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杯盘罗列，白萝卜炖大块羊肉，麻辣怪味鸡，花生栗子，蘑菇笋干，梨子木瓜，最后上来一盘凉拌胡瓜，想是在温泉边暖洞子里种的，这大冬天的，很是难得。
碗筷都是老板娘锦娘监督着，由罗能在大锅开水中煮过的，清洁光亮。“几日不在家，瞧这罗能这怂孩子，把家里摆摆的，连个干净盘碗都没有，怠慢了两位贵客，却是惭愧的很。”
章植此时装着出过汗，烧退些的样子，哑着嗓子装出一副病容，略有些怠惰像儿，拿捏着分寸，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锦娘客套。“哪里，倒是多亏了这位小哥，做汤做水的调养，我的病才好些。”
满桌的佳肴自然不是给寻常客人用的，两人猜度这个叫锦娘的女子可能猜到两人身份，或是那个小伙计趁着做饭洗碗的功夫，两人做了商量。索性把事摆出来，看她如何做答。
此时锦娘已脱了外面的大衣服，只穿着红袄绿裙，爽利地笑着，三月桃花般妖娆妩媚地盛开在荒郊小院里，来回穿梭忙碌搬取东西。一时又停住脚，命人搬了一坛烧酒过来，亲自热了两旋子，给两个人倒上。“这顿饭权当是我赔罪的，一时不在家，怠慢怠慢！”
“多谢。您这是刚从哪里回来？”
“前些日子，这里不干净，出了点子事，到洛阳一个亲戚家躲几天，本想早些回来，没想到他们家里生意忙，一时脱不得身，帮着做了些日子，拖下来，自己的买卖反顾不上打理，回来的晚了。”
“这条官道是南方进洛阳的的必经之路，一天进出的猪羊，少说也有几千头，商旅行人络绎不绝，人气旺盛，自然住店的也多，怎么会有不干净的事？”宁贽素来不爱在吃饭时说话。他不讲圣人食不言寝不语的大道理，主要是想着嘴里含着东西还要说话，腮帮子鼓着太难看。平时在家，别人边吃边说，他还要挑个礼儿，今天竟破了例。
这个锦娘倒爽快，很有些江湖儿女的利索劲儿。“别提了，三个月前，有个叫彩云飘的杂耍班子，老老小小十几口人，坐着大车，拉着行头家伙，讨饭的一样住在店里，说要在这里等洛阳的台口。一住就是半个月，有的人就出去赶趁个小买卖，赚点日常零用。再往后，听说有个姓王的大将军，在旁边大路上过，稀里糊涂头就没了。官府难免来人盘问，看情况不妙，那个杂耍班子收拾东西，进了洛阳城，我也跟着进洛阳躲躲。”
“那个班子现在还在洛阳吗？”
“当然在。地方上的小班子，平时演杂耍只能赚几顿饭吃，这次进洛阳如同进了销金窟一般，钱赚的哗哗的。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全班上下已从头到脚都换了新衣穿着。就在城东乐游原一家春风店住着，今天回来时，还见他们的人在广兴茶楼外面的空场子上撂地演出呢。”
“那个班子人多不，是不是经常添换？”
“一个草台班子，有人来，也有人走，说不准的。听说王大将军的脑袋还没有找到？”
“我们刚从外地来，还不知道洛阳这里的事。”
老板娘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豪放地昂头喝了半碗，笑了一下。“咱明人不说暗话，两位不是外地来的吧？想必是洛阳城中的官人，特地到这里来消遣我们这小门小户的。”
听她这么一说，章植有些不好意思。“说笑了，我们确是刚到洛阳的客商。”
“哼，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可别让我说出好话来。”锦娘一条条分析着。“第一眼看上去，说是客商，那么大老远来的，你们的货物可不多。再说二位身上的衣服干净，周身清爽，全没有那些胡商的风尘样儿，也没有他们身上那股久不洗澡冲人的羊膻味儿。”得意地笑了一下，“两位以后扮上时，最好让我瞧瞧。”
