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腊月廿四,家家户户送灶王的日子。官员循例有一日的休假。可刚过晌午,宫里便差人来宣赵匡胤入宫议事,他寻摸着必是寿州之事,便赶忙换了官服,跟着进宫。
临近新年,宫中各殿都装饰一新,换上了崭新的窗纸、大红的宫灯,每道门前都用大红色的绸缎结成锦簇的花样,悬在楹上。一路走来,便有一片歌舞升平的喜庆热闹景象。柴荣也穿了一件枣红色的丝缎龙袍,龙须龙爪皆是用金线绣成,在冬日暖阳下闪烁至高无上的皇权,显得无比耀眼。赵匡胤只抬头望了一眼,便拜倒行礼。
柴荣显而易见的心情大好,眼角细细的角纹愉快地上扬着,赐坐赐茶之后,将一本裹着明黄色封皮的奏章递给赵匡胤,“枢密院这次倒没胡乱敷衍。寿州,朕是志在必得。”
赵匡胤接过奏章,正是昨日张光翰所拟的那份,他不敢表示自己已经阅过,只从头又看了一遍,略略沉吟,回禀道:“枢密院所言在理,但长孙都督似乎决意不出兵。”
柴荣哼了一声,冷笑道:“陇西军是指望不得,领兵出征的人选朕更属意爱卿你。”
赵匡胤慌忙拜倒,口称:“臣万死不辞,定为陛下拿下寿州。”
柴荣哈哈大笑,一把搀起赵匡胤,笑道:“寿州不过是江南一小城,何谈万死。待朕日后夺回燕云十六州,这等功勋便属你我君臣二人。”赵匡胤又要拜,柴荣并不放手,继续说道,“今日内室之中,不拘大礼。出征之前,朕有一件事要卿去办。”
赵匡胤拱手道:“凭陛下差遣。”
柴荣略略沉思,眼光循循似皎洁天光,“长孙思恭为祸多年,朕一直念着他随先帝建国有功,诸多忍让。但他却愈加跋扈,政令不从。此贼不除,则朝堂不稳,出征无力。”
赵匡胤在心底松了一口气。一国之君将对一臣子的罪宣之于口,便是下定决心要铲灭长孙氏的势力了。他斟酌了一下语气,道:“长孙居高位多年,朝中耳目众多,在陇西又拥兵自重,若是不甚,只怕打草惊蛇。”
柴荣笑意有些冰凉,道:“不错。所以朕准备授卿御史之职,暗查长孙氏在朝中的党羽。卿弹劾一个,朕便革一个。”
赵匡胤大骇,皇上命他领兵出征,紧接着又许他任意弹劾官员之权,这浩荡的皇恩隆宠顷刻间加诸于一身,恐非益事。赵匡胤呆立无言,文德殿内常年燃着的龙涎香,混在冬季清冷的空气中,蜿蜒着往他脑子里钻,有股难以言说的痛楚和恐惧。他牵了牵僵硬的面部,堆出了苦涩的笑意,谦卑地说:“陛下厚爱,微臣肝脑涂地亦不能报答万一。只不过,臣乃一介武夫,枪棒还能耍得几下。这风闻奏报,勘察政事,实在是一窍不通。不敢擅领其职,辜负了陛下重托。”
柴荣亦站着,目光如涟漪轻漾的湖水,一波接着一波打在赵匡胤身上。宫殿四周重重叠叠的罗幕飞纱隔开了屋外的夕阳,只将一屋子半暗半明的光线笼在君臣二人身上。许久之后,柴荣挥挥手,轻松地笑道:“既然如此,朕也不勉强。只是事关重大,朕许卿为心腹,才直言相告。”
赵匡胤忙道:“微臣不敢泄露只字片语。”
柴荣笑了笑,道:“朕当然知道卿的忠心,不知道卿可有耿直之人推举?”
听到此言,赵匡胤暗自叫苦不已,只觉得自己刚避过一只猛虎,迎面又遇上一只饿狼。自己即将手握重兵,再妄言朝政,那便犯了大忌讳,偏偏圣上不断逼问,他只好胡乱诌了几个素有贤名的儒学大臣。
柴荣频频摇头,两道剑眉越蹙越紧。赵匡胤见状,只好无奈道:“臣也不知能推举何人了。容臣回去思索几日,再来回奏。”柴荣仍是沉默不语,赵匡胤无奈地指了指御案上的奏章,道,“依臣之见,这封奏章写得倒清楚犀利,成文之人或许能堪此任。”
柴荣骤闻此言,眼中竟闪出一丝欣喜的光亮,微不可查地颔了颔首,道:“卿退下吧。”
赵匡胤倒退着出来。一出文德殿,扑面而来的凉风吹得他打了一寒战,才发觉,外袍下面的两件棉绸单衣早已被汗水浸湿。短短一个时辰的御前奏对,他只觉得自己在鬼门关前来回往复了几趟。他沿着来路往回走,一路的华彩喜庆,在他眼里都褪成了暗灰,君意是要用,君心则是猜疑不定,尤其在朝中权势格局即将有大变动的时候,君心的猜疑只有更重。为人臣者,日夜殚虑,如履薄冰亦不为过。他轻叹了一口气,抬眼远望,正是华灯初上时,无数宫院的华美宫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灼灼明耀,将这人间繁华都笼上了一层奢靡氤氲。这般的浮华,本是他平日最爱见的,此时却像一团一团的杂草,漂在心上,有种如鲠在喉的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