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很紧,半圆的月亮挂在山尖上,马上就是中秋了。
王椿熠已经在这里转了几个小时,拖拉机挂着重型耙,不紧不慢的哼叽着,让他几乎要睡着了。每转过坡下这个拐弯,就能看见月亮一次。
肖影一定在阳台上,也在看着这月亮。两个人有过约定,月亮明净的时候,就一起看这月,让眼光在空中交流。
喀哒。这次转弯,又听见链轨板那让人无可奈何的掉轨声,已经是今夜的第三次了。这车使用强度太大,行走部分磨损很严重了,怕耽误进度,就没大修,椿熠准备在春天再弄来一台车的时候,让它好好地歇歇。
停下车,抄起大号的手电筒,椿熠下车查看情况。
大胡子说,这拖拉机的转向杆上栓块大饼,狗都会开了。椿熠比狗要聪明很多,跟大胡子学了不久,拖拉机的脾气秉性就掌握得差不多了,一般的小毛病也能自己处理。耙地是白天晚上都能干的活计,所以大胡子白天翻地,椿熠晚上耙一宿,歇人不歇车。
椿熠在手电筒的光柱下看,两节链轨板像是呲出唇外的龅牙,难看的撇了出来。小毛病,只要上车抱死另外一侧的转向,踩下那侧的刹车,轻轻一倒就会归位。椿熠拍了拍手上泥土,准备上车。
突然,他感觉身后有什么异样,头发竖了一下。他有过几次这感觉,三豺子他们在胡同口伏击他的时候,他就早已感觉到了危险,只是他胖,知道自己跑也跑不了,才硬着头皮应战。
在拖拉机轻微怠速声的间隙里,有些细碎的声音,由轻慢到紧快,在身后响起。
安静的夜里,这声音显得那么阴险。他没回头,猛地站起来跳上了拖拉机的踏板,身子还没钻进驾驶室,就听脚下的链轨板与什么东西接触后发出“喀”的一声脆响。椿熠脚一蹬,身子扁着窜进驾驶室。回手赶紧拉车门,却怎么使劲也拉不动。
在这山地耕作,地况复杂,眼睛耳朵随时警惕,还要经常下车修理查看,车门几乎没有关闭的机会。时间久了,车门的滑轮大概已经锈住或者被尘土腻死。
车下,一颗硕大的野猪脑袋正对着他,毛色不是普通的黑灰色,而是灰白。这猪本就巨大,这时的鬃毛又全部愤怒的竖了起来,让脑袋看起来大得不成比例,恐怖怪异。
这是只公猪,一只獠牙从唇边弯卷着伸出,有两寸左右,月亮下反射着阴森的寒光,另外一只獠牙大概撞到链轨板上的时候撅断,不见了。口边流着血沫子,那侧的唇没了獠牙的支撑,耷拉下来,在呼哧呼哧的急喘中一起一伏。巨大的头颅上,眼睛却小得像是椿熠小时候喜欢弹的玻璃球,凶横着瞪得溜圆。
椿熠从来没有这么近的距离面对一只活生生的野猪,就是在动物园的笼子前面也没有。
这巨大的野兽浑身散发出来的那种力量,还有勇猛无畏,让他觉得自己很脆弱,甚至渺小。一瞬间的恍惚,竟然让他觉得这巨兽充满了雄性之美。
椿熠早听过山里猎人讲,一猪二熊三老虎。野猪,才是北方大山里的山中之王。成年雄猪嘴前面那两颗探出唇外的坚实獠牙,三棱状,像时刻举着的两把锋利无比的尖刀,加上自身巨大的冲击力量,可以轻易地洞穿任何对手的皮肉,并且穿透后立刻抬头向上挑撅。它们的对手,往往开膛破肚。松林里游荡的野猪,因为身上皮痒,总在粗糙的松树上蹭来蹭去,日子久了,那松树上分泌的油脂就厚厚地覆了一身,铠甲一般。有那活得年头多的猪,一身铠甲,步枪的子弹都穿不进去。
野猪一击没中,牙也撞掉了一颗,显得非常疯狂,眼睛在月亮下,闪着残忍的光,像要燃起的两点火苗,烧得椿熠的手心里都是汗水。它眼睛盯着椿熠,呜呜的低吼着,慢慢往后挪着身子。椿熠知道,野兽进攻前多是这样的,它是要寻找一段助跑的距离,然后猛跳起来扑上拖拉机。椿熠身子没动,手抄起了车里那根钢撬杠。撬杠的一头是鸭头样扁的尖,另外一头是锥型的,圆润,并不尖利。
这大家伙退出去大概有四五米远,低吼一声,身子弹簧样弓起,几乎没等椿熠反应过来,巨大的脑袋已经冲进了驾驶室。两只粗大的前蹄,坚硬的蹄甲落到了踏板上,发出金属与金属的撞击声,震得椿熠的心都颤抖起来。
本能的,椿熠把手里的撬杠死命地戳出去,却再没拔出来,撬杠前面很长一截,戳进了野猪的眼窝。大猪猛一摆头,撬杠从椿熠的手里挣脱而出。野猪落到了车下。
