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灭了,张婶的心碎了。
一垛草,就是一户人家的命。草没了,冬天和春天牲口就没有了口粮。没有了口粮,牲口就会挨饿。挨了饿,牲口就没有力气下地干活。无法下地干活,农民就没有根。
乡亲们虽然都说可以帮助张婶,但那只是在大火和悲痛的场景下说出的话,虽然在彼时彼刻是发自内心的话。事后,一次两次也确实没有任何问题,可是要是经常使用别人家的干草,估计也就不乐意了。张婶还是需要自己花钱买干草。
对于这一切,木子不明白,只是从张婶那悲痛的哭声骂声中和张婶男人那如刀子般的眼神中,感受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他隐约感受到,如果大伙知道是鬼杰不小心抽烟引起的大火,那鬼杰家和张婶家很有可能会成为死敌,成为对头,鬼杰也免不了被自己的父亲狠揍一顿,很有可能会不原谅他。想到这儿,木子开始担心起鬼杰来了,他跑出来后一直没有见到鬼杰和田铎,不知道他们两个现在在什么地方,是不是还在那个地方藏着。他想去看一下,但又不敢去,在心里默念着希望鬼杰和田铎藏好了,不要出来,希望大人们不要发现着火的真正原因。
鬼杰和田铎静静地躺在沟里,听见张婶的哭喊声和大骂声,心里非常明确自己闯了大祸,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动就被别人发现,甚至连呼吸都不敢,放慢了很多。两个人一直躺在那儿,直到天黑以后,才起来偷偷摸摸跑回家。
大火烧尽了张婶的希望,也烧掉了木子、鬼杰和田铎整个寒假的兴致。接下来的寒假,三个人整天都在担心中度过,就怕被人发现是他们引起了大火。甚至连过年的时候,三个人都没有往年的开心,放炮也少了很多。那个寒假,鬼杰还是没有放弃抽烟,只是每次都去大虎家羊圈的小屋里抽,也学会了抽烟。
春节过后,气温回升。冰冻的土地开始融化,变得松软。一年的农忙从这个时候开始。
家家户户需要赶在土地完全变软之前,将农家肥运到地里。农家肥,就是人的屎尿、猪的屎尿、鸡的粪便、牲口的粪便等,但不是直接把粪便运到地里,是需要经过加工处理的。一年中,每家每户都会定期收集各种粪便,用土埋起来,日积月累,逐渐形成一个很大的粪堆。粪堆是由一层粪便一层土循环形成的。每日,会把人的粪便先扔到粪堆上面,然后在上面盖一层土。定期,会把猪圈、鸡圈、牲口圈的粪便清理出来,在粪堆上面铺一层,然后盖一层土,再在上面铺一层,然后再盖一层土。土需要盖得厚一些,不能是薄薄一层。粪便被黄土覆盖和隔离,在黄土中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也会跟黄土融合在一起,便形成了肥沃的农家肥。
生于土地,归于土地。农家肥彰显了最朴实简单的自然和谐道理,也是万物轮回的真实体现。农家肥让土地变得肥沃,肥沃的土地生长出各种粮食,粮食喂养了大人、孩子和老人,作物的杆桔等喂养了牲口,杂粮喂养了猪和鸡等,人带着各种家畜和家禽消耗土地生长的成果,生产了粪便,粪便和黄土天衣无缝的融合,经过时间的苦心栽培,形成农家肥,又回到了土地。这就是农家肥的轮回,农家肥的价值,农家肥的前世今生。
木子、鬼杰和田铎非常熟悉这前世今生,他们从小就目睹了这整个轮回。
不过,这个寒假,他们不仅是目睹,还亲身参与到这个轮回中。当然,这种参与不是生产粪便的参与,而是在土地变软之前往地里搬运农家肥的参与。生产是实实在在的参与,配送和物流也是实实在在的参与。
过完年之后,气候变暖,三个人也慢慢淡忘了那场大火,只是每次经过打谷场,看见黑色的残痕,心里还是有一些担心和后怕。有一天早晨,木子还赖在被窝里,准备像往常一样等着阳光晒到脸上,感受太阳公公温柔的抚摸,结果却被父亲提前从被窝里拽起。父亲说:“起来了,今天别睡懒觉了,起来干活了。”
木子揉了揉眼睛,说:“爸,还过年呢,干什么活啊?”
