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铁皮油桶,上面的盖子被割掉了,坐着个大号的铁锅,下面再割一个方孔,用来填柴火,这就是炉灶了。几把柞树杈子用桦树皮点燃,帐篷里顿时暖和了起来。寒冷地区的树木为了抵御严寒,跟动物一样,都会在身体里储存很多油脂,燃烧起来就很热烈。半水桶泉水倒进锅里,普列把狍子肉拎到一个红毛柳菜板上“咣咣”的剁成了几大块。把肉放进锅里,再加了几根“山花椒”,一把盐,一把干辣椒,然后盖上了锅盖。不一会,屋子里就弥漫起肉香。
于大爷他们已经把自己的铺盖铺好了,床是小柞树杆子搭起来的,一排通铺。于大爷把大胡子的行李挪开,自己占了靠近门口的位置。椿熠越来越喜欢这老头,常跑山里的人都知道,门口的位置一是风硬寒冷,二是危险,一般都是青壮年来主动睡那个位置的。椿熠把自己的烟拿出来,递给大爷一根。
“操,这么多天不回来,我差点卷树叶子抽!”剩下的烟被普列一把抢了过去。上山的时候,是普列的“阿玛”赶着自己的猎马把必须品驮到这里来的。鄂伦春猎马耐力极好,但个头矮小,驮不了太多东西。钻树林,爬山下沟,却是无比灵活。除了必要的东西,其他的都没多带,烟酒之类也没考虑太多。
“我去看看车。”帐篷里烟雾缭绕,大胡子不抽烟,大概难以忍受,就起身出去了。外面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喝酒了!”不一会,普列冲外面喊。大胡子被这声音很快抓了进来,胡子张开,笑得灿烂。
桌子也是细树杆搭成的,上面是满满的一大盆炖肉,几只倒满了白酒的饭碗。香味把这些饥饿的人的口水肆意勾引。椿熠他们围在一处,坐着敦实的树桩子,几只碗中的白酒里,摇曳着蜡烛的亮光。
“谢谢你们,大家能来这里,不是被我雇来的,而是来帮我的,以后我会把你们当我的亲人一样!”椿熠端起碗,一口喝干了里面的大半碗酒。他喜欢这几个人,这话是从心里说出来的。
“到啥山上唱啥歌,到啥时候说啥话。你叔开荒的时候,条件比这还艰苦呢。你就放心,有你叔在,保管不耽误事!”大胡子也不叫东家了,成了东家的叔。可酒却没有一口干下去,这酒的浓烈出乎意料,噎在喉咙处不肯下去。把大胡子呛得咳了两声,赶紧用手抹了一把胡子,又接一口,喝干了。
普列没说话,一手举起酒碗在头上绕了两圈,然后“咕咚”一下倒进了嘴里。鄂伦春人常年以烈酒为伴,普列虽然离开族人的聚集区,来城市读书,但保留了许多本民族的特征,酒量也大得惊人。
于大爷这次却没有拒绝喝酒,慢慢的,却是一口气把酒喝干了。椿熠的亲戚看大家都是空碗了,也把酒喝了下去。
第二循酒喝得缓慢,肉却下得很快,一大盆肉,很快就变成了一堆骨头。狍子肉丝细密,用铁锅烧柴炖出来,味道原始淳香,在山里吃,谁都会胃口大开,况且大家又饿了那么久。普列看大家吃得狼狈,起身翻出两把挂面下在了肉汤里,又添了两块柴火。挂面在沸腾的浓汤里翻滚了一会,就盛进了大家的碗里。
烈酒、香辣的汤、热烈的炉火,几个人的额头上都渗出了汗珠子。酒劲上涌,加上赶路疲乏,就都去寻自己铺盖,睡觉去了。
椿熠的行李早就铺好了的,在帐篷的最里面。开道、扎点、熟悉附近的地形山势,他已经跟普列在这里忙活好几天了。那些远近的高山洼地,都被他们踏查了个仔细,还起了名字。帐篷南面的那片缓慢的山坡,有一只大野猪带着几只小猪在那里安家,窝建在一片黑忽忽的大树丛里。椿熠和普列走到跟前的时候,看见了它们惊慌逃跑的样子,把自己也吓了一跳。这片区域,就成了“母猪林”,是普列起的,这家伙喜欢看水浒。西面那条山沟,两边的山岭曲线浑圆,普列说像许老师的大屁股,就叫“夹屁沟”吧。还有“短松岗”“朝阳沟”,是椿熠起的名字。普列响亮的擤了把鼻涕,嗤之以鼻涕说:“没个性,记不牢靠”。