剧烈的疼痛让它在刚耙得平整的土上疾速的转着圈,蹄子搅得尘土飞扬。它极力想弄出眼睛里的钢钎子,不停地把那受伤的一侧向地上靠拢,想蹭掉这根眼中钉。可每蹭一次,撬杠的扁头一端就杵进地里一次,扎进眼睛里的那端也就更加深入一些。
满山坡上回荡着凄厉的嚎叫。
椿熠看见,房子那边亮起了几点火把的光。他不敢跳下车,那疯狂的野兽会把他轻易的挑上半空,然后嚼碎他的骨头。想从另外一侧车门爬到车顶上,浑身却软得没有力气动弹。就那样斜靠在车座上,梗着脖子看着野猪一次次的把撬杠戳进自己的眼睛。
最后一声响彻山谷的长嚎,震得拖拉机的棚子嗡嗡直响,椿熠的心像要被炸开一般。野猪倒下了,撬杠深深地插进土里,把脑袋支起老高。看着像是在准备下一个致命的进攻招式。
椿熠的身子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一下子瘫倒在座子上。胳膊已经不属于自己,身体和精神也不再受支配。在本能中激发的那一连串的动作,已经消耗了身体所有的潜能。后来椿熠看见那根撬杠是插进了野猪眼睛下面稍远的皮毛里,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还试着用那并不尖利的撬杠再戳厚实的猪皮,却怎么也戳不进去。
早上才发现,野猪的身体上,肩胛与脖子的连接处,一只钢丝套子深深地勒进毛皮,栓到树上的一端齐齐的断裂了。普列刚进山的时候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条踩得平整的猪道,就在那道上栓了只钢丝套,最近这一带砍树耕地,人声喧闹,椿熠没想到还会有野兽出没,也就一直没去看那套子。山里林深树密,在其中行走,树的枝叶常挂绊得难受,各种动物在出去觅食,还有回巢穴的时候,都只走自己常走的路径,来回时间久了,那路径自然光洁平整。猎人只消在山里寻找这样的兽道,查看脚印的大小,然后把一只尺寸合适的活套子横在路上,另外一端拧死在边上的树上,野兽经过,只要头进了那套,再继续往前走,那套子立马勒紧,兽类不知后退,越惊越前冲,片刻工夫就勒断气了。
普列回去几天了。他下的这只套子钢丝崭新,并无锈迹。大概下完后,他做梦也想不到这样的套子会被野猪挣断,也不会想到它能在半夜拼命的攻击椿熠,更不会想到它会这样被杀死。
“这大家伙,够咱们吃半个月了吧!”大胡子一只脚蹬着猪头,两手使劲地往外拔撬杠,全没有了刚看见那举着脑袋半卧着的野猪时,吓得赶紧往回跑的样子。这猪扛回来的时候,绳子拢住四蹄,绳子间穿跟粗杠,四个人才扛了回来。
“夹屁沟”里的打猪英雄。后来普列听完椿熠的描述,郑重地送了他一个名头。现在,大伙看他的眼神也无比的钦佩。椿熠却几乎一直沉默,那只戳撬杠的手臂,酸疼得还抬不起来,甚至总感觉还有些抖,他不知道那一下,用去了自己多少力量。
燃支烟,椿熠沉默着看大伙忙活,脑子里觉得空得很。拔出来的撬杠前端,带出一些白色的脑浆,椿熠忍了忍,没有呕出来。他忽然觉得失落,心里的梦想,大概没那么容易实现吧?甚至还有可能实现不了。
这些山林,这些沟岭,到底还藏着什么秘密,以后还会给他什么样的报复,椿熠有些茫然。
野猪肉一直吃到了落雪,椿熠一口也没有动。后来他再经过那片林子附近时,总觉得脊背发凉,莫明地有些恐惧。再翻山钻林,也不似从前那样的随意了,任何奇怪的声音,都让他警惕。有时候,身边一只肥胖的飞龙起飞时,翅膀猛烈的啪啪声竟能惊出他一身冷汗。
天空像是块沾了许多尘土的破抹布,灰蒙蒙的张着。几片白的絮状物慢慢飘下,开初以为是树燃后的灰,落在脸上却冰凉,立刻融化不见了。
山里落雪早,最迟也就在十月刚出头。
初雪,一般都轻些,留不住。天气稍微暖和点,就融化干净。可这次不同,片刻间,那开头落下的几片,就引来了漫天的鹅毛大雪。一会工夫,已经耕作完的土地那黑色土壤,就与其他地方融在一起。地白了、树白了、房子白了、人也白了,甚至连空中也白成了一块整体,没有任何间隙。
四眼还没见过雪,叫唤着跑进房子边上别亚的马厩,使劲地抖落着身上的雪花。新雪黏糊,落身上融化得快,衣服很快就湿透了,大伙开始往回走。