木子的父亲说:“今拉粪,地已经开始解冻了。快起,套上驴,给我们拉车。”
木子还想再赖一会,但是听到父亲那不可反抗的口吻,就乖乖的从被窝里爬了出来。起来后,发现母亲已经做好了饭。饭后,就开始干活。
那个时候,每家每户最主要的运输工具是木制的两轮车,当地人叫做“架子车”,两个直径与自行车轮胎直径相差不大,但是比自行车轮胎宽两到三倍的轮胎,被一根铁质的一米多宽的比较粗的横梁链接。在横梁上面安置了一个一米多宽、木制的车厢,车厢前后是敞开的,左右两侧用两块半米多高的木板。木制车厢前面是两根接近两米直木制成的车辕。架子车拉轻的东西时,经常是人拉的,人站在两根车辕的中间,左右手扶着两个车辕,往前拉动。架子车往往会从底抽上结出一根比较粗的绳子,绳子的另一头会系一个小一些的环,人拉车的时候,会把环套在自己的右肩膀,用力往前拉车。重一些的东西,就用驴、骡子等牲口来拉。如果是一头牲口,就给牲口套上笼头、脖套、套绳等装备,让牲口退着进入两个车辕中间,然后通过套绳与架子车连接,或者将套绳与架子车某一个车辕最前端的一个孔连接。如果是两头牲口,就与车辕两端的两个孔连接,同时,两个牲口的笼头也一定要连接,以保证它们不会朝着不同的方向走。笼头是套在牲口头上的,脖套是套在牲口脖子上,主要用来防止牲口用力的时候套绳磨破或者铬伤牲口的肩。脖套是用比较软的东西制作的,大多是在里面装了干草,形成厚厚的脖套,在牲口往前走的时候,方便牲口用力。如果脖套做的不好或者与牲口的脖子不搭配,经常会磨破牲口的肩膀,磨破皮。
读小学的时候,木子已经对这套工作的流程了如指掌,经常帮助父亲拉车,也就是牵着牲口走,让牲口走应该走的路。木子熟练的套好车,父亲在架子车的前面和后面放了两块木板,挡住农家肥,不让流下来,然后用铁锹往架子车上面装。装满后,父亲扶着车辕,木子在前面牵着牲口走,父亲扶着车辕在牲口屁股后面走,母亲则跟在架子车后面往前走。到了地里,先停下来,从车上卸下一些农家肥,形成一个小堆,然后继续往前走五六米,再停下来,从车上卸下一些农家肥,形成一个小堆,如此重复,直到架子车上所有的农家肥都卸完后,就拉车回家装另外一车,如此循环往复,知道家里的农家肥运完,或者天黑。之所以在地里把农家肥分成一个个小堆,是因为在播种的时候,需要把农家肥撒到整个地里,撒的时候以每一个小堆为中心,用铁锹往周围撒,如此便能方便的撒遍整个田地。小堆之间的距离也以能够撒到的距离为标准。如果家里的农家肥没有翻倒过一遍,一般会直接运到地里,在地里堆成一个新的大堆,翻倒后在分成小堆。翻倒是必须的一个流程,主要目的是把农家肥敲打成细小的颗粒,跟一般的黄土一样的颗粒,方便均匀的撒到田地里。
这天吃完早饭后,木子就开始跟着父母一起干活。在家里,父亲和母亲往自己车上装农家肥的时候,木子说:“爸,我来帮你们吧。”
父亲说:“你不会干,就看着驴,别让乱动。”
木子不停父亲的劝阻,说:“驴跟我关系好,听我的话,不会乱动的。”
然后拿起一个铁锹,在肥堆旁边铲起农家肥,抬起,空中移动,到车子上方,翻转,倒入车子里,循环着这个动作。父亲和母亲在干活的同时,也在偷偷的瞄着木子的动作,看着他吃力的移动着铁锹,每次铁锹里面都只装了一般的农家肥,心里很开心很幸福,但又有一点点酸楚。开心幸福,是因为儿子这么早懂事,知道替他们分担劳动。酸楚的是,自己没有大的能耐,还让儿子跟着一起劳动。
第一车装到一半的时候,木子感觉自己的胳膊有些酸痛,手掌也有些痛,但想到自己刚开始干活,就停下来休息,哪能算是帮父母分担呢?于是,咬着牙坚持,直到第一车装满。
到了地里,木子停下来,牵着驴,看着父亲和母亲你一下我一下熟练地从车上卸下农家肥,看着地上被拉得很长的父亲和母亲的身影,看着身影中频繁挥动的胳膊,看着父亲和母亲衣服上沾着的黄土,木子突然感觉鼻子酸酸的,眼泪盈眶。怕被父亲和母亲看见,木子偷偷摸了摸眼泪,强忍着看远处。以前,他很少这么仔细观察劳动中的父母,也没有粒粒皆辛苦的概念。上中学以来,教材的内容和课目发生了变化,他的眼界和视界拓宽了很多,在不知不觉了有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勤劳作的概念。在这个场景下,木子第一次仔细观察父母劳作的样子,不仅心里特别疼父母,觉得自己应该努力,不让父母如此辛苦。
这天,木子跟着父母拉运了一整天的农家肥,从上午一直到太阳下山。中间休息了一会,在家里吃了几块馍,喝了点,算是午饭。最后一趟结束往家里走的时候,木子发现父亲和母亲的步态明显不同,慢了很多,有些拖地,还有些无力,酸楚又一次袭来,眼泪又一次差点掉了下来。
到家后,母亲又忙着给他们做饭。木子洗手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上摸出了两个水泡和一个血泡,水泡已经磨破,薄薄的肉皮翻在外面,露出已经不再鲜嫩而是有些黑污的鲜肉。虽然木子并没有干什么活,跟父母干的活相比不值一提,但是木子还是遍体鳞伤,精疲力尽,感觉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
晚上吃完饭后,躺在炕上,感受着身体的疲惫和酸痛,木子一点睡意也没有,想到父母每天的劳动量,想起父母纤瘦和有些佝偻的身影,眼泪又涌了上来。这次,木子没有努力抑制自己的眼泪,让眼泪尽情的流,尽情的打湿枕头,浸湿脸颊,让一天的情绪释放。木子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让父母不再干农活,让父亲跟着自己享福。
广阔无垠的黄土高原的一个小山沟里,皎洁的月光照亮了整个村庄。银光下,院落和房屋与影子似乎在说着什么。在一间房屋的土炕上,一个少年平躺着,眼泪如泉水一下流淌,浸湿了枕头,却没有声响。这个少年就是木子,第一次感受到了父母的辛劳,第一次因为父母的辛苦而落泪,只有夜晚和月光见证了这一切。