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将军缪冲的人马，日夜兼程，终于在通往洛阳的官道上截住了宁馨、豹雏和黄彝一行人。
午时，夏末的阳光正烈。路边有一个小小的草顶茶水棚，有几个人在喝水，其中有一个精壮汉子，低低压着头上的斗笠。
“歇一下，进去喝口水吧？”试探着问。缪冲在宁馨面前，总是露怯，可还是努力挤出一脸的笑，仰望心中的女神。
宁馨穿着一身男式夏布便装，束发布巾，没用青纱遮面，看棚里有人，不便进去。“你们去吧，我在外面等着。”
道旁一株数十年方长成的梧桐，树身有一抱粗，长的颇为茂盛，叶子形状恰如大臣们手执的玉圭。
时候已是夏末秋初，芬芳馥郁的紫色桐花落尽，结着些豆大的果实，梢惹碧云，鸦啼滴露，树顶浑圆如车盖，遮就一片荫郁清凉。铺了一块旧布，宁馨坐下等着。
缪冲走近茶棚，张望一眼，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没进去，吩咐手下人送两碗茶水出来。自己仍回到树下，在一旁斜站着，看着美人慢慢喝水，如同欣赏一个名贵的瓷器。
一股温润甜蜜的气息蔓延，仿若千万条细细的蛛丝，在幽微的薄雾淡霭中，缓缓张开。又如初夏时分生命力极为旺盛的丝瓜藤蔓，张皇游走，觑视许久，却找不到可以搭靠的地方。
“此去一路辛苦。”
“幸因辛苦流浪，得以见君。”
“这小店的茶，实在比不得咱平时喝的。”粗瓷的碗，边上还缺一块，茶水颜色发红，叶子散碎，入口带着一股油膻气息，想是兼放羊汤烂肉面的，没半点茶的清香。
“有水已是难得。”依旧是云淡风轻的笑。
“听这次在草原，你一箭射死了大真可汗！”总算有一句拍到正点上。
宁馨展颜一笑，风吹鬓影，如春风雨露般舒畅。省去那些浮辞，恢复几分小女人味儿。
“哦，是啊，他正与小宁打呢，我放的冷箭。好些年没射过人了，正好拿他练练。可笑那个新任可汗，人家那观念与咱们不同，还认为是当机立断的英雄行为，欣赏的不行。”
“行为确不光明，可对手也不是什么英雄人物，这样的死法，于他很相宜。”陪出一副笑脸。
宁馨看到他的嘴脸，想起在魏王面前，也是如此这般的谄媚，眼里显出一丝厌恶鄙视，“别这样好不好？再怎么说，如今你也是带兵的将军，给自己留点脸儿，别再一副小人腔调。”
“我也不想这样，只是多年来习惯了，得慢慢改。”缪冲不好意思的笑笑，想起人家宁贽那待遇，鸣玉提起他时，那满山满谷的尊崇与爱戴，人与人之间差别怎么这么大呢？愈觉得自己卑微低下到极点，积攒多少天的勇气，如同一个美丽的肥皂泡，瞅着七彩绚烂，小风一吹，啪的一声，已碎掉。
两个声音不停地在心中打斗吵架，“带她走，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不可以，棚里有人在盯着。再说，确定她心中还有你吗？感情正如这树梧桐，枝枝叶叶交缠往复，却已过了开花的季节，收获的只是一树不能吃，不能玩，种进地里什么也长不出的果实。”
“可是我爱她，本来就是我的妻子，只是国破家亡，被那个老不要脸的魏王给强占去。”
“好啊，你可以带她走，逃到江南，诗酒田园，偕隐江湖，可确定能逃脱魏王的追捕吗？”
“他根本不会追，遇到这种丢脸事，只能暗暗查访，时间一长，宫中粉黛三千，也就淡了，决会大肆宣扬。”
“可你没有勇气，懦弱是积年累下的，如同你见到魏王，两个膝盖会不由自主的发软，人家一生气，吓的你立马跪下讨乖卖好一样。哈哈，做惯奴隶，给你顶皇冠戴，吓不死你！”
“我会有自己的皇冠的。”
缪冲下了决心，他不能就这样把宁馨悄悄带走，再说也不敢确定，人家会跟着他。
“公主，再忍些日子，总有一天，我会光明正大地来接你。”他没叫名字，也没称贵妃，眼前仍是他最心爱的中山国小公主。
宁馨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带着泪珠闪动几下，又缓缓睁开，“总是在骗我。”会有么？冲哥真会穿着金盔金甲，骑着骏马来接吗？即使能来，还能跟着他走吗？想到终此一生，再也没权利看到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心又开始作痛。
