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早春的清风在空中转了个弯,轻轻绵绵地绕过狮子楼精美的窗户,拂在匡义直直挺立的身躯上,将绛色暗纹的两只宽袖吹得招动不已,他清俊的目光却一动不动地看着停在街角那辆暗青色的马车。
不一会,从街道的南北两端跑出两个灰衣小厮,在马车前略停了一下,车里的人似乎吩咐了几句,只是一瞬的功夫,两人便又消失在街道人流中。车子缓缓行驶,一直到狮子楼的正门方才停下,打起车帘,仍是一身华锦绸缎的余爷从车上缓缓走了下来。
匡义右手攥了攥拳头,手心便渗出一片湿腻。他突然意识到,这次的任务似乎远要比他料想的艰难。他之前认为,与他这位屡被圣上称赞的政坛新秀相比,余爷不过是一个精明贪婪的市侩小人,只需一点利益便肆意可诱惑驱使。即便赵匡胤早提醒他这是江湖中的一只老狐狸,万事若不能料敌于先,则易被他所挟制。匡义以为不过是大哥担忧过了,而就方才所见,但是这份谨慎,便是自己所不及的。今日这场茶局,更像是一个新猎手不知深浅地要给老狐狸下套。还未开场,心里便起了怯意。
不过再是胆怯,如今也箭在弦上,整冠出迎,寒暄入座,两人都是一般不动声色,摒避了随从,狮子楼里这件高规格的厢房里就只剩下他们二人。匡义使惯了银子,点的都是狮子楼最拿得出手且昂贵的菜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又自己拎起酒壶,为余爷斟上了满满一杯,琥珀色的酒水伴着浓郁的香气,未曾入口,便知是上等佳酿。
余爷也见惯了场面,便在心里微微掂量了一下,放下酒杯,堆出一脸圆滑的笑容,拱手道:“余某早年的生意,便以卖酒为主,年少的时候,也好这杯中之物,可惜自己贪杯,烧坏了舌头。如今这酒美酒劣的,是分辨不出了。”软绵绵的钉子让匡义面色稍变,话锋却又一转,“不过,素来吃茶论道,喝酒嘛,自然是有生意谈。这个道理,余某还是明白的。赵大人如今佳肴美酒相待,看来是有生意要照顾小人了。”
匡义还在琢磨着如何开口,见余爷倒是贴心且爽快,虽是不甘被领着话头,却也不愿错过这机会,稍稍思忖,便按着事先的打算,作出一副为难的姿态,道:“余爷这话便是要愧煞人了。上次北区迁居一事,多亏了余爷相助,一直未能致谢,如今趁着开春人闲,邀您聚聚,一是向您表个谢意,二来嘛……也是向您道个歉。”
余爷何等精明,听了这话,倒也不急不恼,悠悠地抿了口酒,慢慢道:“即是生意,便双方互得利惠之事,致谢就不必了。这道歉的意思,小人可就听不明白了?莫不是大人打算赖掉当初应允之事吗?”
匡义这些日子,也不是白在工部混的,官腔已学了十足十。当下便摇摇手,急道:“没有、没有,赵某岂是这等言而无信之人……”停了停,面露为难之色,哀叹一声道,“只不过……这花鸟使的缺,被他人盯上了,托人走了范质范大人的路子。前日,范大人特意叮嘱了我两句,说这职缺得先预着。如今工程方才过半,这宫女采办的差事少说也得到入秋之后才会拿出来议,范大人现今就打了招呼,岂不是心中已有人选了。论职位,他是当朝宰相,又是宫院扩建的总纲当,我不过是个副使。即便相争,也挽不过他的力气大。哎,就是怕日后有负余爷所托,特先来致歉。”
余爷静静地听完匡义的讲述,脸上常挂的笑意敛得一丝不剩,默不作声地盯着匡义看了半晌。匡义藏在靴子里的脚趾紧张得全都蜷了起来,他迅速将方才的话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觉得还算严密。范质当朝数十载,为人虽然圆滑,持身却正,却绝不可能与陇西长孙相通,将变故的事由安在他身上,无论是余爷还是长孙思恭都不可能去找他核对。
余爷眼珠溜溜的转了一圈,悠悠道:“那大人是个什么意思呢?”