大胡子的鼾声与说话声截然不同,声音浑厚,质感强烈,穿透力也强,震得椿熠毫无睡意,烈酒也烧得肚腹燥热。翻身下床,摸到件衣服披在身上,轻轻的走出帐篷,清凉的空气立刻让呼吸顺畅通透。四周是黑忽忽的山林,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点支烟,坐在烧柴堆上,椿熠觉得自己就是这片山林的王者。
“你可以向山林索要,但你永远也别想着征服山林。”这句话是普列的阿玛临走的时候说的。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严肃得让椿熠陌生。这话这表情,让椿熠印象深刻,但他不理解,也不想理解,他只知道,要把这片宽广的山林,变成自己游弋的海,变成自己的乐土。
干净的天空掠过一颗流星,椿熠的眼睛追着它划落,仿佛能听见它燃烧的声音。这么晚了,肖影已经睡了吧。椿熠喜欢看她睡觉的样子,骄傲的长头发静止在枕上,长长的睫毛间或地抖一抖,嘴也会同时啜几下,寻奶的孩子一般纯洁安详。这时候,椿熠总是轻轻的把她揽在怀里,心柔软得像要融化掉。
有了拖拉机,就可以把油料,食物等必须的用品拖回这里了,这山里,汽车是进不来的。明天早晨回城,大胡子开拖拉机在公路边接应,顺利的话,晚上就能回到这里。椿熠在心里盘算着。找肖影,就只有中午那一点时间了。
身后有脚步声,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普列。
“哥们,这几天把你糟践得够戗,明天我下山买柴油,跟我回家吧?快秋天了,你得回去帮阿玛收秋去。”椿熠把屁股抬了抬,普列坐在了旁边,也点上支烟。
“收什么收,地都承包出去换酒了,阿玛还是打猎。你这里刚开始忙活,破烂事一定不少。我再帮你一段时间,等啥事都顺溜了,我再回去。不过,我明天得跟你回家去一趟,弄条好猎狗回来。看家护院的家什都没有,哪天你被母猪林里那家伙抢去做了驸马,肖影管我要人怎么办?”
椿熠属狗,在所有的动物里,最喜欢的也是狗,这老同学最了解他的喜好。鄂伦春人家特别看重猎狗,不是名种,长相也不出众,但经过一代代的优选,却凶猛异常。它们被称为“猎人的伙伴”。一条好的狗,一匹好马都换不下来。政府为了保护野生动物,把曾经无偿发放给他们的猎枪收了回去,又无偿地给每户开垦了不少耕地,盖了固定房屋,“撮罗子”已经成了旅游参观的景点。可猎民都不太适应这种新生活,还是没事就往山林里钻。猎马猎狗也养活着不少。
“要是阿玛同意,我把那匹去年下的‘儿马子’也给你牵来。”椿熠见过那马,纯白色的,跟它的父母一样,棕毛光亮,膘肥腚圆。猎民人家,谁家的马瘦弱,很被人瞧不起。他们在马背上做各种动作,惊险娴熟。下了马,却因常年夹马肚子形成了罗圈腿,走路总是歪歪斜斜的。
“哥们,我想跟你喝酒,就我们两个人,像以前那样,痛痛快快的喝!”椿熠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激。有老同学在这里,他感到无比塌实。椿熠长普列一岁,两个人在一起,却总是普列照顾着他。前些年,他有时间就去普列家里,等着他们出猎捕鱼,跟着大开了眼界,也对神秘的大山有了些了解。而普列从民族自治旗进城,椿熠总是不让他当天回去,就住在椿熠家里。每次,两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喝不够的酒。