宁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埋头吃自己的饭。肚里琢磨，那个乐游原是左将军缪冲的产业，坐落在洛阳城东一角，飞檐叠嶂，流朱淌碧，车马喧哗，整整半道街的吃喝玩乐购，繁华的很。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三教九流，客商来往频繁，如有作奸犯科之人藏匿，想追查是很难的。
难怪缪冲上次查案时，来这店里转一圈就走了，一涉及到自身，躲还来不及，怎肯平白招惹事非？
“上次也有这差官大人来店里盘问过，那个年轻人长得好排场，穿的又好，一看就是个体面人。”锦娘犹在补充着。
她说话的用词显然是北方邺城一带，宁贽不禁心中一动。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没有丈夫和孩子，就这么漂在外面，独自做生意，显然很不正常，转个圈子想套出她的家乡处所。可这女人滑得如水沟里的泥鳅，只说她想让别人知道的信儿，其他的一概用浮词遮掩过去。
鼎鼎大名的洛阳城乐游原就在眼前。华灯初上，白日里的矜持礼仪仿佛随着日光去了。车马行人，挨挨挤挤。
仕女们穿着颜色娇嫩的装束，梳着高高的发髻，携手勾肩，成群结队，林中小兽般双目灼灼巡视，搜寻着可意的人儿。结束的那些丝纱飘带，轻盈游弋，有意无意往行人身上粘挂。
男人们腆着油光发亮的脸，口中喷着酒气，摇摇晃晃，眼睛四处张看。丝竹声声，红灯处处，朱门幽户，古鼎香炉中喷出暧昧的香气，蛛网般铺开，触须游动，撩动心弦。真是繁华富庶到不堪的境地，与城外村野小店完全是不同的世界。
缪冲穿着华服皮裘，扶着车夫的手，从马车翩然下来，径直进了宁贽他们住的天香阁。天香阁是春风客店最好的一个房间，处于客店的一角，许多的藤萝攀援而上，把窗户遮住大半，僻静的很。
“两位好兴致！到这里来逍遥也不说一声，叫我一通好找！”
“缪兄，我们是来查案子的，可不是来冶游的，这么说未免好说不好听。”宁贽正色说着。
听得缪冲想笑，一个富贵公子，正经玩去吧，成天把查案当做一件大事挂在嘴边。这么些天，也没见查出什么来。魏王和王赞派他的这个差事，无非是想他在洛阳闲着也是闲着，多少找点事占个心眼，芥豆大的事，自有洛阳令和大理寺的那些差官们去做，哪个敢让这个小国舅亲自下来找线索。
“瞧我这张嘴，该打，怎么这么不会说话。这里住得还好？缺什么吃的用的，尽管说话，我有本事让店老板弄了来。”
“这里是你的产业，别当我不知道。”冷冷地回了一句。
“呵呵。”缪冲不再说话，眼光转到屋中一个素服小男孩身上。
“你是什么人，怎么来到这里？”
那个男孩子泪眼婆娑，“我也是在这店中住的，是彩云飘里玩杂耍的。午间从这里过，看到露台上那些珊瑚珠子一样可爱的花草，进来转了转，摘了几个，没想到把脖子上挂的一个小金佛给丢了，过来找找。”
“一个卖艺的，哪里来的什么金佛？你想讹人也得看看地方，别想来缪大爷这里讨便宜！”缪冲从小宁那里受了气，一时没处发放，照着小男孩劈头盖脸痛骂一顿，还踢了一脚，小孩捂着脸跑了。
一旁的洛阳令章植虽看不过眼，却知道这个缪冲一向是轻狂惯了的，仗着在魏王面前得宠，媚上欺下，全无半点仁恕之心。真不知这个温雅正直的国舅宁贽为什么要与这样一个小人亲密来往。虽然两人说话间，能看得出宁贽对缪冲的无礼与不屑，可这样的无情的话，也只有最亲密的朋友间才会说，陌生人间往往是存着礼敬之心，不敢胡乱放肆的。
此时的缪冲，已换出一张笑脸，凑近了宁贽，笑着说道，“今夜乐游原中有几位朝中名流作东喝茶，听闻国舅和章大人来了，命我过来相邀，看能不能赏光过去坐坐。”
“哦，是哪几位大人？竟也有此雅兴，这么大冷的天，不在家里围炉夜话，跑到这个烟花之地来扎堆儿喝茶？”
左右看看，方说，“是太子殿下，还有龙城太守路承等人，微服来的。”
素来不喜欢与这些人来往，可太子相召，不能不见，只好换了衣服，与洛阳令和左将军一起，到广兴茶楼坐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