匡义忙接道:“幸亏知道的早,尚有力做些补偿。如今后宫里是长孙皇贵妃当家,长孙娘娘身份娇贵,对宫院居所要求甚高。这既然是新宫修建,总不能比旧宫还寒碜吧。我便禀了范质,这新宫内殿里,一溜铺地的都用上水乌金砖,便是如今景福宫用的那种。这水乌金砖可不属常规建料,工部办不了。采办的事宜,与花鸟使一般,照例都是由内藏府点一名都监任职。我想便以此职弥补花鸟使之缺,不知余爷的意思?”
余爷依旧的沉默,脸上的怒气倒是退散了不少,却又聚起了些许疑云。
匡义心里开始猛打鼓,他急于套出余爷究竟想把花鸟使的职缺给谁,以此去查长孙氏的同党,但他又必须保证余爷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若是有了怀疑,随便给他个名字,查错了线,反而误事。想到此,他又解释道:“这差事虽比不得花鸟使清闲,但其中收利却是只多不少的。赵某有心践诺,也望余爷好有交代。”
余爷轻轻一笑,手中的木著敲在酒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个我自是清楚,不过事情有变,总得容我回去,禀告商议之后,再与你详谈吧。”
匡义脸色也微微放松,接口道:“那是当然。若是长孙都督不满意如此安排,我便另外再想法子。”
余爷笑得阴森鬼气,道:“谁说是要安排都督的人?”
匡义一脸迷惑,猛拍了一下脑袋,道:“余爷说过的,我都忘了。不管是谁,我都设法安排,绝不敢再有变故。”
余爷哈哈一笑,气氛轻松了不少,他凑近了,低声问道:“倒是范大人,做事向来公允,不党不群,这次究竟是为谁谋职,竟开了金口?”
见他疑问,匡义才放松的心又被紧紧地揪了起来,嘴上却故作轻松道:“还没到敲定人选的那一日,哪会明说呢。不过,君子即便不党不群,总还有一大堆的亲眷人情,媳妇岳丈的话不得不听吧?”
余爷闻言,面上微微抽搐,笑意却无丝毫变动,“大人的意思是范大人在为他岳父岐国公的人谋职?”
岐国公乃是唐末名将,在长孙思恭前镇守陇西,后来拥兵自重,被先帝与长孙思恭联手驱至雷州。卸甲后,先帝怜其年长,便许他在京城居住。虽然有个女婿在朝为相,自己却淡了心志,对继任的长孙家族更是视作仇敌。匡义有心往他身上引,却也不便说得绝对,只含糊道:“范大人没说,但我左右猜测,也许便是吧。”
余爷笑笑,道:“倒也是,能让君子开口的,不就只有枕边之人嘛?”
事情既然已经谈完,接下的酒便喝得顺畅多了。匡义最是少年心志,又常年与国子监的贵族子弟们厮混,对京中奢华风流之事自是熟捻,与善查人心的余爷一番相谈,竟也投机得很。换酒推盏间,不觉便夜深客稀了,算算时辰,城中宵禁的锣声即将响起,两人才相扶着下楼。余爷倒是未喝多少酒,依旧身姿轻巧地踏上马车,转身拜辞,青色毡布的帘子像是一道庇护,豁然放下。
匡义心头一松,只觉得背上的衣服被汗浸湿,风一吹,竟有些寒凉。无论怎样,总算不用再面对这个老狐狸了。匡义暗想到,便摆出惬意的笑容,准备目送马车绝尘而去。突然,那道帘子猛地被掀开,余爷伸出脑袋,露出一道狡黠的笑容,猝不及防地问道:“差点忘了,此事令兄知道吗?”
这当然不是他临时起意才问的,事实上,这几乎是余爷最关心的问题,才会选在匡义最放松的时候发问。两道阅人无数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匡义的脸,连一丝挣扎犹豫的表情都不会放过。
不过,匡义对此倒是早有准备,他竭力保持着那副自然惬意的模样,平静地说道:“范大人与我说的当夜便告诉了大哥,想找他拿个主意。不过,我大哥那人,余爷也是知道了,对我向来严厉,只喝了一句,让我自己想法子,不要扰他。我想也是,最近家嫂身体不好,大哥心烦,便自己寻思了这么个法子,若是余爷那边首肯,我再去回大哥。倘若不成,也少挨顿骂。”
他说的在情在理,余爷一时间也挑不什么破绽,却也没得到有价值的信息,只好假意笑了笑,拱手说了句:“令兄对大人爱之深,方才责之切呀。”便驱车离去。
直到余爷的马车消失在薄薄华灯中,被夜色淹得不见了踪影,匡义方才将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两层绸棉的底衣已然湿透,腻腻地沾在身上,在早春的寒意下,逼得人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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