的生活为之一沉。
是的,对于地瓜,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味道,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价值,对生活、社会也折射出不同的意义。我们难忘地瓜,更难忘的是地瓜时代,这对现在的生活会更加珍惜和满足,对人的思想观念也会产生更新更深刻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