转过身，不再理他，相见不迟亦不早，可惜的是再无缘分。
入夜时分，换了宫装，悄悄潜回宫中，进佛堂时，两个贴身侍女果儿茴香尚未睡下，正在外面的褥垫上坐着说话。见贵妃回来，一脸的欣喜。
“菩萨保佑，总算是回来了。”
“这几天没什么事吧？”
“大王和皇后派人来看过几次，多亏太子妃抽空就过来护着，才帮着挡过去。再过两天，就是皇后的生日，不能不去，我们正发愁呢，可巧回来了。”
一年到头，这些大小生日也不知得过多少。
生死本是寻常之事，有生必有灭，如草，春生、夏茂、秋枯萎，留下点儿草籽，用以繁衍后代。可人的脾性，总是乐生厌死，虽厌死，却又惦记着死后的生活环境，排场风光。看古来那些帝王陵寝，恨不得将生前喜欢的物品都搬进去。
“禀大王，宁贵妃与左将军在城外30里一个茶棚相遇，喝了两碗水，各自散了。”
魏王手抚几案，听控鹤司锦衣使白朗汇报。
“肃王和小国舅呢？”
“肃王已上路，正在返回洛阳的途中。宁国舅刚回府，想是与他那些姬妾见见面，逗留些日子才肯回来。”
魏王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声，“很好，没事时给太子透个信，他那个妃子，该带回东宫好好教训，别成天腻在宫里，我眼神不好，见不得这些人在眼前晃。”
白朗忙应下去了。他知道魏王的毛病，怕把儿媳错当成宫内的女子。
肃王回洛阳没几日，宁贽带着鸣玉和简雍，也快马兼程赶了回来，匆匆进宫面圣。他接到简雍的飞鸽传书，贵妃因在皇后的寿礼上失仪，被皇后当众责骂，还打了几下手板心。
“究竟是怎么回事？”看着眼前送茶过来的小宦官兴儿，宁贽微微皱眉。
兴儿是肃王在宫中的心腹，与宁贽相熟，小声答复，“贵妃一个多月躲在佛堂，不肯见驾，想是在陛下面前失了宠爱。宫中这些事，你知道的，没宠的人比个猫狗都不如，所以皇后才找个借口整她。”
想起姐姐一身的武艺，明辉耀眼，英勇非凡，在这宫中却束手束脚，施展不开手段，任人责打，宁贽心酸的很，可又无能为力。姐弟两个太亲近，总是你顾念我，我顾念你，结果谁也没能脱离魏王的手掌心。
左将军缪冲自大臣们待朝的偏殿外进来，明盔薄甲，留个小胡子，一脸甜蜜的笑，急走几步，凑到宁贽跟前，“哈哈，国舅大人凯旋归来，怎么这么着就进来了，该请文武百官到城外热烈欢迎才是。”
宁贽站起身，心里怨着，“帮不上馨姐半点忙”，恨不得给这个的小人一巴掌。又生生忍住，一手抓住他的手，狠狠地捏紧，那手的骨头在吱吱作响。
“啊，许久未见，缪大人安好！一点点小功，全是仰仗陛下的龙威，怎敢贪天之功？”
低低问一句，“为什么不带她走？”
“有暗探跟着。”
“暗探？”
“锦衣使白狼。”
白朗素以心狠手辣出名，人称“白狼”。他是川西人士，长得白净漂亮，面团团的，带着几百名武艺高强的手下，只听从魏王一人的号令，多年来圣眷隆重，甘心作他的鹰犬。
十五年前，宁贽和缪冲进宫作控鹤司花鸟使时，他已是控鹤司的锦衣使，魏王眼前得意人，大家熟悉的很。
“他跟着又能怎样，在宫外，他岂能打得过你和馨姐？再说还有小豹子和黄彝，你们四个人收拾他还不是手捏烂杏？问题还是在你这儿。”
缪冲强忍疼痛，脸上笑得更为阳光灿烂，大声说，“多日未见，国舅神彩更胜往日。”
小声来一句，“快松手，我骨头都要断了，你还不知道公主，有你在朝，她怎么肯跟我走。”
宁贽哈哈笑着，松开手，拍着缪冲的肩膀，“左将军说笑了，来时带了几个当地特产的白甜瓜，已命人送到府上，下朝后尝尝。”
暗地说，“你什么玩艺儿？明明自己没本事，还往别人这儿推，我在邺城，专等你们的消息，自然知道什么时候开溜。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再难找了。”
长出口气，跌坐在椅子上，接着等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