上高中的时候,椿熠是肖影和普列之间的轴心。跟他们中的一个在一起的时间稍长,另外一个必说他“重色轻友”或者“重友轻爱”,不过肖影的埋怨更多的是娇嗔,她也喜欢普列的豪爽直率。直至毕业,椿熠去省会上学,肖影上班,普列回旗里倒卖山货,三个人才不经常在一起了。椿熠回来上班没两年,要去山里开农场,普列听说后,第二天就跑来要帮椿熠的忙。有他在,椿熠进山,扎点,省却了不少麻烦。
“操,酒有的是时候喝,还是先干正事吧。看看几点了,再不睡觉,明天早上能起来回城了吗?明天晚上还得回来呢,不然拖拉机没喝的,要趴窝的!”普列站了起来,也把椿熠拉了起来。两个人在黑暗中摸回了帐篷。
大胡子鼾声依旧。椿熠翻来覆去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迷糊了过去,醒来时天刚麻麻亮,大胡子和亲戚在洗脸,于大爷在烧一锅水。悉悉嗦嗦中,普列正在往一个袋子里装那些晾晒好了的榛蘑。蘑菇是最好的,刚拱出土的蘑菇丁,整整齐齐的小圆脑袋。椿熠的父母最喜欢吃这样的蘑菇,每年普列都送来很多。椿熠知道,这又是给他父母采的。
于大爷翻出些大米,弄了锅粥。喝完后椿熠跟大胡子简单交代了一下去公路边接油的时间,还有需要做个大木爬犁去拉东西,大胡子说知道,开荒的时候做过,你就放心吧东家。
露水很重,到公路边上的时候,虽已是将近八点,可裤腿还是湿漉漉的。这条公路有许多来往的汽车,只要招手,有空位置的车就会停下,行个方便。很快,他们上了一辆拉煤的汽车。两个小时,就看见了熟悉的城市。虽离开没有几天,却有种阔别重逢的感觉。
小城人口不多,干净整洁。汽车经过市中心,公园里一座人工的土山显得很滑稽。“就像手纸中间那块东西。”普列曾经在歌颂自己城市的作文中认真的描绘过这土山。
“中午把你留给肖影,我下午去你家楼头等你。你可悠着点,别累着,以后干活的地方多着呢,哈哈!”在石油公司门前下车,普列要去找个去他们旗里的汽车,到他家,只需二十几分钟。
椿熠很快交了油款,然后把蘑菇送回家里,写张纸条留给没下班的父母,去市场商店采购了一圈,一一寄放完毕,才十一点左右。
市场拐个弯,就是肖影上班的药店。里面顾客很少,肖影低着头在开一张单子,黑亮的长发垂下,把脸全部遮住。
“小影,看看是谁来了!”边上的营业员藏红花嘻嘻哈哈地推了一下肖影。“快去跟郎君相会吧,这里的活我来干。”
椿熠傻笑着站在柜台前,胡子拉茬,满身灰土。肖影的眼里充满了心疼,脱下白大褂,小跑着来到椿熠跟前,挽起他的胳膊就往外走。
“连跟我们告别都忘了?这么着急,是干吗去啊?哈哈”藏红花对着他们嚷着。肖影回头羞涩的笑了一下。
“看你,就这么几天就瘦成这样,不让你去种地,你总不听话。”说着话,酱肘子、酱猪蹄、烧鸡,买了一方便袋熟食。肖影知道椿熠就喜欢吃肉,而且喜欢吃油腻味道重的肉。
肖影的父母都在家,他们早已经把椿熠当成了自己的女婿,两家的老人都满意自己孩子的选择,结婚,只是早晚的事。肖影的父母很开通,吃过饭,椿熠去冲澡的时候,他们就借故出去了,把时间留给两个好几天没见面的孩子。
肖影的床很软,她的身子也很柔软。可椿熠脑袋里被坚硬的大山填充得很满,从肖影柔软的身上爬起来,剧烈的喘息还没有平静,椿熠就去寻自己的衣服。
“你还什么时候回来?”肖影躺着没动,用一只胳膊横在脸上,眼角有泪珠流下,她一直反对椿熠去山里弄什么农场,但他在这件事情上却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
“万事开头难。忙过这段,我没事就回来。”椿熠心里涌上一阵热流,俯下身亲了肖影一下“老列在等着我呢,我得马上走。”转身走了出去,把肖影和肖影的叹息都关在了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