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后,第二日仍是斋沐休息的日子。张令铎一早便出了门,在浚仪街食铺用了早点,待到日头高升,街上人来人往之时,方才往赵宅递了拜帖。不一会儿,门房传话,说赵匡胤在书房等他,便领了进去。
赵匡胤的宅邸他从前是来惯了的,走廊厅阁、花草流水,无一不是旧时景致。偏偏此时看来,心里却有一股抑制不住的忐忑。他急于向赵匡胤问明白为何翘翘突然就变成了解忧?她究竟是如何从那日的大火中逃生的?这借尸还魂般地戏码,让他无比惊讶、担忧,但同时又有种隐隐的欣慰。毕竟当年眼睁睁看着翘翘葬身火海,是他这些年来挥之不去的梦魇。如今故人安好,倒像是上天垂怜,给他的良心突然发了一张赦令。
张令铎加快了脚步,转过前面的花厅,再走几步便到赵匡胤的书房。他又开始有些惴惴不安,换防陇西,是他官场晋升的重要一步,这个差务要是办得好,日后拜疆封帅,成为独霸一方的节度使也并非痴想。但若在此时与赵匡胤因为一个女人伤了和气,失了彼此间的照应协作,那便太得不偿失了。春日湿润的晨雾打在他发梢,湿嗒嗒的,像出了一层薄汗。他并非寡情之人,在他历经的女子中,能入心入魂的,翘翘算是唯一一个。只是,她毕竟只是个青楼欢场的女子,寻欢作乐、谈情说爱虽是上选,但与自己煌煌前途相比,孰轻与孰重?她的作用与党项郡主李锦柔都不能相比。
与赵匡胤相互见了礼,张令铎便将心中疑问迫不及待地问出:“玄帅,为何翘翘成了解忧,是你侧房又是表妹?我离开京城三载,你我书信不绝,怎地从为听你提到?”
赵匡胤意味深长地看了张令铎一眼,他的想法与张令铎一样,在这陇西军交接的时候,万万不可因为一个女子坏了兄弟情谊,但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解忧并没有细说。他迅速权衡了一下,觉得坦诚相告是获得赢得对方信任的最好方式,何况他与解忧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可以告人的。于是,从墓中营救到雪夜相谈,从抵罪入宫到秦妃相救,赵匡胤简单地把这三年发生的事情叙说了一遍。当然他仅仅告诉张令铎,是由于心疼贺氏才让解忧入宫,而自己当时如何心急火燎地去求秦妃的事情,他也隐瞒了。不过,总体说来,这仍然算是一场非常坦诚的谈话。
赵匡胤的书房布置简单,只在屋角放了几个熏炉,里面燃着祛湿的苦艾,些许刺鼻的味道灌满了房间,有股使人头脑清明的力量。张令铎愣了半天,细细琢磨赵匡胤说的每一个字,越品味越觉得每一个字后面都是解忧的苦难,而他自己正是这些苦难的源头。他内好像回到了目睹翘翘死去的那一夜,方才刚被赦免的罪过,此时增加的千万倍又重新箍上了他的心头。这种令人窒息的感觉,使得他无从发泄,彷徨许久,他突然冲着赵匡胤拜倒磕头,出言则是嘶哑的嗓音:“拜谢玄帅,若无您出手相救翘翘之恩,我这一身的罪孽便无处可赎了。”
赵匡胤心里微有不悦,却搀扶起了他,“适逢恰巧而已。这些年,我与她虽只是人前作戏,倒也清楚,她是个聪慧坚韧的女子,必受上天垂爱。”
张令铎眼睛惊喜一亮,不由牢牢地盯着赵匡胤,生怕自己漏了一字一句。
赵匡胤明白他在期待什么,若此时由自己开口将解忧还给张令铎,倒不失为笼络人心的上佳之法,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她如今身为我的侧房,众人皆知,你们若想再续前缘,一来身份上有些尴尬,二来,也需要看她自己的意思。”赵匡胤淡淡地说道。
张令铎眼中的光芒顷刻黯淡了下去,嘴里喃喃道:“我也知道,那时做下了这等错事,还有什么可期待的。”
听闻张令铎提及那日,赵匡胤想起了余爷之前所带给解忧的那句话,“那场大火真的只是偶然?”精神也不由地紧张起来,也顾不得张令铎那满脸悲伤沉思之色,连忙询问道:“有人说那时永乐楼的大火,起的蹊跷,那日你赶到时,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常之处?”