屋子被于大爷烧得热乎,馒头也进了笼屉。自打狼牙棒他们上山来,于大爷就专门在家做饭,人多,饭量又都大,几乎整天不得空闲。普列和亲戚走后,椿熠就让于大爷搬进自己那屋,他觉得这老头光看着就那么舒服。在小屋子里,常把自己进山时候带的那些包装食品给于大爷吃,于大爷推辞不过,总是仔细地装进自己的包裹里。
寻思着这落雪天大家回来的会早些,于大爷就赶紧得准备饭菜。
“张师傅,赶紧收拾,过来打两把儿!”狼牙棒站门口脱下衣服抖落着雪。
“你们先支上,我马上就来,你输钱还怕晚吗?”大胡子笑得欢畅。手下也加紧了忙活。拖拉机回来后,他都要仔细检查一遍。今天下雪,水箱里的水要放干净,怕晚上太冷冻裂水箱,早上加满于大爷蒸馒头锅里的热水,机器热乎,启动也麻利。
北方农村一直有好赌的传统,漫长的冬季里,没什么事干,逐渐把兴趣都转移到赌博上,慢慢发展,就养成了见缝插针的习惯。田间地头、家里井房、饭店商店都成了据点。抓得紧了,就去树林山沟,饭可不吃,赌却不能停歇。平时小赌,年节大赌。期间很多人一年的辛苦钱转眼就送给了别人,却并不心疼的样子,总寻思着那钱早晚还会赢回来的,只是暂时放别人手里。春天还照样乐呵呵的整地播种。
大胡子,狼牙棒,还有另外两个砍树的伙计,盘腿坐在炕梢,扑克摔得山响。一铺大炕,最凉的地方就是炕梢,大胡子却冒汗,扯开衣襟不停地呼搭着,露出片黑忽忽的胸毛。
“三打一”,北方最流行的扑克打法,大胡子坐上去,就一直掏钱,没有一次进帐,进山都是为干活赚钱来的,不会带很多钱,一会儿大胡子就开始欠帐,另外三个嘴里咸咸淡淡的敲打着他。
“东家,别让老张玩了,有鬼儿呢!”馒头进锅,没什么事了,于大爷站一边看了一会,来到灶间对逗着四眼玩的椿熠低声说。
王椿熠站到炕沿边,三人正捏着扑克,向大胡子要帐,“不算帐,就这一把了,不玩了!”狼牙棒扭头扑一声吐出嘴里的烟头。大胡子红头涨脸:“再玩一圈,再玩一圈,保管清帐。”
王椿熠没做声,把三人面前零零碎碎票子敛了起来,塞进大胡子的衣兜。四人愣着,椿熠把他们手里的牌抢过来,转身塞进了灶坑。然后回自己的炕上,躺下看书。
“东家,落雪了,活计怕是一时半会儿也做不了,我看,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去吧,以后这里有活再回来。”椿熠刚翻了几页书,狼牙棒扭捏着进来,眼睛并不看椿熠,垂在地面。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也称呼王椿熠是东家了。
“你们要回去,我不强留。但钱不常在,人情常在,别坑人。都是有老有小的。”椿熠放下书,翻身坐起。手伸进裤裆里摸索了一会,拽出沓钱。进山的时候,妈在他裤衩前面缝了个大口袋,装钱用。山里什么人都有,担心钱丢了。粗略的算了下帐目,椿熠把工钱递给狼牙棒。把这个也拿回去,给家里人吃,椿熠指了下墙角的蘑菇袋子。
“东家,以后再有什么活计,要是还用我们,让人去吱个声,我们立马就来。”狼牙棒接了钱,并不离开。低头像个孩子般的嚅嗫着。椿熠递了支笔,让他写上地址,狼牙棒握着笔,为难的画了半天,才把张歪斜着字迹的条子,递给椿熠。
北方的农村汉子都恋家。
土地宽广肥沃,不须东跑西颠就能维持生活,漫长的冬季又只能在屋子里,在火炕上窝着,时间久了,这种子就种在了心里。
在他们看来,最惬意的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
近年,为了生活虽也出去闯荡,却是英勇赴义般的,走得极不情愿。及至到了外面,突然发现没了暖和的家,没了知冷知热的老婆,就变得暴躁烦闷。而一有了风吹草动,立刻就找到了回家的理由,赶紧收拾东西,回家第一。赚钱?回家呆够再说吧。
果然,狼牙棒刚回大屋,那屋里立刻爆发出欣喜的喊叫,收拾行李物品的嘈杂声也随着响起。片刻工夫就安静了下来,踢里踏拉的脚步声涌向门口。椿熠下了炕,去送行。
狼牙棒跟椿熠紧握了下手,领众人向山外走去。雪像张大嘴,转眼就把他们吞不见了。椿熠在门口立了一会,看了看四周,山林沟岭全都隐在雪幕里,一片混沌,显得神秘厚重。心渐渐也像这雪野,空旷寂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