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在收拾一新的西厢房里,闻者清雅催眠的安息香,解忧仍是睡不着。她甚至觉得这里的宫殿修得巍峨恢弘,飞梁翘檐像刀剑横割在天际,是存了心的不给人好好睡觉。此时已是夏末,几只冒失的萤火虫,飞落在窗阁之上,一明一暗的闪烁着星点荧光,在融融夜色里,将不眠的心事照得萧萧,直至天明。
昨夜同样没睡好的还有郭妃。广顺三年,她诞下皇四子柴宗训,小名训哥儿。今年刚满四岁,正是满地乱跑、最惹人喜爱的时候。昨天,却在宝慈宫里追一只猫,不慎打翻了一个瓷瓶,惊了正在午休的太后。被柴荣得知后,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平日伺候的内侍、宫女纷纷挨了板子。更留下让郭妃心惊了一夜的狠话:“这孩子太顽劣,定是平日被纵容惯了。”
延福宫里静悄悄的,紫檀茶几上摆放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玉制博山炉,绿玉髓的香氲从篆字熏格中袅袅腾起,如雾如缕,使人头脑一阵清明。解忧用小指从药盒里蘸取了点薄荷香叶膏,轻轻替郭妃揉化在太阳穴上,宽慰道:“民间老人常说,儿子哪有不挨老子骂的。父母之爱,爱之深切,方才言辞激烈。指不定陛下现在多心疼四皇子呢,娘娘大可不必为此忧心?”
郭妃摇摇头,一脸的哀愁道:“民间的父母之情与天家的自然不是一样。昨日这话还不算什么,上次陛下居然说训儿叛逆,不肖朕。唉,本宫就训儿这么一个儿子,日后的指望都在他身上,偏偏他不得父皇的喜爱。可恨本宫娘家没人,帮不得训儿。”郭妃说这话时,太阳穴的脉络猛地跳了几下,似乎真动了伤心之意。
郭妃是个性子耿直的忠厚之人,出身亦非豪贵。解忧有意结交,便与寻常应酬不同,这些日子常来延福宫走动,时间一长,两人便能说上些“体己话”。她对郭妃的忧虑倒不以为然,除去早夭的两个,柴荣如今有四个皇子,长子柴宗谊已成家立府,为人生性懦弱,只在崇文苑领着份闲差。还有两个分别是雅贵妃与长孙妃所生,尚在襁褓之中,便封了曹王与纪王。但封爵这事,大半是做给外家看的。他对训哥儿看似最不优厚,但偏偏四皇子的一举一动都尤为关切。昨日一听到训哥儿闯祸,正在洗头的柴荣拎着湿漉漉的头发便赶到了宝慈宫,一顿训斥。旁人皆说圣上孝心可诚。在解忧看来,这有意的“委屈”倒更像是为四皇子所搭建的保护伞,使得没有外家援助的他避开了他人不怀好意的关注。没有外家势力的支持,既是劣势,但在柴荣这样的雄主看来,又何尝不是能避免外戚把持朝政的好事。
当然,每个人对“圣意”的揣测各不相同,只能无限接近,并凭借着接近的程度获得各自的收益。这些日子,她已经越来越熟捻这套规则。这番“妄测圣意”的话,解忧并不敢宣之于口,皇子与外臣的关系更是犯忌讳,但这倒是个拉拢的好机会,她也不愿轻易放过,她寻思了片刻,便想从另一件事来点明:“陛下对皇子那是父爱之严,与娘娘的母爱之慈自是不同。前些日子,遇到大宗正司的夫人,她跟我说,陛下要在集英阁开宗室书塾,让大宗司遴选有学有道之士,入塾教书。又要在宗室中挑选宗室子弟,陪皇子念书。拟了几次名单上去,圣上都不满意,又发下去重拟了。大宗司正大人说陛下如此慎重,就是当初大皇子入书塾时也未曾有过的。”
