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妃在宫中已经绝食六日了。
六日前,她父亲被诓骗入城、斩杀于东市时,她正在景福宫里往发髻上插那一支二十四枝翅金树簪,芙蓉石、翡翠、玛瑙、绿髓、珊瑚、孔雀石,极尽奢华,只需要稍微一晃动,便散落出无限的耀眼明光,她纤细的腰间饰着深青蔽膝、白玉双佩及玉绶环等物,将那套蹙金红罗翠翟的祎衣衬托得华贵无双。
噩耗惊动了景福宫满殿的红纱舞灯,朱珑闪耀间,长孙妃将身旁御赐的那个鎏金嵌玉的大花瓶砸得粉碎,然后,她站在那一地的繁华与破碎之中,如一座高踞云端内心焚灭的神,双手死命地拧纠在一起,护在小腹上。她转头过,满头金翅步摇仍耀出五彩璀璨,与那她恨得发红的眼神一并死死地盯在满地匍匐的宫人身上。她一字一句道:“让柴荣来见我。”
柴荣当时没有空去处理景福宫的事,长孙思恭刚刚被诛杀,朝野震惊,接着又要公审岐国公,文德殿的蜡烛常常彻夜不息。他抽空让刘平传旨,命皇后代为处理安抚,虽然封皇贵妃的仪典不再有了,但金册金印还是赐下了,长孙仍是宫中皇贵妃。
皇后去了,温言好语安慰了半日,言辞厉色告诫了半日,长孙妃依旧那副淡淡的模样,对面前的一切仿佛看不见听不到一般,最后被皇后弄得烦躁不堪,终于开口道:“我陇西家族倒了,你们郭家、符家还剩几日。今日你来劝慰我,他日又有谁来劝慰你?”弄得皇后也郁郁离去,连复命都只差了霜儿前来。
柴荣淡淡一笑,道:“那便任由着她过几日再说吧。”
比起怨恨、咒骂、撕打来,这任由自生自灭的冷漠更是让人无法忍受。长孙妃在第六日的时候拿起了一把银刀,冲着满殿宫人嘶吼道:“让柴荣来见我,不然我就将这腹中胎儿生剖出来。”
众人大骇,首领太监派了七八个内侍,跑到文德殿前,跪成一排,道皇贵妃有要事奏禀,恳求皇上到景福宫一行。
柴荣决定看看长孙妃,没有带仪仗,只由刘平陪着,安步当车,从文德殿缓缓过来。这段路是他走惯了的,一草一木今日看来都带着凄凄离愁。这一日,在他的谋划中,曾想过千百次,真的来了,却没有想象中的喜悦。成王败寇,败者自然落魄,而成的亦是孤独的王。
长孙妃卸下了一身的华丽,素衣孝服,没了珠翠宝玉的遮挡,到感觉两人的距离要近了些。她静静一瞥,眸中竟是恶毒的怨恨,嘴角凄凄冷笑,“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敢来见我。”
柴荣澹然,“你仍是朕的妃子,位居一品,在宫中居住,一切供养如常。你喜欢奢靡,朕也不会怠慢你,逢年过节,赏赐依旧……亦同样有机会伺宠。”
她仰头冷笑,像是听见了一个笑话:“伺宠,这好大的天恩,贱妾怕是无福消受。”她欺身逼近,“那这腹中的皇子呢?是要跟我一样沐浴天恩,分封为王,享尽富贵?还是被当作谋逆贼子,斩杀于市,已绝后患?”
柴荣看了她一眼,眸中流露出一丝不忍,便转了头,避开了她咄咄相逼的眼神,“这皇子……贵妃,你根本没有身孕,龙裔一说,只是朕命御医院调配了草药,使你出现恶心、呕吐、头晕等假孕症状罢了。”
长孙妃大惊失色,低下头,双手按在小腹上,平坦紧实的腹部像噩梦般宣告着,那将为人母不过是一个空洞的骗局,眼泪随着暴怒瞬间喷薄而出,美丽的容颜在这一刻扭曲得有些狰狞,“柴荣,我长孙一家何曾对你不住,竟被你算计至此。当初你不过是先帝义子,若不是我父亲稳住陇西,以你的身份如何能登帝位,这些年,哪一年不是奋战沙场,立下赫赫战功,然而,你竟将他诓骗进京,杀于东市;我嫁与你十数年,哪一日不是悉心伺候,真情相待,你……你竟然为了骗我父亲入京,连身孕都作假,你究竟……至我于何地,将我戏耍至此!”