那夜的记忆对张令铎来说尤为深刻,这些年反复千白次,每次都纠结在能不能重新选择一次上。如今被问及,他细细一回想,却也没觉得有何处不妥:“那年连月的干旱,城中火灾不断,永乐楼最爱灯火恢弘,贸然失火倒也不足为奇。我抵达永乐楼的时候,火已经烧起来了,不过前院还好,贞娘正组织人救火和撤退。翘翘住在最里头的流苏阁,是个独立的小院,火好像是从那边起的,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被浓烟呛得晕了过去。”
“你找到了她?”赵匡胤问道。
“唔。”张令铎低声道,心里像被千刀割扯般疼痛。
“那怎么没有把她救走?以致后来被余爷当作活人殉葬。”赵匡胤阴沉着脸问道。
“因为一匣珍珠。”张令铎踌躇许久,还是决定说了,“当时翘翘让我带着那一匣子珍珠,匣子太沉了。等我挣扎出去,回头想救翘翘时,流苏阁整个坍塌了。”
他艰难地说完,便将脸深深地埋进双手中,躲开了赵匡胤洵洵冷冷的目光,他是真的懊悔,甚至在这些年来,这些懊悔之意没有半分的减少。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一次,他一定会将翘翘带走,哪怕不是为了彼此间的情意,就算是为了夜夜能安稳入眠,也是那匣珍珠抵不上的。
但人就是如此,刹那间的选择,往往容易被本能的欲念所左右。情感也罢,理智也罢,都不过是后来回想时的另一种再无可能的选择。
赵匡胤暗暗用大拇指扣住拳头,努力平息了胸中翻腾不堪的怒火,刚才的一瞬,他几乎就要冲上前去,狠狠地揍他几拳。不过,这一瞬之后,他很快冷静了下来,为不可挽回的悲剧付出更多的成本,在他看来,是大为不智的,何况他刚刚撇清了与解忧的关系,也丧失了发怒的立场。一瞬之后,他仰了仰脸,柔软的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五官上,形成了凌厉的光耀。再开口,已是冷酷的理智:“命中劫难,合该如此,你也勿需太过自责。依照你看来,这场大火竟是从后院燃起的?”
张令铎沉吟片刻,像是摆脱了方才不安的情绪,接道,“当初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说来,倒是蹊跷。前院灯火通明,偶尔有个火烛走水的,便也寻常。但那流苏阁,与前边隔着小花园,屋后便是水潭。当时因为干旱,池塘的水倒是干涸了,但淤泥湿润,本最不易起火。这么说来,有人纵火的可能倒比无意失火的可能多了几分。”
当然是有人纵火,不然余爷也不会如此说了。赵匡胤暗自思忖,又道:“在流苏阁纵火,莫非意在夺取解忧的性命?她是青楼头牌,得罪的人应该不少吧。”
张令铎想了想,又摇摇头道:“我看也不见得,翘翘成名不久,我便给了永乐楼不少费用,减少她外出见客的机会,也没得罪什么达官贵人。若说是永乐楼姐妹之间相互嫉妒,依她这圆滑乖巧的性子,积怨至纵火烧楼的,也不容易。”
赵匡胤点点头,喃喃道:“若不是为了夺她性命,那为何要故意在流苏阁点火?这纵火之人又是何人呢?”
张令铎思索了半天也不着头绪,便问:“玄帅,这永乐楼火灾已经过了三年了,如今再追寻,是何缘由呢?”
赵匡胤缓缓道:“当年不觉得有何不妥,开封府也只是当作一般失火草草处理了,如今在长孙思恭的案子里,有一个人提到当年火灾背后另有原因,倒让我不得不重视。”
“那这人在何处?”
“他没来得及说出缘由,便被射杀了。”赵匡胤面沉如铁,“隔着黑衣军的看守,凌空射杀的。”
“啊?!”张令铎亦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此看来,这纵火背后的干系势必不小,“永乐楼大火后不久,我便领命戍守夏州,之后种种,也不甚清楚。如今长孙思恭已死,知情人提及此案,紧接着被灭口,看来很快还会有下一步的动作。”
“我知道。”赵匡胤面色沉重地像一团暴雨来临前的乌云,“下一次我再也不能让对方占住先机。”他紧攥的拳头又加了几分力。兵部正在紧锣密鼓地调兵,与南唐寿州一战迫在眉睫,一旦领兵离京,京中的局势便很难掌控。他这几日宿夜未眠地思考这件事,可现在他连对手的身份和意图都一无所知。若不能在出征前解决此案,那对解忧来说,就太危险了。
赵匡胤缓缓地阖上了双目,解忧,翘翘,原本是他出征时最不必担心的人,原本说好作他随时可弃的棋子。究竟什么时候开始,让他如此费神牵挂,安危相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