四皇子明年便满五岁,照例六岁才是启蒙开课的年岁,陛下如此重视,臣下又怎能不体恤。郭妃当下心思明了,面上的愁云也散了一半,道:“是该在宫里开个书塾,从前大皇子念书时,每日寅时便起身去太子监,辛苦得很。要是宫里便有一个,那训儿和两个弟弟以后就方便了。”
解忧笑得媚眼如丝:“曹王他们周岁都不曾满,离入塾还早呢。”
这话便抚平了郭妃的不安和焦虑,她顿时开朗了许多,又叫传了几件点心进来,摆在小几上,各个精致可爱。郭妃捻起一块藕粉糖酥放入嘴里,心情也变得甜蜜:“本宫最爱与你说话,总是贴着人的心窝窝。这次是来不及了,眼瞅着赵将军过几日便要归朝。下次你再入宫,本宫得去求个旨意,就让你住在延福宫里,哪也不许去,专门陪本宫说话,让别人都活活羡慕去。”
解忧马上奉承道:“那便最好了,我这每日从庆寿宫过来,爬山涉水的,辛苦的很。延福宫又宽敞,我住着舒服就不走了,扰了陛下与娘娘的恩会,娘娘可不许撵我。”
郭妃虚打一下,口中唾道:“不撵你,有本事赵将军来接你,你也不走。”话说到此,她仿佛想起什么,眼波一转,七分关切三分疑惑地问,“你这成婚也有年头了,又恩爱有加,怎么身子一直没动静,得想法赶紧地要个孩子。”
解忧没想到她突然提这个,微微一怔,嘴上“嗯”了一声,便摆弄起那几盘糕点,兀自不作声。
郭妃以为她没听明白,又继续道:“寻常百姓家,夫妻有了孩子也多了可谈论的话题。在官场,其中的厉害更是大了去。如今赵将军在南边作战得力,大胜归来,必定要封个爵位,循例夫人也有诰命的赏赐。你是侧室,这诰命自然落不到你头上,但若有子嗣,这封赏诏书里就能写进你的名字,如若不然,你在这儿巴巴的熬着,不是白费了嘛。趁着年轻,如今宠爱又胜,现在不筹备着,日后色衰恩弛,可就来不及了。”
解忧心头一颤,有无限的委屈难言如绵绵不绝的蛛丝,一丝丝勒在心头。她勉力挤出来一缕苦笑。这算是郭妃长期浸淫宫廷中得出的心法教诲,不能说不是为了她善意打算。只是对于“子嗣”的算计,任是她这般聪慧多谋、没心没肺也不愿提起,多想一遍,便觉得是触碰不到的奢望。她咬了咬牙,想把郭妃的话忘却在耳外,老老实实过踏实每一天便好。无奈那一言一字,还是像烙印般,嵌在了她的心里。
八月,赵匡胤率大军还朝,在离城二十里地驻扎,由兵部派人接收改编。最终只留下百余人的亲兵卫队,由赵匡胤亲自率领,轻袍解甲,从得胜门入城,转到宣德门,在城楼之下,赵匡胤被任命为殿前都指挥使,一干亲随都得了相应的擢升。犒赏完毕,赵匡胤及诸将,在文德宫换上便装,梳理了许久未曾打理的头发与胡须,耳目一新地准备参加晚间在垂拱殿举行的庆功大宴。
隔着宫殿的另一边,解忧前几日便得到了消息,拾掇物品准备在庆功宴结束后便跟着赵匡胤回府安置。到了这天,她一早便起来梳妆,住了数月的屋子,也顺眼了许多。隔着菱花格的木窗,枝头停着的喜鹊吱吱喳喳叫个不停,同样忙碌的还有各宫娘娘的亲信,流水似的赏赐送了进来,从珍宝珠环到玩物衣绸,琳琅满目,将她的收拾好的行囊塞得满满当当。解忧谢恩应酬的礼重复了上百次,她心里清楚,这里既是恩宠拉拢的意思,更是这段时日她在宫中左右逢源得来的好口碑,不由地在眉梢又挂上了三分喜色。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这苦心经营数月的好人缘,随着庆功宴上的一场进献,马上便要消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