狂怒之下,长孙妃便要扑上来搏命,她本就出身将门,身手自是不凡,此时又是搏命之击,柴荣一时间竟无法相抗,来来往往,从内室到外殿,竟与柴荣过了数十招。
毕竟几日未进食,长孙妃很快便力竭,被柴荣擒在手里,柔软的腰身倾倒在臂弯之中,一如当年在营中戏耍过招的情形。
只是两人都没了那时的心境,勾起往日的温情也是一闪即逝。柴荣将她扶坐在床榻上,待她喘平了气息,方才缓缓道:“英妹,朕不期你能原谅朕,只是朝局凶险,许多事,非是你我能自主。”柴荣将长孙妃逸出的发丝捋好,语气平稳清淡,“唐末至今,士族称霸,割据朝堂。政令不能统一而行,法度不能遍及民众,军事调动、人员派遣首先要平衡各方利益,朕虽然暂居九五之位,但步履艰辛,何尝不是被众藩镇围困其中。此中积弊,先帝在位时就想清除打扫,到了今日,再不动下一步便是国家四散了。你父亲镇守陇西有功,可这功绩难道不是靠与岐国公多年来营私舞弊供养出来的。朝堂权王权若不止朕一人,那凡事百官必做利弊权衡,估量损益,朝政风气何日才能清明。比如寿州一战,于我大周将是百年基业的基石,而你父亲为怜惜私财,拒不出兵,还暗中联合岐国公,使人不断上奏避战。若事事如此,朝局势必连累,难以前行。你有你的家族要守护,朕亦有朕的天下要守护。”
柴荣说了很久,长孙妃低头默语,柴荣叹謂:“朕何尝想与你父亲走至今日,可你想想,他是外派朝臣,宣他入京,朕便要如此机关算尽,连假怀身孕都做出了。他最终肯入京,何尝不正是持着你有了身孕,一旦形势不对,随时可以动手废了朕,拥立你腹中的胎儿为帝。你可知道,此次入京,按制他不得带超过三百人的卫队,但长孙思恭带了四千人,且每人携带三件以上兵器辎重。这是入京受封,还是进城逼宫,你心中当有自判吧。”
长孙妃颓然倾靠在茶案上,呼吸浊重,语气凄然地令人心碎,“即便父亲行事跋扈,但我终究没有以你我感情相欺。当年军中似结情谊,父亲本不愿我为人侧室,我以为你我真心相知,方才不顾身份,嫁你为妾。到头来,往昔真情,竟如此空付了。”
柴荣静静地看着她,脱去了那些胄甲般的环佩珠玉,她如今看来竟又有了几分相遇时的软绵风味,保养得宜的面容仍如妙龄女子般饱满,只是在这连日的打击下,眼角不可避免的爬上了细纹,一败苍老的颓色。柴荣不愿与她细细计较这些时日里她如何在宫中翻弄风云、陷害郭妃、欲夺后权。对于失败者,他更愿意多留一些宽容,“若非感情相系,若你只是一般的宫妃,你早已在大理寺受审了。朕曾应许你这一世的富贵荣耀,从未想过要失诺。你且安心在宫中居住,有朕在的一日,你便仍是至尊高贵的皇贵妃。”
长孙妃的泪潸潸而下,混杂在春日独有的空气中,激出了一股咸咸淡淡的气味。她的双眼想是望着柴荣,又像是望向柴荣身后那朗朗的蓝天,过了许久,她呵呵道,“陛下残忍地杀了我父亲,如今还有施恩于我,来向天下彰显君恩深厚吗?我被你欺瞒了一世,直到今日还要利用我。”她攥住柴荣的衣袖,越来越紧,将那南丝斜纹的玄色龙袍揪出了几道深深的褶印,“你若是帝王,便杀了我;你若还是当年军营相见一笑的小偏将,便放我出宫,我什么都不要,连姓氏也不要。只求做一百姓平民,远遁山林,再也不要见这后宫里的人与事。”
清冷素白的天光,自窗口的笼月纱透入,落在景福宫昂贵的金丝织毯上,如雾似霜,照不尽帝妃二人凄凉的心事。殿中没有熏香,难得清新的空气从鼻腔吸入,让人头脑一片清晰。柴荣沉默了很久很久,久的让人以为他已经化作了一座形态逼真的雕像,深深地融化在了这年多变的春色之中。
七日后,宫中传出噩耗,皇贵妃长孙英不幸小产逝世,柴荣亲笔写了个“英”字作为她的谥号,葬礼异常隆重,特赐陪葬庆陵。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的英皇贵妃死在了家族覆灭的之中,同时也断绝了陇西家族所有翻盘的幻想。在长长的送葬仪仗中,六重鎏金棺椁被抬进了黑不见光的甬道,在巍峨的皇陵中等待君主他日的到来。
出殡当日,一顶遮盖的严严实实的青毡小轿从侧门而出,避开了所有正在叹息长孙氏兴衰变换的人们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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